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但,絲毫不影響她時時刻刻想要逃。 剛被抓時,矮胖子搜了她的身,她的錢包,護照,身份證,手機,全都不知所蹤。即使逃跑成功,她也沒辦法在這個國家證明自己的身份。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目前最要緊的是先逃出去。 阮念初一直在等。 直到她被抓第三天的午后,機會來了。 吃完飯,照例是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婆婆來收拾他們吃飯的碗筷。老婆婆離去后,一個年紀十三四歲的少年走進屋,用高棉語跟lee說了什么。半刻,阮念初看見lee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開門離去。 臨走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些天來,阮念初被限制自由,活動范圍只在這間木屋。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這個男人。她發現,他的眼睛長得格外好看。大多時候,瞳色是一種清淺的黑,眸光既冷又亮。 而此時,這人的目光很深,濃黑里帶著危險警告。 阮念初大概懂了。是讓她乖一點,不要亂跑。 她平靜地點頭。心里卻想,他不在,不跑除非是傻子。 lee走了,腳步聲順著外頭的木油板遠去,越來越遠。數分鐘后,她咬咬牙,開門察看,走廊和前方的空地竟都空空如也,沒有其他人。 天賜良機。阮念初心一橫,邁出了步子。 * 營寨真的很大,一路繞出去,阮念初花了將近二十分鐘,險些迷路。期間,她躲開了兩名持槍巡邏的童子軍。 外面叢林茂密,樹葉枝干遮天蔽日,郁郁蔥蔥,擋去大片陽光,悶熱的空氣傳出蟲鳴鳥叫。 阮念初頭也不回地跑進去。 這個地方,她從沒有來過,自然不識路,只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忽然小腿被什么扎了下,她皺眉,低頭一看,是自己不小心絆倒了荊棘。 阮念初沒有停,忍痛繼續。 然而就在這時候,背后冷不丁響起個聲音,沉沉的,音色極低,“還有半米進入地雷區。再走一步,誰都救不了你?!?/br>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中文,字正腔圓的中文。她回頭,一個高大人影背逆光,懶散倚著一棵樹的樹干,盯著她,眸色未明。 詫異瞬間蓋過恐慌,她驚疑不定,“……你居然會說中文?”不對,他的中文發音太過標準,于是又沖口而出:“你是中國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br> 厲騰很冷靜,“重要的是,只有跟著我,你才能活下來?!?/br> 第3章 青天白日,陽光就在頭頂,但阮念初覺得自己已置身黑暗。逃到這里費盡千辛萬苦,就這么夭折,她不甘心。 于是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沒有動。那人冷眼旁觀。 這周圍,樹木參天,風聲和獸鳴在耳畔錯亂交雜,他們之間卻死一樣靜。 半刻,阮念初盡力穩住發顫的喉頭,幾乎哀求了:“讓我走吧,求求你。我不會報警,也不會把你們的事說出去……我只是來支教的,讓我回家吧,求你?!?/br> 厲騰說:“你走不了?!?/br> “為什么?”三天來的壓抑和隱忍一瞬爆發,她紅了眼,感到絕望而無助。他既不殺她,也不碰她,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留她在身邊。她顫聲道:“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只要你愿意放我走,我就能離開,不是嗎……你放了我吧,我求你?!?/br> 厲騰冷著臉,絲毫不為所動。還是那句話,“我說了。你走不了?!?/br> 阮念初頹然地垂下頭,忽然笑了笑,自嘲又譏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人和那個矮胖子是一伙的,她怎么會求他,奢望他放了自己?他怎么會讓她離開? 真傻,真笨,真蠢。 阮念初咬緊唇,兩手捂住整張臉,在哭,肩膀抽動。厲騰從始至終都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哭了多久。只知道,哭著哭著,忽然聽見對方開口,還是那副淡若冰霜的語氣,“這兒離最近的村落一百四十多公里,整片叢林,有八個地雷區。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活著走出去,走吧?!?/br> 阮念初眼睛哭得紅腫,直到此時,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莽撞。這里的地理環境,她一概不知,剛才只差一步就踏進雷區。若不是他出現,她可能已經被炸成一灘泥。 阮念初覺得后怕,脊梁骨不由自主地竄起涼氣。 厲騰挑起眉眼,“不走了?” “……”她悶著,沒有吱聲。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跟我回去?!彼f完,緊接著便是一陣皮靴踩碎腐朽枝葉的吱嘎聲。厲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阮念初有幾秒鐘的愣神。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她腦中回響起那人的話。闔了下眼睛,再睜開,提步跟在了他身后。 * 阮念初的這次逃跑,從她走出營寨到再走回來,總共只用了一個小時。然而極其不幸的是,發現她逃跑的除了厲騰之外,還有其他人。 營寨四周是屋舍,中間是空地。 下午三點多,正是柬埔寨陽光最烈的時候,炎炎熱氣炙烤著大地??盏厣蠑[了一張長方形的木頭桌,桌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美金,一大群童子軍圍桌而立,吆喝歡呼,在賭錢。 這群少年,小的不到十歲,最大的也才十七八,阮念初不敢亂看,只下意識往厲騰身后挪。 好在童子軍們專注賭錢,沒幾人注意她。倒是其中一個瞅見了厲騰,咧開嘴,朗聲打招呼:“厲哥!” 厲騰淡笑,擰了下黝黑少年的肩,冷冽眉眼難得柔和,“手氣怎么樣?” “還行?!鄙倌晔臍q,叫托里。他心情顯然很好,說著,抽出好幾張鈔票遞給厲騰,“哥,給你買酒喝?!?/br> “自己留著?!?/br> “……也行?!贝竽泻狭藫夏X門兒,眼風掃過阮念初時愣了下,然后就開始憨笑,“我留著,將來也討個漂亮老婆?!?/br> 厲騰看了阮念初一眼。這姑娘躲在他背后,手捏著衣擺,頭低垂,臉色不好,小小的下巴比初見時還尖俏些許。她皮膚本就白,血色一失,就更白了。 他視線在她身上停駐幾秒,很快移開。沒過多解釋。 正說著話,一陣急促腳步聲忽然傳來。幾人側頭一看,見是一個身形敦實的圓臉男人。他氣喘吁吁的,跑到厲騰身前站定,“厲哥?!?/br> “什么事?!?/br> 圓臉皺起眉,若有似無瞟了眼阮念初,支吾,“……阿公叫你去一下。說是,把這中國女人也帶上?!?/br> 阮念初茫然不知所云。厲騰靜了靜,神色不變地點頭,“好?!?/br> 幾分鐘后,阮念初跟著厲騰來到一間高腳木屋前。這兒位于整個營寨的最深處,守衛環繞,四處都設有放哨臺,手持ak47的大漢們全天值勤。 不是她這幾天待的房間。阮念初四下環顧著,心臟一陣陣收緊。 厲騰站定,抬起手,剛要敲門,卻被一股極微弱的力道牽絆。他回頭,姑娘細白的手不知何時拽住他衣角,有些用力。 他視線冷淡往上移,看她。 “……”阮念初的唇動了動,囁嚅:“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這地方是虎xue狼窩,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真的怕極了。 厲騰說:“進去就知道了?!痹拕偮?,他叩響房門。砰砰。 里頭是一個中年偏老的聲音,微咳著,用高棉語道:“誰?” 厲騰答:“阿公,是我?!?/br> 阿公嗯聲,“進來吧?!?/br> 厲騰便推開了房門。阮念初硬著頭皮跟在他后面,咬咬牙,額角冷汗密布??闪钏龥]想到的是,進屋剎那,那人埋頭說了三個字,素來冷沉的嗓音,意外顯得低柔。他說,別害怕。音量只她可聞。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 這間屋子,四面都拉著窗簾,雖是午后,光線卻有些昏暗。圖瓦手上握著串佛珠,閉眼嘀咕著在念什么。聽見響動,他眼也不睜地扯唇,說:“我聽說,你女人今天不太乖,自己從這兒跑出去了?!?/br> 厲騰極淡地笑了下,“她嫌悶,我讓她四處走走。結果她太笨,沒找到回來的路?!?/br> “是么?!?/br> “是?!?/br> “lee,你確定沒有騙阿公?” “我確定?!?/br> 聞言,圖瓦緩慢掀起眼皮。厲騰就站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眸微垂,神色冷峻,面無表情。圖瓦瞇了下眼睛。當年,他遭人出賣,生死關頭被這人救下,從那以后,這個青年便跟在他身邊做事,出生入死整整四年。早在初見時,圖瓦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用得好,他就是最鋒利的刃,用得不好,他能讓你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圖瓦起身,朝厲騰走近幾步。阮念初見他靠近,更往厲騰身后躲,眸子里滿是警惕。 然后她看見圖瓦動了動,竟摸出一把鋒利短刀,一抬手,抵在厲騰脖子上。 阮念初大驚失色。厲騰站原地,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屋子里有幾秒死寂。 突的,圖瓦嘴角一彎,低聲笑了起來,把短刀遞給厲騰,“來,好東西。送你的?!?/br> “……”阮念初緊繃的弦驟然一松,吐出一口氣。目光無意識掃過那把刀,瞳孔驟縮,瞥見刀柄上的“中國空軍”字樣浮雕。 很快就看不清。 厲騰把刀接了過去。他打量這把刀,無波無瀾,“這是什么刀?!?/br> 圖瓦笑著,語氣隨意,仿佛談論一塊低廉的蛋糕,“是中國空軍空降旅特種部隊軍人的傘刀。四年前,我和boss殺了兩個,這兩把刀是戰利品。一把boss自己留在身邊,另一把他給了我?,F在,我把這刀轉送給你?!?/br> 厲騰勾嘴角,“中國空軍的刀,當然是好東西。這么貴重的玩意兒,阿公該自己留著?!?/br> 圖瓦擺手,拍他的肩膀,“lee,我拿你當半個兒子。別跟我客氣?!?/br> 厲騰說:“謝謝阿公?!?/br> 兩個男人說著話,阮念初站在旁邊,被全然忽略。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見,厲騰握刀的五指,修長有力,越收便越緊。仿佛竭力克制著什么。 盡管他面上依舊云淡風輕。 * 阮念初逃跑的事,被厲騰輕描淡寫便蓋了過去,圖瓦原對她殺心已起,但見厲騰強硬維護,只好作罷。她又一次在他的保護下躲過一劫。 她依然滿腦子都是逃跑。但又顧忌那人的警告,不敢妄動。 就這樣,日子漫長又難熬地往前推進。阮念初依舊和厲騰住一起,白天,他偶爾會外出,她待在屋子里發呆,晚上,她睡床,他睡地,兩人的交流幾近于無。 她對那人的種種行為感到不解。 有時會想,他真是個怪人。有時又想,他大概是良知未泯,勉強還算半個好人。在極惡的環境中能留有一絲善心,實在不容易。 不過,他說過會保證她的安全。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阮念初相信那人的承諾。于是,這間簡陋卻冷硬干凈的竹木屋,成了她在森冷長夜里唯一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