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那人與其說是在騎馬,不如說是被馬馱著。他一身血跡,早已拉不住馬兒的韁繩,此時他一只手無力地垂在一側隨馬兒晃動,看起來已經斷了,另一只手卻緊緊護在胸前,仿若那里有絕世珍寶。 沈如茵看向蒼葉,后者了然地駕馬奔出去,將宋煜的馬兒生生截住。 宋煜艱難地抬頭看向二人,半晌,兀自苦笑一聲:“小爺如今狼狽得很,竟還叫你們看見了?!?/br> 沈如茵皺眉看他,“宋煜,此事我們可以從長計議,你不要去送死……” 宋煜揪緊胸前衣裳,眼中迸濺出決絕的光彩,“我一路以來損失死士上百人,最后僅我一人到此。如今終于到了這里,我若不進去,如何對得起那上百條性命?” “我不管,”沈如茵鼻尖發酸,帶著哭腔近乎無賴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許你去送死!宋家上下或許都該死,唯獨你不該死!” 宋煜無奈一笑,“宋煜生在宋家,長在宋家,多年來吃穿用度揮霍之錢財,一應來自骯臟的宋家。我也是喝百姓血,吃百姓rou的人,為何就不該死?” “可是你怎么能死呢……” 沈如茵淚水涌出,模糊了眼前光景,她甚至看不清眼前的人長得什么模樣,只是一味死死拉住宋煜馬兒的韁繩,懇求道:“你不要去送死,胭影她一定很難過……你怎么忍心讓她那樣難過……你怎么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說道后面,她的聲音低成了自言自語:“你還沒來得及給她一個未來,怎么忍心就那樣拋下她……天下百姓就那樣重要么,重要到你能狠心留下我一個人……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我就只有你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 她捶著自己心口,哭得聲嘶力竭,“連你也不要我了……連你也不要我了……我該怎么辦……” 哭到最后,她竟暈在馬背上。 見她如此,蒼葉反倒松了一口氣。若非宋煜,她大概還無處發泄,那樣,才是真的危險。 她一意要攔下宋煜,大概也只是希望將喪失在殿下身上的東西從宋煜這里找回來罷。 可他們都知道,宋煜不是能夠勸得回頭的人。 不然,首領又怎會什么都不做呢? 宋煜看著沈如茵,心中若有所思,大概也猜到一點什么。 他嘆了口氣,對蒼葉道:“請蒼大俠好好照顧她罷……至于我——我今日無論如何也要進去,還請蒼大俠讓一讓?!?/br> “我知道攔不住你?!鄙n葉頓了頓,“你可有什么話要在下轉達?” 宋煜面上一怔,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將自己的意思轉化成話語。 良久,他開口道:“請替我轉告胭影,宋煜不該招惹她?!?/br> “我一定轉達?!鄙n葉低頭將自己與沈如茵的馬牽著讓開,目送宋煜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后,心中感慨無言。 今日之后,只怕這片國土上會更加腥風血雨,而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子,不知還能否扛得住。 第91章 未留朱 沈如茵是被痛醒的。 小腹處猶萬千針扎, 痛得她難以喘息。 她如螺一般蜷起身子,麻木地睜著眼睛, 卻沒能看清任何東西。 沈顏本在她身旁睡熟,卻不知何時醒了,爬到她身上糯糯地喚著“娘親”。 可她的五感六覺仿若全失,既感受不到沈顏壓在她身上的重量, 也感受不到沈顏在她耳邊呼喚的聲音。 她想,她原本就不該承擔這些的。 什么遇見很多美好的人, 什么感恩白洛—— 狗屁感恩。 如果她不曾來到這里,不曾得到,也就不會失去。沒有失去, 也就不會如現在這般心如刀絞。 她往常一個人的時候, 也從來沒覺得辛苦。 沒有快樂算什么,沒有幸福算什么——至少那時候也從來不曾有痛苦…… 她忽而想到, 既然他們都走了,不如自己也走好了,何必要一個人留在這里遭罪呢? 她原本只是想好好活著,沒有奢求遇見誰,更沒有奢求得到誰。 她只是想好好活著而已, 可現在, 她連活著也不想了。 原來真的有那么一種痛苦, 會讓人連生的意愿也沒了。 她想:活著干什么呢,不如隨他一起去了。 腹部的刺痛仿佛不再存在,她緩緩站起身來, 也沒理會因她的離開而摔倒的沈顏。 她走至自己的梳妝臺前,翻出當初寧扶眠送她的簪子。那時候周冶和寧扶清兩人送她的都是木簪,唯獨寧扶眠送的是金簪。這只簪子嶄新發亮,她還從來沒戴過,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場。 她將簪子比上脖子,心想,電視劇里都是這樣演的,但是也不曉得這一下下去能不能一命嗚呼,若是不能,想必會很疼。 不過沒關系,她現在連腹痛都感受不到了,這臨死前的區區掙扎,又能疼到哪里去。 她閉上眼睛,想著自己死了會什么都感覺不到么,還是會回到現代呢?又或者,會不會在黃泉路上遇見寧扶清? 如果真的能遇見,也不枉一死了。 “姑娘!” 清脆響聲噼里啪啦地吵鬧起來,蒼葉只來得及大喊一聲,上前握住那只幾乎刺入沈如茵脖子的金簪,也沒顧上被自己扔掉碎了一地的瓷碗,心中后怕至極。 沈如茵仿佛沒聽見他說話,眼睛不知看著何處。 她手上簪子已經被蒼葉奪走,她卻毫無知覺地仍舊緩慢抬起那只手在脖子上比劃。 “姑娘!”蒼葉的聲音里已經帶了怒氣,“殿下還未確定是否活著,您就要這般想不開了么!” 他轉頭看見正往床邊爬,幾乎要摔下床的沈顏,連忙上前將那面團抱在懷中。 “姑娘,您瞧一瞧!您若是走了,這孩子怎么辦?”他將沈顏往她眼前一送,“您還記得當初對蝶衣姑娘的承諾么?還有謝公子,您當初都是如何對他說的?如今,您卻要做一個不負責任之人么?” 她連眼睛也未眨,仍舊好似一具雕塑。 蒼葉急得手上用了些力,一時不察捏痛了沈顏,惹得那孩子放聲大哭。 沈如茵依舊沒有反應,他一氣之下怒道:“您若是真如此想不開,便讓小公子隨您一起去罷了!” 他拾起金簪塞進她手中,伸手箍住沈顏細小的脖子,“您盡管去,只要您一死,屬下立馬就捏死他!” 沈如茵手中金簪本已刺破皮膚,聽見這句話,她整個人雖依然僵直,眼中卻留下兩行熱淚。 金簪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簪頭的小粒珍珠摔得四散滾落。 她劈手將沈顏奪過來捂在懷中,母子兩人互相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 寧扶眠迫不得已要與她斷絕關系,寧扶清迫不得已要去往南疆,周冶迫不得已要離開她,宋煜迫不得已要入皇宮。 那么她的迫不得已是什么? 他們的迫不得已,所指向的,全都是一條死路。 而她的迫不得已…… 她的迫不得已,指向一條活路。 不論有多少人離開,不論往后的路有多么艱難,她都得活著。 活著照顧沈顏,活著等一個縹緲的希望。 蒼葉見狀終于松下一口氣,心有余悸地將地上的金簪拾起。 他想了想,決定要將這屋子里所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東西全部藏起來,以免沈如茵又要尋死。 待到沈如茵的情緒終于穩定下來,沈顏也累得又睡了過去。 她看著孩子恬靜的面容,俯身親了親他小巧的額頭,低聲道:“我如今,是為了你才活下來的?!?/br> 蒼葉在她身后聽得心驚膽戰,卻又想著,至少還有這么一個牽掛能將她鎖住,也不算太壞。 沈如茵直起身子,轉身問道:“宋煜死了么?” 蒼葉一愣,忽而想到如今面臨的又一個大問題,不由得很是頭疼,也不曉得面前這個小姑娘還能不能承受得住這個消息。 他猶豫許久,終于如實點頭道:“死了?!?/br> 頓了頓,他又道:“宋煜呈上了宋家百年間來的兩百一十二條罪狀,其中最后一條——是通敵叛國……” 他觀察著沈如茵的臉色,見她面上沒什么變化,才繼續道:“皇上當即下令將宋家滿門處斬,上至留朱侯,下至奴仆,無一幸免?;噬夏罴八戊弦磺桓文?,特賜他死于御劍之下——當場便在昭午門前親手將他一劍穿心?!?/br> “賜死?”沈如茵冷笑一聲,“意思是,宋煜死在他的劍下,死得很光榮?” “對于宋煜來說,這大概的確是最為體面的一種死法,畢竟——通敵叛國,不會有這樣輕松的死法?!?/br> “通敵叛國……”沈如茵咀嚼著著四個字,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難道是因為瘟疫?” 她猛然抬起頭,意識到自己之前漏掉的信息。宋煜曾經說過,那傳播瘟疫之人便是螳螂,可這螳螂……是南蠻么? 可南蠻,為何會獨獨挑了宋家呢?按理,南蠻最大的敵人除了寧扶清,便應該是掌握最多兵馬的姜家才對…… 而且,寧扶胤這只黃雀,除了能得到滅掉宋家這個好處,還能從南蠻那里得到什么好處? 還未思考清楚,胭影忽然從門外闖進,甫一入門,她便面對沈如茵跪下,沖沈如茵磕了三個響亮的頭。 沈如茵一驚,忙上前欲將她扶起,卻沒能挪動她分毫。 胭影鏗鏘開口:“屬下此來是要請罪,還請您讓屬下跪著?!?/br> 沈如茵松開她,疑惑道:“你有什么罪?” “先帝是我害死的?!彼虻霉P直,面上無一絲懼意,更無一絲悔意,“周冶曾經質問于我,我也曾說過,我從未對不起姑娘分毫?!?/br> 她抬起頭,直面沈如茵的目光,堅決道:“我也未曾對不起先帝?!?/br> 沈如茵看著她,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你起來罷,此事,想必先帝也不會怪你?!?/br> “即便未曾對不起他,也依然是罪?!彼槐安豢旱卦俅慰牧艘粋€頭,“身為下屬謀害主子,是該受千刀萬剮之刑的罪過?!?/br> 沈如茵心頭一跳,直覺不好,只見她從懷中摸出一直藥瓶,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倒出一顆喂進嘴中,連蒼葉也沒來得及攔住她。 “這藥是杜白給的,聽說會讓人死得很痛苦,想必姑娘狠不下心來將我千刀萬剮,便當這顆藥是讓我受刑了罷?!?/br> 她站起身來,“這藥會在半日后發作,屬下還有事要做,半日內定將回來見您?!?/br> 見她要走,沈如茵挪動腳步追了兩步,問道:“你要去哪兒?” 胭影頭也不回,“去為他收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