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秦書淮沒說話,兩人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秦書淮給秦銘講學,秦芃就低頭做自己的事。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好幾天,因著上次柳書彥對秦芃有過試探,秦芃對柳書彥那點“意思”也嚇得格外謹慎,打算觀察一下。 如何觀察? 隨緣吧。 而秦書淮本來也算不上一個特別主動的人,于是兩人也就是在秦銘的課上見個面,下課后秦芃留個飯,不遠不近的距離,倒也十分自在。 這樣的距離讓秦芃覺得很舒適,尤其是有時候看著折子,偶爾一抬頭,看見“柳書彥”在給秦銘講課,那時候午后的陽光很溫暖,“柳書彥”的眉目俊雅溫和,秦芃就會恍惚覺得,這樣的人生,似乎是極好的。 這個男人給她安定,給她平靜。于是每日下朝之后,秦銘講學時那一個時辰,就成了秦芃獨有的休息時間。 而秦書淮也覺得有些意外,他發現在給秦銘講課的時候,秦芃在身側,自己就會覺得很平靜。 趙芃死了六年,這六年里他只處于兩個狀態,要么是在爾虞我詐里,來不及想趙芃,要么就在想趙芃。 而秦芃在身側的時候,他終于有了第三種情緒。 他發現自己似乎并不會陷入一種無窮無盡的絕望里,想起趙芃來,他只會覺得,很平靜,很美好。 這讓他有些貪戀留在秦芃身邊,可又覺得這樣的情緒十分危險,于是中規中矩講學。 過了些時日,就到了三月三,按照齊國的風俗,這一日是游城看桃花的日子,那日秦銘提前半個時辰下學,他貓著腰來到秦芃面前,小聲道:“姐,我求你件事?!?/br> 秦芃放下筆來,有些好笑,看著貓兒一樣的秦銘道:“做什么?” 秦銘抿了抿嘴,然后道:“我想出去玩?!?/br> 秦芃愣了愣,又聽秦銘道:“不是在宮里,想出宮?!?/br> 秦芃一時不敢回他,他畢竟是皇帝,出去若出了什么事…… 然而看著秦銘期待的眼神,秦芃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年少時就是個野的,北燕不像齊國,公主皇子禮教森嚴,都要管在宮里。北燕凡是十二歲的皇子就可以開府,而公主也可以打著去看哥哥弟弟的名號出宮。 她當年就常常是偽裝成秦書淮或者趙鈺的侍女溜出去,深知這個小孩子對于自由的向往,看著秦銘巴巴的眼,秦芃說不出拒絕的話,一旁的秦書淮收拾著書,抬頭瞧了秦芃的神情一眼,直接道:“去就去吧,無妨的?!?/br> 秦芃回過神來,想起柳書彥作為南城軍的將領,身手自然是不錯,抿了抿唇道:“那勞煩柳太傅一起吧?!?/br> 秦書淮點點頭,三人換成變裝之后,就上侍衛,帶著秦銘出了宮。 秦銘本來不能隨便出宮,他要出宮需要征求秦芃、秦書淮、李淑和張瑛四個人的同意,但是秦芃將秦銘藏在了馬車里,“柳書彥”坐在馬車外駕車,侍衛也沒敢怎么攔。 等出宮之后,秦書淮駕著馬車往集市去,聽著秦芃在里面和秦銘說話。 秦銘問題很多,帶著些傻氣,秦芃就耐心解釋,有時候解釋得亂七八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秦書淮在外面聽著,嘴上不自覺帶了笑意,想起年少時候他和趙芃一起帶趙鈺出宮,那時候趙鈺也是這樣,問來問去。 趙芃比趙鈺大兩歲,性子卻野得多,北燕對男子管得十分隨意,秦書淮十二歲后,北燕皇帝為了緩和和齊國的關系,面子工程式給他單獨批了一座院子在宮外,于是趙芃經常偽裝成他的侍從混出宮去。 那時候趙鈺問的問題比秦銘刁鉆得多,比如為什么那些雜耍的人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他們壽命如何?身體如何?為什么鹽只能由東街那一家調料店獨立販賣,其他人就不能賣?為什么從其他國家來的東西總要貴一些…… 如今想來,趙鈺是天生有當皇帝的性子的,這些問題那時候的趙芃不太能回答,于是就給趙鈺瞎扯。 趙鈺雖然聰慧,但對趙芃向來言聽計從,趙芃這么說,他就信。 那時候他年少,故作高冷,總是不說話,如今想來就覺得是自己的不是,于是這一次聽著秦芃和秦銘嘀咕,他駕著馬車,時不時插一句,給秦銘回答問題。 秦芃坐在馬車里,看見車簾偶爾揚起,露出外面那人溫暖的面容,心里不由得有些溫暖,她突然覺得,要是和這個人過一輩子,應是一件會讓人歡喜的事。 三人一起到了集市,秦書淮一路給他們介紹了好幾家小店,三人一路邊吃邊玩,秦銘沒見過路邊攤,看見了買鹵煮的,就在門口被香味勾引得挪不動步子。秦芃不太敢讓秦銘吃這些路邊攤,勸他道:“吃這些東西不好,咱們走了?!?/br> 秦銘倒也不和秦芃硬來,就抬頭巴巴看著秦芃,像個小動物一樣,瞧著可憐極了。 秦書淮斜眼瞟了他,淡道:“想吃?” 秦銘點頭,秦書淮繼續道:“吃了會肚子疼,你肚子疼了你母親會罵你jiejie,你來負責嗎?” 秦銘猶豫了片刻,最后終于道:“那我不吃了?!?/br> 說完,秦銘拉著秦芃的手,抬起頭來,認真道:“jiejie等我長大,我和jiejie一樣高,可以保護jiejie,我再來吃這個?!?/br>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摸了摸秦銘的頭,溫和道:“好?!?/br> 兩人路上又買了些東西,秦芃和秦書淮就一起送著秦銘回了宮。 回去之后,秦書淮送著秦芃回家,秦芃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秦書淮有些好奇,含著笑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芃皺著眉頭,抬眼看著秦書淮,淡道:“在想秦書淮?!?/br> 秦書淮頗為詫異:“公主想他做什么?” “柳太傅,您覺得他會留我和陛下,到什么時候?” 秦書淮聽著這話,面色平靜:“公主多慮了,攝政王不是一個一心放在權勢上的人?!?/br> “柳太傅,”秦芃露出嘲弄的表情:“這是你不太了解他?!?/br> 一個為了往上爬不惜殺三個妻子的男人,說無心權勢,那簡直是個笑話。 “您似乎很了解他?!?/br> 秦書淮不動聲色試探,秦芃笑了笑,卻是沒有回話,然而那略帶諷刺的表情,卻是明顯回答了秦書淮的問題。 秦書淮并不意外,如果她是姜漪,那必然是了解他的。 “柳太傅可知道,秦書淮當年在北燕時是如何迎娶到玉陽公主的?” 秦書淮動了動眼,斟酌著道:“聽聞是與玉陽公主互相愛慕……” “那時候玉陽公主本來要嫁給封崢了,卻被人設計陷害,當時秦書淮趕到,壞了玉陽公主清白,無奈之下,只能嫁他?!?/br> 說起這些,秦芃面帶嘲弄:“您覺得,那時候的秦書淮,是不是出現得太巧了些?” 聽了這話,秦書淮心里有了怒意。 有人能查出當年的事,秦書淮并不奇怪,畢竟紙包不住火。然而被人這樣議論這份感情,他卻是無法容忍。 可他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道:“道聽途說,未必為真?!?/br> 秦芃知道柳書彥這意思,是不想再說這話了,她也覺得,她目前以秦芃之口議論當年之事,就是一個女人議論另一個已經去世多年的女人的清白,著實有些不好看。于是她笑了笑,溫和道:“隨口一說而已。我的意思是,秦書淮能以質子之身爬到這個位置,說不貪慕權勢怕是不可能的?!?/br> “若他有他的難言之隱呢?” “這樣么,”秦芃帶了敷衍:“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br> 說話間,兩人到了衛府,秦芃跳下馬車。 看著秦芃扭著腰離開的背影,秦書淮靠在馬車上,回想當年趙芃同他成婚的那天。 趙芃也是問過這個問題的。 “書淮,你想要什么呢?” 他沒有說話,趙芃神色溫柔:“書淮,真幸運,那天是你趕了過來?!?/br> 那時候,他以為她懷疑他,他想解釋,結果對方卻是抱住他,平靜道:“不用說太多,我信你的?!?/br> 她信他的。 他無數次是這么相信,他一直告訴自己,趙芃信他,他是趙芃唯一的依靠??墒窃谶@個夜晚,他卻開始懷疑。 如果趙芃真的信他,為什么在他哭著求她等一等,他會找到辦法救她的時候,她眼神里全是絕望。 她是真的信他嗎? 是真的發自內心相信,還是只是因為她知道他的言語無法改變她的想法,所以故作大度,讓他以為她相信? 秦書淮不敢去深究,他突然特別害怕,特別怕去觸及那份美好感情里最真實的陰暗。 而秦芃回了屋里后,就將這些拋到腦后去,干完正事兒,洗了澡,便上床歇息。 在床上躺到半夜,白芷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站在門外,恭敬道:“公主,太后娘娘讓您趕緊進宮去?!?/br> 秦芃在暗夜里睜眼,趕緊點燈,帶著人去了宮里。 到了宮中,秦芃被引到秦銘所在的寢宮,進去的時候御醫圍成一片,李淑跪在床榻邊上哭哭啼啼,拼命喊著“我的兒啊”。 秦芃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怎么回事?” “回稟公主,”太醫署令張謙鎮定轉過頭來,淡道:“陛下大概是吃壞了肚子,加上受寒,有些高熱?!?/br> 聽了這話,秦芃舒了口氣,點頭道:“無礙就好?!?/br> “這是無礙嗎?!” 李淑猛地跳了起來,她滿臉是淚,張謙看了這個架勢,立刻同秦芃道:“陛下并無大礙,臣等先去其他宮殿開藥,以免打擾陛下休息,殿下以為如何?” “可?!?/br> 秦芃點點頭,這時候李淑怒喝了一聲:“不許走!誰都不許走!” “母后,”秦芃皺起眉頭:“您這是做什么?” “銘兒他發高燒了??!他現在醒都醒不過來,這些太醫是做什么吃的?銘兒沒好,誰都不準走!你們不是會扎針什么的嗎?給銘兒扎針??!” 李淑又哭又鬧,所有太醫面色平靜,站在一旁,就等著秦芃的話,秦芃有些煩躁,但是這里人多,李淑畢竟是太后,無論如何她都是要給李淑一個面子的。 她吸了口氣,勉強笑道:“母后冷靜些,小孩子高熱是常事,您不必……” 話沒說完,“啪”的一聲響,李淑一巴掌抽在了秦芃臉上。 秦芃完全沒反應過來,李淑動作極快,所有人都沒能想到,一國太后,居然能當著這樣多的人的面掌捆一位鎮國長公主! 這不是打一巴掌的問題,這是徹底下了這位鎮國長公主的臉面。 秦芃面色冷下來,她慢慢回頭,而李淑打了這巴掌后,仿佛是打了雞血一般,哭著罵道:“什么沒事?!你弟弟他高熱了你瞎了嗎?!我打聽過,是你帶他出宮的,就是你害的!你這掃把星,你是想害死他嗎?!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淑一面哭,一面上前來拉扯秦芃的衣服,秦芃臉色越發冷下來,她比李淑稍微高些,低頭俯視著這個哭鬧不休的女人,她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她母親也是同她這么鬧過的,在她設計讓她母親偶遇她父皇,然后用一首詩得到父皇喜愛,迎接出宮后,她母親就越發敏感,總同給她說,他們母子的唯一期望就是趙鈺了。 那年趙鈺因為等她回宮,在雪地里一直等,最后受了風寒高熱,她母親也是如此,又哭又鬧,讓她跪在雪里,趙鈺不醒,她不能起來。 她靜靜看著面前推攮著她的女人,仿佛是看到她母親當年,旁邊人早都已經跪了下來,看著這母女二人哭鬧,瑟瑟發抖。 李淑罵著秦芃:“你這個禍害,你就是存了心不想讓銘兒好,你當了鎮國長公主,怕是看上哪個野男人,找了靠山,就打算合謀害死我和銘兒!你這個浪……” 說話間,李淑揚起手來,還想再打,秦芃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喝出聲:“鬧夠了沒有?!” 李淑被秦芃的怒喝驚住,片刻后,她反應過來,哭著道:“你想怎樣?我是你母親,是太后,打你還打不得了?!” 秦芃捏緊了她的手,同旁人道:“退下?!?/br> “誰都不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