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青辰哥不要擔心,我只是有些認床,所以昨夜才沒有睡好?!?/br> “嗯。那一會兒用過膳了,就早些休息?!?/br> 魚用油滾好了,青辰便下了豆腐,擱了一點醬油和醋來燜。怕明湘肚子餓,她又添了些柴,用竹筒吹了幾口,讓火燒得更旺了些。 到了天色全暗的時候,兩道菜才終于燒好了,栗子甘筍燉五花rou、姜蔥鯽魚燜豆腐,葷素搭配,色澤油亮,香味四溢,看得直叫人垂涎三尺。 明湘自打兩道菜出爐,就一直夸個不亭,“青辰哥你太厲害了?!?/br> 沈青辰把兩盤菜擺上桌子,又拿了一副碗筷給她,“快吃吧?!?/br> 明湘一臉詫異,“青辰哥……是做給我吃的?” “嗯?!彼貌冀聿亮讼抡戳擞偷氖?,“都是給你吃的。昨天連累了你,我也實在想不到該如何與你道歉,只能做些吃的給你?!?/br> 明湘連連擺手,“青辰哥,你不必這樣的,你做了這么好的菜,還做得這么辛苦,還是你跟老伯吃吧?!?/br> 青辰搖搖頭,“我吃過了。父親的膳食我從光祿寺帶回來了。這些都是給你吃的?!?/br> “明湘,我要正式與你道歉。對不起,讓你受累了?!?/br> 明湘看著眼前的進士老爺,清雅才子,溫和而體貼的俊秀青年,眼眶竟是不由又紅了。 兩天后,日子已到了九月中。京城愈發變得秋高氣爽,翰林院內金風細細,流連纏繞過葉尖。 明湘的事情過去了,沈青辰的學習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淡,不過依舊充實。每日除了完成課業外,她還要繼續給林嶼畫漫畫,一張張疊在一起,已是有半寸那么厚了。除此之外,翰林官們也常叫她去論學,比如陳岸,青辰除了與他們論學外,也會時常幫他們打打下手,做些查書校正的工作。 這日,陳岸整理起往年會試的試題,看到一題覺得挺有意思,便叫了沈青辰去后堂。 沈青辰收到消息的時候,顧少恒恰好也在她旁邊,于是他腳上似也長了耳朵,自動自發地就著青辰一起去了,笑嘻嘻道:“我正巧也得空?!?/br> 三人探討了一會,陳岸肚子餓了,擱下筆合了書冊,說是知道棋盤街的朝前市新開了家面館,賣的醬牛rou切面特別好吃,要請他們二人一同去吃面,當是感謝以往青辰的幫忙。 青辰記掛著家里的父親,本來是想拒絕的,奈何顧少恒一聽就流了口水。陳岸話音才落,他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前輩相請,晚生們豈有不去之理。陳大人不知道,我這人最是愛吃面的。今日既有幸,少恒就先謝過陳大人了?!辈贿^是一碗面,倒叫他的腔調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抹了蜜的不單是顧少恒的嘴,更是他的心情。 以往他想請沈青辰吃餐飯,那是比請菩薩還難的。請客是件禮尚往來的事,青辰家境貧寒他是知道的,也暗示過她不必回請,奈何人家就是不肯,那股倔勁簡直讓人又愛又恨。 現在好了,陳大人相邀,他總不好拒絕前輩吧? 陳岸邊將筆投入青花筆洗,邊笑道:“原來你也愛吃面,那倒是與我一樣的?!闭f罷又轉向沈青辰問:“青辰呢,你愛吃面嗎?” “……我也喜歡的?!泵鎸蓚€興趣相投的人,她若說不愛,大約有些不禮貌。 顧少恒立刻接道:“那今日這醬牛rou切面就吃定了。這就一起去吧,誰也不能改主意了?!?/br> 他心里都盤算好了,等他們到了面館點了面,他就借著上茅房偷溜出去,到他最喜歡吃的那家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先把餅藏在袖里,等走的時候他再悄悄塞給沈青辰,讓她也嘗嘗。這么打定了主意,顧少恒一時又想,青辰剛吃了面,可能是吃不下兩個燒餅了…… 管他呢,吃不下兩個,可以吃一個倒一個??! 陳岸年長他們一些,這會也被煽動起了熱情,音調都提高了,“說的對。走?!?/br> 沈青辰這下徹底不好再拒絕,只好同去。 棋盤街在大明門與正陽門之間,地處京城內東、西兩地交通要沖,因毗鄰五府六部等中央行政機構,相應的酒肆茶樓等應運而生,漸漸地正陽門內外的棋盤街和廊房胡同便形成了十分繁榮的集市,人稱“朝前市”。 今日天色尚早,集市內還熱鬧非凡。整條街連帶折向東西兩頭的幾條胡同皆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織。一順整齊的鋪子甍宇齊平,有綢店、扇店、打銀鋪、瓷器鋪、香蠟鋪等各類的貨行,販賣的貨品從燒酒、牛羊rou、雜貨、皮金到秒黃丹、生熟藥材、南北香料等等不一而足。 站在街頭,只見各式幌子招牌迎風招展,因是飯點,各種面點熟食的香味兒也溢了一街。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沈青辰很難想象,這個已經灰飛煙滅近五百年,在史書上已化作楷體小字的朝代還有這般盛世繁華。如果這繁華的背后再少些烏七八糟的事,又不知該是何等令人向往的模樣。 她掖著袖,跟著陳岸和顧少恒,很快便扎入了人群當中。 只走了一會兒,還沒到面館,幾人就在半路遇到了熟人。 這是另一撥論學的人,原是在待詔廳外的榕樹下,早陳岸他們一些結束。為首的是翰林院七品修撰張源,他也是前幾年的狀元,此外還有兩個編修和幾個庶常。 其中一個人已經換下了青袍,穿了身寶藍色纻絲直裰,身形筆直地站立在鬧市中。濃眉黑眸透著一絲不羈,目光穿過人群,漠然落在沈青辰的身上。 不是大明朝第一官、二代徐斯臨又是誰。 今日正巧是張源的生辰,因他老家不在京城,幾人便就近尋個酒館要慶賀一番。 張源一問,知沈青辰三人正巧也是來用膳的,便立刻出聲相邀,“陳大人,你們幾個既然也是來用膳的,不如一起來吃杯酒吧?!?/br> 第29章 陳岸是個隨和的人,本來也沒有特別的事,就答應了。顧少恒的第二娘胎大約是酒缸,能湊的熱鬧就鮮少錯過,自然也痛快應允。于是眾人的目光便齊齊望向了沈青辰。 青辰不敢跟大家一起喝酒,擔心酒后不小心泄露了身份的秘密,一時面露難色。 顧少恒怕她又不肯去,趕緊說:“青辰,既然都來了,也不差這么點功夫,我知道你不善飲酒,你放心,今天肯定不叫你多喝?!?/br> 陳岸比張源品級低,也怕掃了上司的興致,就道:“是啊,既然不能喝就少喝一點,沒事的,都來了就一起吧。今日是張大人的生辰,同去慶賀一下吧?!?/br> 這時忽而又有人道:“不就是喝點酒,有什么可怕的啊。扭扭捏捏的,像個女人一樣。你要是不想多喝,誰還能逼了你不成。還是看不上我們,不想跟我們一起?” 青辰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徐斯臨,他正冷著一張臉看著自己,下瞼露出一點點眼白。 剛才初見他的時候,她就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對勁。前兩天他的言行舉止還正常一些,今天看著就分外冷漠,這番話聽著也有點帶刺。也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心情比孩子還善變。 青辰正想解釋,張源便道:“沈青辰,你都入翰林一年了,好像還沒怎么與我們共飲過。今日就不要再推辭了吧?” 話趕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沈青辰也就不再好拒絕,只能應了是。 他們飲酒的酒樓是個二層的木制館子,門口掛著兩盞大紅燈籠,未點燈也顯得紅艷艷的。 這酒館一層供尋常人吃酒,屋角擺了多多個貼了紅紙的酒壇,一道木梯折了兩折,通向二層的長廊。二層隔了幾間屋子,隔扇推開,就見屋內布置得雅致華麗,室內有蘭草裝點,墻上還掛了幅美人圖。 大家一一落座。顧少恒挨著沈青辰,徐斯臨坐的稍遠,隔了陳岸、林陌和羅元浩,余光的極限之處就只能看見沈青辰的茶杯。 徐斯臨不常參加這種聚會,而沈青辰則幾乎沒有,所以除了殿試唱名那天,兩人就沒有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 宴席開始后,大家一起給張源敬酒,青辰不得不喝了一杯。除此以外,大家倒也如之前所說,并沒有怎么灌她酒。 顧少恒言出必行,為青辰擋了庶常們好幾杯。他自己酒量好,倒是喝了不少,敬完這個又去敬那個,儼然是回到了第二娘胎,自如的很。 徐斯臨顯得不是很熱情,就只一一敬了幾個前輩,客客氣氣地喝了幾杯,然后便靜靜地坐著,聽大家說話。 翰林院雖是清貴之地,引無數人趨之若鶩,但要熬出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人都熬到胡須三兩寸了,才初露頭角。十年二十年歲月慢慢消磨,就是再有前途的日子,每天只待在那一小塊四方天地里,與書籍史冊打交道,日子還是很乏味的。所以,偶爾出來飲酒作樂,就成了他們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 席間,大家從經史子集談到戲曲話本,又從風花雪月說到鄉野趣聞,興致來了也吟了幾首詩錦上添花。顧少恒對作詩還是挺擅長的,對著窗外夕陽做了首《邀月》,既風雅又風sao。 他作詩的時候,青辰只覺得腦袋隱隱有些發脹,趁大家笑鬧沒在意,就到了屋外的廊下扶欄站著,避一下,透兩口氣。 她垂頭往樓下望去,只見棋盤街上行人漸少,許多鋪子都要收攤了。 有一對父子正在一個糖人攤子前等著他們的糖人,四五歲的小孩就坐在他父親的肩膀上。 青辰想起了自己在現代已經過世的父親,他還活著的時候,也帶她去買過糖人,纖薄的糖人拿在手里的時刻,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她父親是個工程師,在她上初中的時候過世了,死在了他監修的最后一個大壩上。 那個項目總投資超過十億,她父親是負責整個項目施工的總工程師,而承接項目的人是某位高官的兒子,正兒八經的官二代。在堤壩修建的過程中,她父親發現有人為了攫取利益而偷工減料,自此便拒絕為這些人工作,還向有關部門檢舉揭發,結果告發信卻石沉大海。不久后,他就因工程事故“意外”地命喪了黃泉。她不相信那是意外,哭了很久很久。 青辰還記得,父親臨死前帶她去看堤壩的時候,曾經告訴過她,大自然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可是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對抗這種力量,保護自己、家人和更多的人。他那種堅定、帶著雄心抱負的神情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收回思緒時,樓下的那對父子已經不見了,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她不敢細憶的童年。 便在這時,身后的隔扇被推開了,出來的人是徐斯臨。 他走到她的身邊,只手扶著欄桿看她,淡漠道:“這就醉了?女人尚且能喝個二兩,你一個男人,酒量怎么這么差?!?/br> “我沒醉,只是有點暈,出來透透氣?!鄙蚯喑交仡^看著他,“你也是出來透氣的嗎?” 徐斯臨面無表情地望著底下的街道,“我不是。我出來看看你……看你會不會一個跟頭載下去咽了氣?!?/br> “……” 青辰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搞不清楚眼前這人今日是怎么了,好好說兩句話,竟是句句帶刺的,自己也不知如何又惹到了他。 “我先進去了?!痹挷煌稒C,她也不想多說。 可他卻攔住了她的去路,一雙眸子緊盯著她不放,“等一下,不許走?!?/br> 青辰皺了皺眉,大明朝地大物博,到處是好山好水好景色,他為什么偏偏要纏著她,她想喘口氣都不行。 “徐公子身份尊貴,想看人栽個跟頭又有何難。我要是就這樣載下去咽了氣,也沒什么精彩的,你要是真想看,不如我到那屋頂上去,打更高處選個好姿勢再落下去,如何?”對于他的糾纏,她其實早就該習慣的,只是這會腦袋里酒氣亂竄,有些話便不受自己控制。 徐斯臨聽出了她話里的諷刺之意,一時有些詫異,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轉過頭來看著她平和道:“我不過是說了句玩笑話,你倒不必如此怒不可遏,話里帶刺的?!?/br> 其實他也是喝了好幾杯酒的,只是遠未到量,此刻還能保持冷靜。他看著她微紅的臉,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同樣泛紅的一小截頸項上,最后又挪回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微有些迷離,霧蒙蒙的,當真是個齒白唇紅的俊秀青年。 沈青辰一聽這話,又是微微蹙起眉。他說話可以帶刺,如何她就不行,徐黨只怕就是這么欺負人的。她不喜歡徐黨,討厭那些掌握權勢卻欺壓別人的人。他們害死了她的父親。 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就對他這個第一官二代沒什么好感。 沈青辰自嘲道:“我一個寒門,只消你動動小指就灰飛煙滅了,又怎么敢話里帶刺。我只是想著這九州萬方天大地大,難得竟能與徐公子相遇吃酒,你要是想看我表演,我又怎么敢不獻丑呢?” 說罷,她側頭地看了他一眼,正好迎向他微閃的目光。 徐斯臨微瞇起眼,看著那張白皙而微微泛紅的臉,低沉道:“你一個寒門,自然不敢如何,現在這般口無遮攔嘲諷我,是因為找到了宋老師這個好靠山吧?” 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強,更何況他姓徐。那天這人分明跟他說,宋越與他哪兒也沒去,結果竟是去了鎮撫司,為他討要一個姑娘。他騙他,他心里很是不痛快。不知道宋越與他究竟是什么關系,更讓他不痛快。 沈青辰沒想到他會提起老師,一時也來不及想這話背后的意思,就只道:“他是我的老師,也是你的老師,對你對我沒有什么不同。況且,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需要什么靠山?!?/br> 話出口后,青辰微微喘了兩口氣,只覺得胸口有些悶,心跳也加快了。 徐斯臨眉頭已是緊皺,凝視著眼前不知哪里突然來了倔勁的青年,扶著欄桿的五指慢慢蜷緊。這個人以前只知道避讓自己,說話都是溫和輕柔的,今天一喝酒才終于吐露了心聲,原來他對自己有如此多的齟齬。 到底是同窗,自己不過就是捉弄過他幾回罷了,他至于這般抵觸自己,如此冷嘲熱諷嗎? 與此同時,在屋內喝酒的顧少恒察覺到沈青辰和徐斯臨消失已久,便抬頭向隔扇外張望,見兩人果然站在一起,一時有些不快。 俊眉凝望著青辰,徐斯臨酒勁漸漸上來,吸了口氣道:“那日可是你說的,宋老師來找你,只是問了學業上的事和那首詩?” 青辰垂下的睫毛一眨,“有什么不妥嗎?” 見她還不想承認,徐斯臨的情緒一時有了起伏,瞳孔一縮低吼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們去了鎮撫司衙門,他還為你欠了陸慎云一個人情!” 沈青辰一怔,抬起頭看他。 她倒忘了,他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滿朝文武盡是徐黨,錦衣衛里自然也不例外了,他當然是能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 如此看來,他是在明知故問,是在等著看她妄圖在他面前掩飾而出丑,是跟以往一樣,憑借他的特殊身份來戲耍嘲弄她。自己當真是在以卵擊石。 沈青辰垂下頭,真的不想再說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抱歉,我酒勁上來了,得回屋里坐一會兒,就不陪徐公子了,告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