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豆家大房在這豆老莊里,頗有些威嚴和聲望,全因他們家老爺子豆忠良是這附近唯一的秀才,大爺豆宗元是豆老莊的里正。 家里不說良田百畝,也好歹有八十畝,不說錦衣玉食,也好歹不愁銀子。 人總是不容易滿足的,擁有的越多,想得到的就更多。 豆家已不滿足在豆老莊頭一份的地位,他們還想在這武臺鎮里,做出個頭臉來。恰好,長孫豆磊繼承了爺爺的讀書本事,甚至比他老人家更上一層樓,可讓豆家大房見到了希望的曙光。 但在大梁,讀書不僅需要頭腦,還更需要銀子的支持。平邑城內,寄讀學堂一年至少得出上二十兩銀子,十年寒窗苦讀,就是一筆大數目,而這花費比上科考時的所出,又是小巫見大巫。 豆老爺子考過,所以他最清楚,不是考不上,而是考不起。想要再供出一名秀才甚至舉人,饒是豆家大房這樣厚實的底子,也吃不下這耗資。 于大戶出的十金就是那臨江之麋,令人垂涎三尺。他們為此愿蒙昧良心,犧牲一個侄(孫)女,算得了什么?能嫁給于大戶,就能過上富裕的生活,就能讓家族攀上武臺鎮首富于家,也不算辱沒了她的美貌。 沒想到一向懦弱乖巧的豆香,骨子里卻藏著這樣倔強執拗的氣性,寧死不從,誓死不給人做妾。給逼急了,就趁祭祀時,當所有人面,一頭撞向先人牌位,血濺祠堂,讓他們大房丟盡了臉面。 銀子固然可貴,面子卻是更不能少的。 就算心里再不滿意,豆家大房也只能咽下這口氣,冷眼瞧著二房怎么安排處置那硬骨子的丫頭。 沒想到于嬌杏也是個有本事的,不顯山露水,瞞著所有人,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給豆香兒找了一門上好的親事,連豆忠良老爺子都對二房刮目相看。 李家這樣的背景,李大郎這樣的條件,打著燈籠都難找,要不是人家新喪了妻,哪里輪得到豆家姑娘。 大房的長女豆英聽說此事后,嫉妒得眼都紅透,恨不能代替豆香定下這門親。 因此,當豆香提著一籃雞蛋上門探望時,她受到了豆英的橫眉冷眼、嗤言沖語,“這不是我們豆家的貞潔烈婦嗎!來這兒作甚?咱們廟小,容不下你這座大佛,怕是要污穢了你?!?/br> “豆英,你都十五了,還不知道分寸?”當家主母豆劉氏雖然嘴上斥責,面上卻見不到一絲責備。對著豆香這張姣好的面容,反而帶著幾分不耐和厭煩,“豆香兒,你英姐就這脾氣,其實沒什么惡意,別往心里去?!?/br> 豆香上輩子在仁慈庵里見多了各色婦人小姐,如何不知她們母女的心思。于是放下雞蛋,討好道:“嬸兒,哪能呢,英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別人不清楚,我們自家人還能不明白?” 這話總算讓劉氏緩了臉色,接過她手里的雞蛋,回道:“來了還帶勞什子東西?今兒怎么得空,你娘讓你過來的?” 豆香把昨夜想好的說辭道出:“嬸兒,豆香是來向您請罪的。您和大叔為我著想,我沒領情,還給您們丟人添堵,實在是太不懂事?!?/br> 劉氏客套回答:“都是過去的事,別提了。你娘給你找了門更好的親事,我們也都替你高興呢?!?/br> 豆香用沾了辣椒粉的袖頭擦了擦額頭,辣氣瞬間沖進她的雙眼里,霎時就紅彤彤泛起淚花,她醞釀起情緒,裝出委屈的神情道:“嬸兒,都怪我不識好歹,現在后悔也沒法子了,我才不想嫁給那李家大郎?!?/br> 劉氏和豆英都沒預料到這出,彼此交換個眼神,雙雙掩藏住驚喜,開口問豆香:“那李家有上百畝水田,在鎮上還有一個鋪子,底子厚著呢,家里還有貴人姻親,你為何不想嫁?” 豆香繼續演戲,“再好也是農戶,我這樣的好樣貌,難道就只能給屈屈莊戶人家做繼妻,還不如給于大戶做妾,好歹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br> 豆英忍不住道:“可那李大郎才二十出頭,一表人材,還是家中獨子,前妻也只留了個丫頭,怎么也比……”她的話被劉氏一記眼刀子打斷。 劉氏這回子渾然不見剛才的冷漠,臉上有了笑意,語氣也全是熱乎勁,“香兒你說得極是,李家再好,如何能比得上咱們武臺鎮上的首富?于家多有錢,你娘最清楚不過,畢竟她是從于家放出來的。我當初想把你嫁過去,就是不想埋沒你。誰知你和你娘卻……” 后娘于嬌杏以前居然是于大戶家的丫環,怪不得在豆香的記憶中,她從頭到尾都不贊成繼女嫁過去做妾,還告訴豆香于家的種種不堪以及做妾的低微卑賤,并慫恿繼女反抗斗爭。 于嬌杏到底是出于好意,還是故意坑害?如果是后者,那真真是蛇蝎心腸。不過現在不是為此分心的時候。 豆香故意說謊,“我之前不肯答應,都是因為娘告訴我……” 劉氏趕忙問:“告訴你什么?” 豆香裝作懦弱地縮縮身子,“娘跟我說,于家主母可兇悍,還會虐待妾室,我一聽,怕極了,怎么也不敢應,才有了后面這些事?!?/br> 豆英明白了親娘的意思,幫腔道:“哪有的事!隔壁李家村的桃心jiejie嫁過去后,過得極好,從來都只夸主母公道大方,待妾室像姐妹一般?!?/br> 劉氏:“我娘家和于戚氏是同一個村的,別的不敢擔保,但她絕不是那樣不堪的人?!?/br> 豆香不解:“娘為何要對我說謊?” 豆英口快:“畢竟是后娘,隔了一層肚皮,她能真心為你考慮?” “豆英!你小嬸也是你能說道的?”劉氏訓斥完閨女,又和氣地繼續勸說豆香,“你娘也是為你好,給人做妾,到底是不如做妻,就算于家家財萬貫,就算以后日子快活舒坦,到底說出去不好聽?!?/br> 豆香在回話中透露出自己對后娘的不滿,“她當然不想我好,我現在才知曉,誰才是真正為我好,誰才是包藏禍心?!?/br> 而后她朝著劉氏的大腿撲過去,哭著懇求道:“嬸兒可要給我做主,反正這李家我瞧不上,您還是幫我應下那于大戶,若是我得了這十金的聘禮,我愿出一半助磊哥讀書!” 劉氏和豆英趕緊扶起她,這下心里是真樂意了。 第4章 成事 不過這事,豆劉氏也不能做主,她還得跟丈夫商量一下。 豆宗元聽聞后,心中產生幾分懷疑,“李家那么好的條件,她竟然瞧不上?” 劉氏鄙夷不屑道:“還不是覺著自個臉蛋好,窮著折騰唄,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連李家那樣的身家、李大郎那樣的人材都入不了眼,難不成還想嫁給那王孫公子不成?先頭不愿給于大戶做妾,現在估摸著沒有更好的,就后悔了。哼,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也就是該給人做妾的命!” 豆宗元皺皺眉,說道:“因著上回的鬧劇,惹毛了于家的管家,再去尋人,別說那原定的介紹銀子飛了,怕是還要自己割rou送禮呢,賠本買賣誰愿意做?反正我不干?!?/br> 劉氏語帶竊喜,“聽那丫頭的意思是,是想把這十金瞞著于嬌杏占了,然后分五金給咱們。當家的,五金就是五百兩,夠咱們磊哥兒考兩次秀兒呢。況且,我琢磨著,咱們豆英長得也俊,性子又爽利,在這豆老莊里,誰人不夸她能干?正好跟那李大郎是良配?!?/br> 豆宗元問道:“怎么又扯上英丫頭?人李家瞧上的就是豆香的美貌,咱丫頭俊是俊,但哪能及得上她?李大郎能同意?” 劉氏激動道:“怎么及不上?咱丫頭有個秀才爺爺,有個里正爹,還有個出息的兄弟,除了長相,哪處不比那丫頭好上一頭?” 豆宗元猶豫:“可這事還得李家愿意,咱們做不得住?!?/br> 劉氏早有謀劃:“凡事都在人為,當家的,你多和李家的說道說道,我瞧這事沒準真能成。要知道,那李家可有位親戚在平邑做大官人,以后做了親家,還不會提點咱們磊哥?” 豆宗元搓搓手,尋思著這其中的厲害關系,半響才回答劉氏:“你說的倒是有幾分意思,我再去跟爹商量會?!?/br> 劉氏眉歡眼笑地應好。 也不知道豆宗元是如何說服豆老爺的,沒過兩天,劉氏便借探望豆香兒的獨處時刻,把接下來的安排都給她講明,“你叔說了,明日就去于大總管家疏通,定把此事給你辦好了。銀子就按你說得算,只是你爹娘那里?” 豆宗華素來是不管事的,小事聽娘子,大事聽豆老爺子的,也不會為此事鬧起來。劉氏問得其實就是于嬌杏那兒能否說得過去。 豆香心想要聽后娘的,命遲早得交代了,哪里還顧忌那么多?她上輩子和婦人打得交道多,對她們的品行和心思,還是能識別一二,這于氏給她感覺很不正,不義就不義吧。 她于是回答:“嬸兒您也知道,我爹只聽娘的吩咐,娘她畢竟不是我親生的母親,又和于家那樣的關系,怎能幫我?這事還請嬸子暗中行事,萬不能讓她知曉?!?/br> 劉氏連連點頭稱允:“我省得……我省得……” 另一面,豆宗元買了合宜時節的好禮,前來拜訪于家大管家,以求把侄女送進去。 于大管家本一見著他,就氣哄哄地推搡著擠他出去,被豆宗元使命塞了銀子后才消停下來,收下一車好禮,誰都不會真和銀子和禮物過不去。 于大管家隨后請豆宗元看坐,并吩咐下人上茶,自個兒則端坐在主位,閉目養神,他干癟瘦弱,駝著背,像個立在貢廊里的地主老兒。 豆宗元也不敢坐,立在一旁,點頭哈腰,言辭懇切地道出此行的目的。 于大管家本想一口回絕,卻忽然想到前日老爺和夫人同時給布下的任務,又遲疑不定。他是見過這豆家小娘子的,確實是難得的美人坯子,不然他也不會把人推給自家主子,誰知那小丫頭才十三歲,竟有如此之大的氣性,害得他在主人那兒失了些顏面。 人美是其一,性子也得好,不然以后出了事,這鍋還得他這個薦人來背。性子傲的倔的,絕對使不得。不過,聽這豆大爺的意思,那豆娘子好似是轉過彎來了。 他倏地睜開雙眼,試探著問道:“你說的這事,到底是誰的意思?也別想著瞞我,我總有能查清的法子,到時候,可就再無商量的余地,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br> 這話說的豆宗元有些害怕,妻子的話到底有無水分,他也沒親自探過。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頂上:“都是我那侄女后悔了,瞧不上李家的親事,特地求我來您這兒找路子,巴望著能到于家做個富裕閑人呢。您要是覺得忌諱,也別顧我的臉,直接跟我道明,我也好回去讓那丫頭死心?!?/br> 于大管家什么眼力,自然知曉這豆大爺并無虛言,得了這答復,心里也亮堂起來。這么說來,這豆香兒原來是個心機深厚,愛慕虛榮又貪享榮華富貴之人。 人美,心又貪,出身還是耕讀之家,簡直太符合那任務的選人標準了。這豆家小娘子運氣倒好,之前若是答應,那就是真給主人做妾?,F在找過來,可不就瞎貓碰到死老鼠,還正巧避過李家那禍害。 所以說運道好才是真的好,講不定這豆香兒日后真有造化呢。 想到這兒,于大管家那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突然賊光一閃,人還是原來那姿態,只是這態度和語氣卻好了許多:“豆大爺,你也別干站著,趕緊做好咯。等會兒讓老婆子置辦幾個小菜,咱爺倆好好喝一壺,嘮嘮嗑?!?/br> 豆宗元有種受寵若驚的快感,他知道這事是成了,想著即將到手的五金,他滿是歡喜。 第5章 啟程 喝完小酒,話完家常,辦妥事,豆宗元懷里揣著新得的金葉子歸家去也。他心里好似裝了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生,兜著的心直到進了家門才稍稍放下。 劉氏跟在他后頭,把房門掩好,急切地問:“當家的,事情辦得怎么樣?” 豆宗元這才從懷里掏出金葉子,得意地回道:“也不瞧你跟得是誰?這點小事,我能辦不牢?這里是十金,你去把那丫頭尋來,分五片給她,待她畫押后,我立馬給于大管家送過去,這事就算成了。記住,別讓于嬌杏那不安分的得信攪了局。如今咱們是上了于大管家的船,一點兒事都不能出,否則擔待不起?!?/br> 劉氏盯著金葉子兩眼放光,高興稀罕地不行:“當家的,這下子,不僅咱們磊哥兒去平邑考秀才的銀子有了著落,連英丫頭也不愁嫁妝了?!?/br> 豆宗元想到這些,心里也著實歡喜,難得松快地抽起了旱煙。 劉氏哪里還坐得住,趕忙去尋豆香兒,想盡快把這扎手的事定下來,把那燙心的金子占住。 豆香兒也在家里干著急。原來今日,李家老太太帶人前來相看她,頗為滿意,和于嬌杏也相談甚歡,笑語連連。兩家可謂是心有靈犀,都想盡早定下這親事,相約著去那仁慈庵里測測八字。 豆香怎能不急?她怕再等下去,兩家就要更換巾貼,那可就為時已晚,回天無力了。 不過,說來也巧,當于嬌杏陪著李家老太太去鎮上仁慈庵里上香測八字時,豆香兒以身子尚未復原推脫了這籠絡機會,待她們走遠,便也出了家門,想著去大房那兒問問情況,在半道上,就迎到了劉氏。 她趕緊隨著劉氏來到大房,當著豆宗元的面,接過屬于自己的那一半金子,捧著那賣身契粗略掂量,卻發現,這張憑書上,并未涉及賣府成妾的字眼,只提了收為養女,任憑差使之事。還想仔細研究一番,這憑書卻被豆宗元奪去。 他不耐煩地對豆香說:“你又不識字,還瞅什么?趕緊畫了押,于大管家等我回復呢?!?/br> 豆香兒無奈在那賣身契上畫了押,連多余的參謀機會都沒有,就此定下自己的一生。 她有些傷感地想,像做賊一般,親手把自個賣出去,還得謝天謝地,容易嗎?重活一世,日子還是不好過呀。 豆宗元辦事倒確實牢靠,不一會兒功夫,就把豆香的賣身契送到于大管家處,還帶來他的吩咐,明晨就得出發趕到于家。 豆香兒得了信才離開?;氐郊抑?,于嬌杏尚未歸來,豆宗華還在田里做活,大人都不在,豆鑫不知道野到哪里去,只有豆姜正在庭院天井旁洗菜準備晚飯。 豆香兒走過去,從井中再提出一桶水,幫她一起洗。 豆老莊的下午從未有過此時的清寧,午后的日光映照在她倆生機勃勃的身子上,格外明媚喜人。 豆姜手里不停歇,嘴上卻突然說起:“姐,你撞一跤后,就變得跟以前不大一樣了?!?/br> 豆香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問她:“怎么不一樣?” 豆姜停下來,用胳膊肘擦了擦頭上的汗后才回答她:“你今天是不是去大房了?上次我也瞧見你去。你以前可最不喜歡豆英姐,哪肯上她家的門?!?/br> 豆香心想原來是為此事,她繃緊的心弦松緩下來,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低著的頭不知何時抬起,與豆姜的雙眼碰撞在一起,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神,有一瞬間,她差點說出實話。 這時,小人jingzi豆鑫回來了,哼著小曲,一蹦一跳地跑到兩位jiejie面前,伸手遞出一個小簍子,里面裝著剛采摘下來的新鮮黃桃,貼心道:“兩位jiejie吃桃子,我今天跟著狗剩、南丫一塊兒去武臺鎮上采的,可甜可甜?!?/br> 豆香兒心里一暖,用袖口給他擦去洋溢出的汗珠。豆花兒樂呵呵地接過黃桃洗干凈。 豆鑫調皮地對豆香說:“香jiejie,我總算明白你為何叫香兒呢,身上真香啊?!?/br> 豆香刮下他的小鼻子,捏捏他的小臉蛋,忍不住親了下他的額頭,“小機靈鬼,嘴巴跟抹蜜似的,以后一定會招人?!?/br> 豆鑫朝她吐吐舌頭,忽又想起什么,皺起了細細的眉毛,說道:“香jiejie,你別嫁給李家好不好?那李家……不好?!?/br> 豆姜斜了他一眼,嘲笑道:“你個小毛孩,懂些什么?人李家可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婆家,總比去做妾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