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她一直給林嶼授課到現在,中午也沒用午膳,肚子確是餓了,但一想到為人師表,不能失了穩重,便搖搖頭道:“多謝小姑姑,我不餓,我們還是授課吧?!?/br> 謝惠瑩有些失望地收回手,片刻又笑道:“沒關系,那我先放著,老師若是餓了再吃就是?!钡褂幸恍╁浂簧岬臉幼?。 沈青辰不置可否,拂了下袖子面對她坐下,神情嚴肅,準備開始授課。 謝惠瑩自是知道這是一副什么架勢,便也規矩地坐下來,望著眼前金榜提名的進士才子,斯文清雋,氣質溫和,當真是風華正茂。 “在族學內,都學了些什么?”青辰問,上課之前她需要摸一下底。 “都學了一些,什么都有,只是家學的老師都是些老學究,講得無趣?!?/br> 青辰猜想《女誡》、《內訓》她應該都學過了,自己喜歡《孟子》,便道:“今日來前不知要給你授課,未來得及備課,不如先講孟子好嗎……” 她剛說完,謝惠瑩便搶道:“好,老師講什么都好,老師是進士,學問自是不必說的。不像我的那些哥哥們,連個秀才都考不上?!?/br> 她托著兩腮,饒有興味地又問:“老師中了進士,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羨慕你,你又這么年輕,平日里,可有女子對你暗送秋波?” 問罷,謝惠瑩自己的臉都紅了下。她向來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但身為貴女好歹也知禮義廉恥,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這個叫她小姑姑的人,她總是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 也罷,反正是親戚,也不需要講那么多禮節吧。 青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問,呆了呆道:“……沒有的?!?/br> 見她略有遲疑,謝惠瑩抿嘴笑了下,“我不信。定是有的,想必是老師你太木訥了,沒有留意到吧?!蓖A讼掠值?,“不過,像老師這樣的書生,多有木訥的,話本里就有好多?!?/br> “小姑姑,我們還是……”沈青辰正想說該言歸正傳了,不想一張臉還沒板起來,謝惠瑩捧著小臉又問:“老師可看過一個叫湯義仍寫的話本,叫《牡丹亭》的?!?/br> “看過。不過那終究是個故事罷了,不必太過認真?!?/br> “青辰老師難道不為里面的情意感動嗎?”謝惠瑩顯然已是來了興致,不接授課的茬又問,“彼此相守,不離不棄,破除萬難,從一而終,這世上最美之情當是如此,老師不這樣以為嗎?” 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里滿是對愛情的憧憬和希冀。 破除萬難,從一而終……若能如此,當然再好不過。想到自己的身份,青辰微垂的睫毛不由眨了一下。 “大約是有的吧。不過故事總是美的,生活卻大多平淡?!痹捳f出口,她才驚覺自己是個不怎么浪漫的人。 謝惠瑩又想到了什么,湊近了問:“那你以后會納妾嗎?會納幾個?” “……”青辰清了清嗓子,“小姑姑,我該授課了?!?/br> 她一個女人,怎么納妾,拿什么納。 見老師表情略有些尷尬,謝惠瑩開心地笑了一下,心道還是認識的晚了,早知道他這么有趣,就該多來表姐府上的。 叫謝惠瑩這么鬧了一陣后,青辰終于可以開始授課。 謝惠瑩聽得很認真,青辰偶爾會插些小故事或笑話,總是能惹得她笑個不停。 隔扇外,秋光正好,陽光不急不徐地照進屋里,灑落一地暖意。 高幾上的香爐里正燃著清淡的百合香,一點點漫過了書案上的書冊,宣紙上釋義的墨跡一點點落下,又一點點變干。 眼前的老師神情專注,薄唇開合,一字一句清朗平緩,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孟子中的文章,能旁征博引給自己耐心講解,能把刻板的文章講得生動有趣……謝惠瑩托腮看著,心中的敬慕之意不由又多了幾分。 生得好,才學高,脾性好,又是個識得幽默的人,這樣的男人當真不可多得啊。 跟她常見的那些武將是很不一樣的。 尤其是世交陸府里那個姓陸的,整天冷冰冰的,好好的一個人,非是要裝成塊冰疙瘩不可。 謝惠瑩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陸慎云的時候,她四歲,他十四歲。 那時她隨父母到陸府赴宴,她不知怎么自己走到了庭院里,只見一個孤傲的少年在院中練劍,穿了身玄色白緣的衣衫。院里的桃樹開得很絢爛,粉色的花瓣被風吹得飄來蕩去的。 那時候她穿著紅色的小襖,圓圓潤潤的,連路都還走得不太穩,見他舞劍有趣,就走近了問了一句“大哥哥,你是誰”。他卻是理都沒有理。 地上落了很多桃花,她便用小手抓了一把,向他揮灑過去,少年一張被曬得有些紅的臉終于轉過來,卻道:“小孩,離我遠點?!?/br> 她有些不高興,固執地不肯走,就蹲下在他身邊玩桃花。不一會兒,少年竟是向她走過來,二話不說便伸出一只胳膊將她攔腰撈起,走了幾步將她擱到了回廊的廊椅上,然后繼續回去練他的劍。 四歲的小女娃有些顫抖地站在廊椅上,想下來卻又不敢下,這樣站了一會兒后,白嫩的小臉上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卻被淹沒在了練劍聲里。 后來一不小心,她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膝蓋擦破了,她疼得大哭。少年這時才擱下劍匆忙跑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眸睫毛微眨了眨。 他剛想伸出手抱她,她的母親就趕過來了,少年嘴唇翕張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頭。 她在母親的懷里回首看他,只見少年依然站著,桃花模糊了他的臉。 從那以后,謝惠瑩就對陸慎云的印象特別不好。再加上往后的日子里他變得越發冷漠,就更是加深了她對他的看法。陸慎云至今未娶,便成了一件讓她暗暗幸災樂禍的事。 叫他十四歲就欺負小女娃,長大了沒人敢嫁他,活該! 到了晚膳的點,青辰已是授了一天的課,有些又累又餓。謝惠瑩似乎還沒聽夠,也沒說要走,反倒叫了丫鬟進來,說是要留下用膳。 過了一會兒,丫鬟就端了她的晚膳進來。她見碗筷只有一副,便納悶問:“老師的碗筷呢?” 丫鬟猶豫了片刻,只說:“姑娘,夫人今早就說了,廚房未備沈公子的膳食?!?/br> 謝惠瑩了解林氏的脾性,想了想就明白了,便笑著對丫鬟道:“老師為我辛苦授課,老師都不用膳,我又豈能自己獨用呢。也罷,你把這些都端回去吧,我也不吃了,都餓著便是?!?/br> 見丫鬟面露難色,沈青辰忙道:“小姑姑不必這樣,我不餓,不必理會我。你還是先吃吧?!?/br> 她轉向青辰,不再看桌上的菜,很認真道:“老師不必勸我,我尊師敬師,自然知道該怎么做。表姐家有表姐家的規矩,我也有我自己的規矩,既是規矩,便應該都守著才是?!?/br> 謝惠瑩出身世家,從小就是錦衣玉食嬌養大的,雖然性格算不上驕縱,但她有自己的行事原則。 老師受了委屈,她這做學生的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 丫鬟見局面有些僵,便忙去向林氏報了。 過了一會兒,林氏便親自到了屋里來。沈青辰忙起身行禮。 林氏也不看她,就徑直走到謝惠瑩身邊,好聲好氣道:“惠瑩,今日廚房備的膳若不合你胃口,跟表姐說一聲,給你換了就是,可不能不吃飯呀?!?/br> “表姐來了正好?!?/br> 謝惠瑩抬頭看向她,“怪我疏忽了,沒有跟表姐說清楚。我請青辰老師為我授課,兩頓膳食免不了要在表姐家中用,老師為我辛苦授課,自然應該同我一起用的,斷沒有學生用膳而老師看著的道理。我出身世家,自幼習學禮義廉恥,也萬不能做出如此不敬之事,丟了爹娘的臉。故惠瑩想勞煩表姐,日后請為老師和我準備好膳食,我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一應的開銷由我來支便是?!?/br> 這番話語氣雖然溫和,但話里的意思卻是尖銳的。 林氏沒想到沈青辰只上了一天課,自己的表妹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一時很不痛快,但也不敢說什么,只好訕訕賠笑道:“看你說的,這是與表姐見外了。不過兩頓飯,何至于讓你來掏銀子,表姐家中雖不如你,但也不是過不去了。好meimei,你就踏踏實實地念書吧,這些旁枝末節的事自有表姐來安排妥當就是了?!?/br> 謝惠瑩笑了笑,“銀子事小,敬師為大。不論如何,我也該盡一些心意的,這些就等晚些再與表姐計較。今日表姐既未備老師的膳食,那我便也回家吃吧?!?/br> 林氏一聽就急了,讓侯爺知道這么晚了她連飯都沒管,那就真是丟人了,于是忙拉住謝惠瑩的胳膊,“如何未備,不過是那丫鬟耳背聽錯了。你快好好坐著,我這就讓人把你們的膳食端上來。都用過了再回便是?!?/br> 謝惠瑩看了青辰一眼,這才帶著笑意微微點頭,“如此謝謝表姐了。我肚子有些餓了,還請表姐讓廚房快一點……快入夜了,天冷,表姐走的時候帶上門罷?!?/br> 林氏只能尷尬地笑笑,“好,好?!?/br> 等林氏走了,謝惠瑩又轉向青辰道:“青辰老師別怕,小姑姑護著你?!?/br> 第42章 用完膳,林氏先把謝惠瑩送上了馬車。 謝惠瑩揭開簾子,笑著朝沈青辰揮了揮手,然后馬車便漸漸駛遠。天色將晚,青辰也向林氏告辭。 林氏今日吃了癟,一肚子的火想發,又擔心沈謙正好下值回來看到,便只嫌惡道:“不該打的主意你可別給我打。我那表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以為她今天替你說了兩句話,癩蛤蟆就能吃上天鵝rou了?我告訴你,你高攀不上!” 這種難聽話青辰也不是第一次聽了,無意與她爭什么,省得徒增二叔煩惱,便道:“青辰明白。青辰尊敬小姑姑,也會用心為她授課,從未有過非分之想?!?/br> 她一個女人,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她這二嬸著實過慮了。 “沒有就好,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進士,自以為最接近名利,為了名利什么都干得出來。授課就規矩授課,千萬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丟了我們林家的臉。到那個時候,你二叔也保不住你,你休想再見你二叔一面?!?/br> “二嫂放心,青辰不會的?!?/br> 待林氏轉身進了門,送行的小廝打袖子里取出沈謙的袖爐,塞到了青辰手里。 十多天后,秋就要盡了,日子開始變得晝短夜長。 自那日被韓沅疏趕出門后,青辰等人就再沒被召見過,他們三個庶常到工部來倒變成了沒人管的。 司務每日只是給他們抱來卷冊,說是讓他們先看著,大致了解一下工部的事宜,“這些才是一個省一年的工程,往后還多著呢?!?/br> 三人就只能在屋里看冊錄,因為術業有專攻,三人中除了沈青辰,顧少恒與徐斯臨都是看得一腦袋漿糊。 為此,顧少恒沒少嘟嘟囔囔,一時自言自語,一時又逮得沈青辰問這問那。徐斯臨倒是顯得很安靜,除了偶爾余光掃過青辰的背影,其他時候只是埋頭默默做他的筆記。三人之間,親疏不同,顧少恒故意冷落他不跟他說話,他看得出來,就不必自討沒趣了。 這日散值,徐斯臨將書案收拾了一下,率先出了門。 顧少恒伸了個懶腰,也催著青辰走。 青辰看著桌上一堆沒看完的卷冊,又看外頭夕陽已快收盡,揉了揉眼睛,將其中的兩卷裝入了包袱,打算晚上回家看。 顧少恒見了此舉,乍舌道:“都看了一日了,你回家竟還要看?也不怕看吐了。青辰,一口氣吃不成胖子的,宋老師也沒讓咱們幾日就看出個春秋來。慢慢來吧,別把自己累壞了?!?/br> “不會的?!?/br> 韓沅疏那日的話還在她耳邊——三千兩修個堤壩?就是買棉花修都不夠!發了大水一沖就垮,淹的是一個縣的百姓和稻田……你的每一句輕飄飄的廢話,耽擱的,都是一個縣十幾萬人的性命……有用倒是拿個法子出來??! 修堤的事對工部、對百姓來說都是迫在眉睫,她是來觀政實習的,這就是一次最好的親身實踐的機會。所以她得抓緊了解更多的東西。 顧少恒與沈青辰才出工部,上了回廊,便見不遠處幾位身著紅袍的大員正向他們這邊走來。人群中有一個高挑的身影,被好幾個人簇擁著,他們似乎在議著什么政事。 青辰心中微微一動……那個身影,是宋越。自從他讓他們到六部觀政,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顧少恒也看到了宋越,用胳膊肘撞了撞青辰,“你看前面的,好像是宋老師??!” “嗯?!鼻喑近c了點頭。雖然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但她還是一眼就將他認出來了。 來人們越走越近,青辰隱約聽到“倭國”、“冬至”、“朝貢”、“硫磺”等字眼,紛雜的聲音中還有一句“閣老”。 大明朝四品以上方能著朱,一次見到這么多個四品以上大員,顧少恒與沈青辰還是頭一次。那群人里面隨便拎一個,就與他們這些無品級的庶常們差了幾十個韓沅疏。 兩個庶常不敢亂看,也不敢打擾大人們議事,就乖乖靠到一邊,讓出廊道,垂頭行禮等他們經過。 一行人走近了,卻有個熟悉的聲音飄了過來,“顧少恒?!?/br> 顧少恒驀地抬頭,滿臉堆笑道:“宋老師。翰林院庶常顧少恒見過老師、各位大人?!?/br> 青辰也跟著他一起行禮,抬起頭后,只見斜前方一張清貴的臉,眸光清淺幽緩。人群中的他比旁人高出了半個腦袋,俊逸得耀眼。 幾位大員正討論得熱烈,只當沒看見兩個庶常,還要繼續討論朝貢的事,不想宋越卻道:“各位大人先走罷,我有些話,要同我這兩個學生說?!?/br> 幾個大員本來正說得起勁,沒想到宋越竟因為兩個學生要散伙,便不約而同地望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