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隨便瞄了眼那書,看到上面的一兩句,好像其意也不是那么難解,問了反倒顯得自己膚淺了。正猶豫間,恰看到沈青辰方才畫的漫畫,他干脆轉移了話題,“你這是畫的什么?” 見著他樣子,青辰合上了那本《菜根譚》,心想他果然不是來請教的。 “沒什么,只是將一些小故事畫出來,給我那表兄弟授課時用罷了。給小孩子看的東西?!?/br> 他眼梢抬了抬,從她手下抽過畫來看,“奇奇怪怪的,我倒是未曾見人這般畫過。這女子的眼睛如何這么大?是個妖精?” 青辰只覺得額頭突突跳了兩下,“……不是,只是我畫得夸張了些?!?/br> “哦?!彼麘?,忽地抬起頭看她,眼神直直的,一眨不眨。 青辰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輕輕蹙了蹙眉。 徐斯臨忽地一下抬起手,托住了青辰的下巴,將她的臉輕輕往上抬,“她怎么有點像你?” 青辰猛然一怔。 便在這時,課堂門口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嗓音清淡,聽不出情緒,“沈青辰,你出來?!?/br> 竟是宋越! 第24章 徐斯臨只覺右手上的重量一下就消失了,自己的手還在原地,托起青辰臉時細膩柔軟的觸感猶在指尖。 接著,他就看見她很快站了起來,白皙的臉上略顯慌忙。她取回了她的畫,還將他的書推還給他,“我要先出去了,你的書收好。若還有什么問題,以后再問吧?!?/br> 不等他回答,她就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了。青袍的袖子輕輕擦過他的手臂,秀氣的黑靴急急地往門口走去,背影纖瘦蕭肅。 講堂的門口,宋越正沒什么表情地等著,目光看著平緩,卻緊隨著自己的學生。 徐斯臨皺了皺眉頭。 今日雖無宋越的課,可他們馬上就要上書法課了,宋老師這是要將沈青辰帶到哪里去?他任他們的老師時間也不久,可看沈青辰的眼神中分明又有種說不上來的熟稔,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清風從窗縫吹進了課堂,攜著一點點槐花的香氣,翻動了那本孤零零躺在書案上的《菜根譚》。陽光依舊斜斜地照著,遺落下斑駁光影,只是案頭已空。 徐斯臨睨了一眼被人舍棄的書冊,半晌才將它抓起來,冷漠地起身離開青辰的桌子。 羅元浩自被搶走書以后,就一直呆呆地看著徐斯臨對沈青辰的一舉一動,靠近、低語、凝視、觸碰……不是調侃,不是戲弄,不是欺負,跟以往的都不一樣,竟是低下頭的溫言請教! 雖是腦中的弦比較長,但羅元浩也不是笨蛋,那氛圍,分明有一點點微妙……自己的那本書,好像有點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的意思? 感覺自己看出了奧妙玄機的羅元浩一個激靈,立刻就堆了滿臉笑湊上去邀功,“徐兄,此書還不錯吧?只送給徐兄,望你笑納……” 哪知話音剛落,一冊書就劈頭蓋臉地朝自己砸來,緊接著是低沉的一聲,“破書,打你身上來就沾了霉運?!?/br> 難得與她進距離相談,竟還被人打斷了。 羅元浩手忙腳亂地接下書,怔忪呆立,很快卻又見徐斯臨沉著俊臉走向自己,一只長臂伸過來再次掠走了自己的書,還撥了撥起皺的封頁,對著自己冷冷道:“你這腦子,看再多書也無用?!?/br> “……” 羅元浩哪里知道,雖然他的書很倒霉,但那也是被沈青辰摸過的啊。 宋越見沈青辰出來了,轉過身提步就走,聲音淡淡的,“走吧,去鎮撫司?!?/br> 他本想上午就過來了,哪知內閣有會議就耽擱了,一直耽擱到現在。 秋天到了,各地的糧食都快成熟了,也到了國家要征稅的時候了。國庫的稅銀還沒進呢,負責花錢的幾部堂官就擬好了花錢的計劃,齊齊到內閣要錢來了。 吏部拖欠官員俸祿,總是不能拖過年的,要錢;戶部賑災,迫在眉睫,要錢;兵部要防韃靼打倭寇,一刻也耽擱不了,要錢;工部要修宮殿修水利,天子眼皮底下的事工期更是延不得,也要錢……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重要,可是按往年收得的稅銀計算,光供這幾部的花銷加起來就遠超能夠收到的,更別說是其他的了。 于是幾部的堂官就吵起來了,少一分都不愿意,從大早晨吵到中午,又從中午吵到下午,首輔徐延坐在一旁半句話不說地裝死,最后只能由宋越出面調解。 走出內閣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胸口的氣順了一些。因想著答應了沈青辰要去討明湘,散會后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打發了幾個還要纏著他的堂官,急忙就往翰林趕。 才到翰林院講堂外,宋越就在門口看到徐斯臨跟沈青辰湊在一起,兩人垂頭低語,青辰在很認真和耐心地說著什么。他才納悶此前聽說二人不和的傳聞是不是錯的,就見徐斯臨很自然地托起了她的下巴,眼睛幽直地看著她,年輕的臉上一股探究和思索之意,似乎還有一絲……癡意? 于是那句話不由脫口而出,把沈青辰給叫了出來。 沈青辰出了門,見到宋老師先給他行禮,抬起頭時卻見他的背影已離自己兩步遠了,她怔了一下,忙提步追上。 老師怎么好像……不太想說話。 錦衣衛的官署北鎮撫司在承天門外,千步廊的西邊,毗鄰五軍都督府,與六部和翰林院隔街相望。 師生二人直到上了千步廊,宋越也沒有跟沈青辰說話。承天門的守衛給他行禮,他也沒有什么反應。 沈青辰默默跟在他身邊走,對于這種無言的氛圍略感到有點不習慣,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 昨夜忙到那么晚,他還是一絲倦色也無,黑靴行走在綿延的石板路上,一身緋色官袍寬松合度地裹著他的身子,隱隱可見前襟下起伏的胸膛。淡淡的陽光下,他依舊是一副光潤玉顏,透著一股疏離淡漠,冷冽的氣質與火色的官袍有一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散發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吸引力。 他忽而垂目望她,“你看什么?” 青辰連忙低下頭,小聲道:“沒什么?!?/br> 片刻靜默后,宋越看著學生束起的滿頭青絲,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不由輕吐了口氣,“昨夜睡得好嗎?” 青辰老實地點點頭,“睡的很好,一睜眼已是天亮了。請老師原諒,學生昨夜原是想陪老師處理完公務的……” “陪我?”他打斷她,淡淡道,“睡著陪?” 他雖是主動跟她說了話,但是話中好像有一絲跟平常不一樣的情緒,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就只答:“謝謝老師為我補完了那張清單?!?/br> “我只是不習慣把事情留一半?!?/br> “嗯?!鼻喑较?,這大約是每個工作狂小小的偏執。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昨晚看了這么多奏折,有什么收獲?” 青辰想了想,答:“那些折子大多是痛陳朝廷積弊和彈劾官員的,學生看了一遍,大致了解了朝廷如今的狀況……國庫空虛,官員的腐敗有些嚴重,百姓的稅賦看似不重,可還是吃不飽飯,是因為火耗太多,還有,北面邊境受韃靼滋擾,百姓困苦不堪,南邊很多地方的水利也應該要修了。還有就是徐閣老……” “說吧?!?/br> “徐閣老為徐黨壓了這么多折子,為他們爭取時間轉圜,有罪的變成沒罪,重罪的變成輕罪,沒罪的又變成有罪……皇上對很多事情,想必不能及時了解?!?/br> 簡而言之就是,欺上瞞下,一手遮天。 聽完了學生溫和而有條不紊的敘述,宋越邊走邊道,“看得很通透?!?/br> 她會成長得很快的。 “是老師教的好?!?/br> 青辰這次正大光明地抬起頭看他,清澈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他的臉上,“每一件小事老師都在教我,從前我還擔心老師不能對我們盡心,是我錯了……謝謝老師?!?/br>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千步廊兩側栽了樹,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今日公文課上,授課老師讓練題本,學生因昨晚看了那么多份,還得了最優?!鼻喑叫÷暤?,她總覺得宋越今天好像不太愛說話,就只能她來找話說了。 “是嗎?!彼A艘幌?,才又道,“授課老師可是讓你這最優輔導什么人了?” 青辰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大約是徐斯臨,便道:“不是。徐斯臨過來只是請教別的事情,是一本叫《菜根譚》的書?!?/br> “他與你不是素來不合么?”他微微抬起眉梢,“怎會請教你?” “……學生也不知道?!毕肫鹦焖古R一下抬起她的下巴,青辰還有些后驚。 那個人素來乖張不羈,行事由著自己的性子,一時擠兌她,一時教訓她,一時又請教她,她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的心不在習學上,入翰林來只是為今后入閣尋個名頭,想來閑極無聊才做了這事吧。 “嗯?!彼卧交剡^頭來看她,淡淡道:“天地廣闊,兩人余矣?!?/br> 說罷,他又繼續往鎮撫司走去。 沈青辰提步去追,有些不太明白他最后這句話的意思。 兩人余矣——聽著竟像是個字謎。 徐? 老師是在提醒她,徐斯臨姓徐? 第25章 作為宋老師最得意的門生,沈青辰的猜測是正確的。 這句話中確實隱含著字謎——廣闊的天地之間,有一個能遮天的徐字。徐斯臨姓徐,是徐延的徐。宋老師不論出于什么目的,確實意在提醒。 可是她沒有想到,這其實是句一語雙關的話,還有另一層更淺顯的意思。 天地廣闊,兩人余矣——天地雖然大,但兩個人就已經足夠多了。 但也正是因為太淺顯了,所以青辰根本沒有往這個方向想。初秋的金風掠過,吹得她微微瞇起了眼,只看見宋越的緋袍衣擺隨風飄動,絢爛如天際的晚霞。 沈青辰沒有來過傳說中的北衙,到了鎮撫司的門口,只見“北鎮撫司”四字牌匾高懸于門楣之上,門口兩側有持刀的錦衣衛把守。從屋檐墻瓦到守衛的人,都像陸慎云一樣,給人一種肅冷的感覺。 守衛進去傳信了,不一會兒就有人三步并作兩步地出來相迎,是錦衣衛的副指揮黃瑜。他見了宋越,拱手行禮道:“是宋閣老,快請快請。閣老今日怎么得空到鎮撫司來了?” 宋越領著青辰跟他進門,直接說明了來意,“聽說昨日錦衣衛帶回來一個姑娘,我想,應該是有什么誤會。故今日特與我這學生一起來澄清一番?!?/br> “閣老言重了。既是我們誤抓了閣老相識的人,閣老只派人來說一聲,我們將人放了就是。閣老公務繁忙朝廷皆知,怎敢勞閣老親自跑一趟?!?/br> “是我學生的事,我這老師理當來一趟?!彼?。 步上臺階時,黃瑜回頭掃了眼跟在宋越身后的沈青辰,只見來人斯文俊雅,氣質溫和,穿著一身庶常的青袍,又回過頭道:“閣老有心?!?/br> 幾人剛進大門,迎面走來了一個剛打詔獄放出來的人。 那人看著已年逾五十了,神情萎靡,滿頭亂發,一身白色中衣因受過刑而沾滿了鮮血。 見了宋越,他卻忽然睜大了眼,撲過來抱住宋越的雙腿道:“宋閣老,宋閣老啊,那詔獄里面還關了多少好人,那明鏡高懸的牌匾下還坐了多少壞人,閣老不是不知道啊。我等死在詔獄里不足惜,出來了見這惶惶亂世,jian臣當道,更是何其哀哉……閣老不能再坐視不理了,聽我一言吧!”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點哭腔,在這蕭瑟的季節尤顯悲涼。 黃瑜見狀,伸手去拉他的手腕,“蔣大人,陸大人已經向皇上稟明了您無罪,也請旨將您放出來了,您老就先回家吧。宋閣老今日來此,還要幫他的學生辦些事情,您有什么話日后再說吧,何苦這般跪在這里?!?/br> 老頭卻不肯松手,死死地抱著緋色官袍下的黑靴,抬頭看了沈青辰一眼,“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了,什么學生能與國事相比?” 青辰聽著,略感愧疚地垂下了頭,捏了捏青袍的袖子。 宋越只有一個,既是她的老師,更是這個國家的輔臣。她的個人之事自然不能與國家大事相提并論,她分得出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