第36節
青辰無奈,只能陪他說話,可在背后議論別人并不好,便把話題轉移到了冊錄上。 “少恒,這里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縣修堤壩,長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兩銀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縣修堤壩,長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萬兩千兩銀子。這兩個大壩長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條河上,僅隔了兩年,造價多就出了一倍,難道砂石在兩年間貴了這許多?” 顧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說什么倒也無所謂,這會見青辰請教他,心里還有些高興,便道“巧了,你正好問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澇,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該是兩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錢吧?!?/br> 青辰聽了點點頭,他說的不無道理,只是這其中的差距還是有些大。 “知道我們初到工部那天,韓沅疏為什么發火嗎?”顧少恒忽而問。 青辰搖搖頭。 顧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靈通的很,自從被韓沅疏一頓怒罵驚到后,便立刻四處打聽此人遇到了什么事。 據說是上次內閣開完會,各部分了稅銀,前些日子工部一統計,發現竟露了一處堤壩的花銷沒算上,于是又去了內閣。正巧宋越去了通縣,工部尚書便去找了徐延要。 幾部堂官大家都是徐黨,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強從其他部門給他撥了三千兩。 三千兩雖少,但好歹是給了,首輔大人也算是給了個說法。至于巧婦如何烹無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書就把這事交給了部里最有本事的那個人,他就是韓沅疏。 韓沅疏生平最恨兩件事,一是沒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沒本事解決的事。所以那日見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頓嘴炮嘲諷,罵天罵地罵人罵己。 青辰自上次挨罵以后,這些日子其實一直在想著這樁修堤的事。她的父親是工程師,她又一直在看建筑方面的書,現代的修堤技術肯定比大明朝要先進些,她或許可以幫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韓沅疏同意才行。 幾天后,天氣愈發寒冷。 沈青辰給自己寬大的冬袍里加了好幾件棉衣,壯了膽子來到韓沅疏的屋門外。 隔著厚簾,她出聲問:“韓大人,在下是庶吉士沈青辰,有事要向大人請示?!?/br> 片刻后,冷清的聲音傳出來,“你走罷,我這會沒有功夫見閑人?!?/br> 話音落,里面又響起一陣嘩嘩的翻書聲。 青辰早料到他不會輕易見自己,又道:“大人,在下要請示的是修堤之事?!?/br> 靜默片刻,里面的人又道:“科舉考的是四書五經,又不考修堤,你能知道什么?若是嘩眾取寵之言,就不必來浪費我的時間了?!?/br> 誠如他所言,大明朝科舉只考經義與策問,且都是僵硬古板的八股文,除此之外其他學問都被認為是奇yin巧技,難登大雅之堂。朝中尊崇程朱理學,尚儒學,進士們個個擅長此類,就沒聽說過有擅長修堤的。這些人在韓沅疏的眼里,就被歸作了“無用”的那一類。 “回大人,在下查閱了懷柔縣十年來的修堤記錄,發現自景治十年堤壩建成后,有潰口二十一次,滲漏三十五次,裂縫十七次,大小險情共出現過二百一十次,其中尤以去年的大澇最為危險,臨時搶修了十日方堪堪抵擋。今年堤壩建成正好滿十年,按例需要進行大修,況且去年的余患猶在,在下知道三千兩不夠,是以也想了個法子,不過尚未得到證實是否可行……” 她還沒說完,里面的翻書聲便停止了,緊接著便傳來一聲,“進來!” 青辰揭了簾子進屋,拱手給韓沅疏行禮,“沈青辰見過大人?!倍Y畢后抬起頭,被眼前的情景驚了一下。 韓沅疏坐在桌前,身著鷺鷥補子冬袍,鬢角梳得一絲不茍,一張略帶懷疑的臉上眉眼俊逸,鼻梁高挺。端的是好一個意氣風發的秀美青年,能引無數姑娘競折腰。 可在他那一張書案上,亂七八糟的書冊堆積如山,用壞了的幾支毛筆胡亂攤在桌角,青瓷筆洗里的水也不知多久沒有換過,竟比墨還濃,兩只寬袖的袖口上都是斑斑點點的墨跡。 地板上,到處都是被揉皺了的紙張,還有一只打碎了的蓋碗碎片,一灘很大的茶漬還未全干,黑乎乎的茶葉灑了滿地都是。在一地狼藉里,竟還有一只不知從哪里來的草鞋…… 這一整間屋里,只有他的臉是干凈的。 韓沅疏顯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隨意揮了揮桌上的紙團,擰著俊眉道:“本大人忙的很,沒功夫拘這些小節,你有什么事就快說?!?/br> “是,大人。關于修堤的事,在下有幾個疑問想求證,是以明日想向大人告一天假,去懷柔縣看堤壩?!辈粚嵉乜辈?,所有的想法都是紙上談兵。 韓沅疏望著眼前俊秀而溫和的庶常,揚了揚眉道:“這么冷的天,人們凍得連門都不想出,你要去看堤壩?” “這么冷的天,大人為了堤壩的事犯愁,不是也忘了在這屋里置爐子嗎?”青辰不緊不慢道,“在下查了資料,懷柔縣歷年最早的汛期是在三月,河水很快就要結冰了,能用來修堤的時間已不多,所以在下想早點去看看?!?/br> 韓沅疏聽著,擱下手中的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去年的殿試,你考了多少名?” 青辰愣了一下,低頭回道,“回大人,第四名?!?/br> 他瞇著眼看她,“喲,傳臚啊。我可是連舉人都沒考上?!?/br> 青辰:“……” “滾蛋??嫉迷胶?,越是廢物?!?/br> 第48章 青辰還想再說些什么,韓沅疏卻已垂頭落字,“快滾?!?/br> 他不同意,她也只好先拜別出了門。 大約是自己資料看得還不夠仔細,所以才打動不了他,她需要再準備得充分一下,想辦法說服他。這般想著,青辰便又去尋司務借了幾本書。 臨走的時候,她順便提醒了司務,該給韓沅疏置個爐子。 司務很快便將燒好的爐子端進了韓沅疏的房里。 “韓大人這幾日也不讓我們進屋,下官也疏忽了,忘了大人這還沒有爐子?!彼緞者厯苤炕疬叺?,“幸得那沈青辰提醒了一句?!?/br> 聽見這個名字,韓沅疏眉頭微皺,停下筆自顧道:“那日被本官罵了,他心里不服,妄想證明他的本事給我看。他有本事嗎他……” 說著,斜眼睨了下燃起的爐子,不屑道:“要有,只怕也是拍馬的本事?!?/br> 沈青辰抱著書冊回到觀政的號房,屋里只有顧少恒在,徐斯臨不知哪里去了。 簾子揭起的時候,一股冷風灌進屋里,叫顧少恒打了個激靈,“看你的模樣……韓大人沒同意?” 青辰點點頭,“嗯?!?/br> “可是又將你罵了一通?” “嗯?!?/br> “那個怪人!” “少恒,”青辰提醒道,“小聲一點?!?/br> 顧少恒來了性質,脫了圍領擱在一旁,興沖沖道:“你聽我說……” 韓沅疏出身江南大富之家,還是個嫡子,入京為官后的吃穿用度卻十分樸素,起初別人都以為他是故作清貧,后來才知道——他是真的窮。 早年間,他就以家財來修房子修寺廟修路,修好了就白讓人住,他又去修下一個。后來因為這些事與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不與家人往來,連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都不要了,只身到了京城。機緣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宋越,彼時宋越任著吏部侍郎,就將他破格錄用為工部主事。 大明朝禮教森嚴,向來只有爹不認兒子的,他這當兒子倒不肯認爹,還是個有錢的爹,是真的怪。 更怪的是,這人火爆脾氣,經??诔鑫垩苑x語,還不顧及自己的形象。這人的邋遢是出名的,還曾傳到過皇帝的耳朵里。彼時司禮監傳皇上口諭,讓他注意點形象,至少官服別像囚服一樣吧。 他卻說:“誰說微臣的官袍臟,微臣以為微臣的官袍比許多大人的華服干凈得多了?!?/br> 下巴真的是又尖又硬,大約能與尚方寶劍磕一磕。 因為這種性格,他沒少得罪朝廷里的人。大家起先還跟他生氣,后來生氣都嫌多余,干脆就敬而遠之。孺子不可教也,于是徹底對他放棄治療。 聽著顧少恒的描述,青辰回想了一下,那人大約罵過她三個“閑人”,兩個“廢物”,數個“滾”。不過她還是覺得這人有點像某一種人物。 衣衫襤褸,率性而為,去留隨意,灑脫不羈……在那副落魄貴公子的外表下,倒有顆天不怕地不怕的磊落的心,里面裝的全是百姓。 像個俠士。 “在這朝廷里,‘不聽話’的人不多了,這韓沅疏能排上前三名?!鳖櫳俸阃羯壬厦榱艘谎?,見徐斯臨還沒有回來,道,“工部秩序雖低,卻是有不少肥差,關鍵位置上怎么也得放自己的人,難得的是,徐閣老竟能容他留到現在?!?/br> 既是貪污一條龍,肯定各個環節都不能含糊。韓沅疏就像顆白子,擱在一堆黑子中間,卻始終沒有被吃掉,孤獨的小人被包圍了也不怕,還能張嘴就嘲諷…… “在他之前的工部主事,因不識時務,只出任不到兩個月就被……”顧少恒一臉“你懂的”的表情。 青辰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落到了徐斯臨的書案上。 那上面是他的銀鼠圍領、狐皮暖耳、織錦手套和一套名貴的文房四寶,都是尋常人用不起的東西。 他姓徐,自小跟著徐延耳濡目染,以后要在仕途上大步前進,只怕也少不了依托徐黨?,F在他還只是一條小溪,可他這條小溪,總有一天會匯入徐黨的大海。 因為他與他們生來就是一路的,這條路縱貫了他的一生,他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青辰想著,不由蹙了蹙眉頭。 “在想什么?”顧少恒見她出了神,問。 “我在想徐斯臨?!?/br> “他遲早也……” 正說著,徐斯臨就進來了,顧少恒立刻住了嘴。 徐斯臨進了門,見他們似乎是在說什么悄悄話,淡淡掃了一眼二人,便沉默地坐回了座位上。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顧少恒只能找話化解尷尬,“你到哪兒去了?一上午不見你?!?/br> “沒去哪?!?/br> 其實,徐斯臨剛才是找林陌和羅元浩去了。 這些日子,因為“歸順”這兩個字,她看書的時候,他會忍不住看她的側臉,她出門時,他又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背影瞧。有的時候他會想,萬一沈青辰真是女的,他又該怎么讓她歸順呢。后來只搖搖頭,怨自己想太多。 徐斯臨去找林陌和羅元浩,其實是去找靈感了,這兩個人是自動歸順的,興許能提供點什么。 大冷的天,三個人湊在茅房門口,在聽兩個人說了一堆廢話后,徐斯臨都想罵娘了。臨走前,林陌幽幽地說了一句:“個人魅力?!?/br> 走回工部的路上,徐斯臨便一直在思考這四個字,因沒系圍領,冷風直往他領口里鉆。他也不覺得冷,只覺得這四個字有點新鮮,還有點玄乎,但是入了他的心。 魅力……只是不知道,他要擁有怎樣的魅力,才是那個人喜歡的。 “哦?!?/br> 見徐斯臨只吐了三個字,顧少恒也懶得再管他,轉向青辰道:“這兩日我研究冊錄,發現了一些問題,不過得先到典簿廳尋冊書來看看。你不是要幫韓大人修堤嗎,興許還對你有幫助。等我哦!”說罷,他便往典簿廳去了。 出門時簾子翻卷,爐子里的火跳了一下。 屋內就只剩下了兩人。 徐斯臨穿著一身青色冬袍,一只手抱著袖爐,一只手翻閱冊錄。翻了一會兒,他就停下來,出聲問:“你去找韓大人了?” 青辰愣了一下,抬頭看向他,“嗯?!?/br> “我剛才路過他號房,正巧聽見了?!彼蔡痤^,目光與她的相接,“你想去懷柔看堤,他沒同意?!?/br> “嗯?!鼻喑接职涯抗馀不氐綍鴥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