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寧扶眠并未來送別,甚至連一句口信也無。 沈如茵最后望了望這座白家府邸,下一次再見,這白家大概便要變成血流成河的“紅”家了。 她輕嘆一口氣,轉身跨上馬車。 歷時兩月抵達蘇安,王起獨自一人站在城外迎接。 入了華陽閣,沈如茵仍舊住她原來那個小院子。那小院與她離開時并無兩樣,站在院門口,她仿佛還能看見西隆與宋煜二人攪得雞飛狗跳的場景,只是如今已經物是人非。 王起一路上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眼巴巴貼在寧扶清身后跟到了沈如茵的小院子,待沈如茵安置好,寧扶清也打算離開時,他終于松了一口氣般湊上前去催促:“殿下,屬下還有好些事要稟報,您能不能……” 寧扶清斜睨他一眼,“有話便說,我叫你忍著了?” 王起看了看周冶與蒼葉杜白三人,又看向沈如茵,交握的雙手為難地抖了又抖,最終抬起一只手伸出四指刮了一下頭皮,重嘆一聲道:“嗨,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個蝶衣,她……她還有個孩子!” “孩子?”寧扶清皺眉,拂袍在椅子上坐了,“你細細講來?!?/br> 周冶見狀略一低頭道:“我有些乏了,便先行一步?!鄙n葉與杜白連忙行了個禮攙著他離開。 沈如茵繞著食指,退后兩步道:“那我也……”她看著寧扶清,比個了“回避一下”的口型。 寧扶清望向她,不知想到何處,拍了拍身旁椅子道:“過來坐著?!?/br> “???”她看向王起,見那人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便聳了聳肩依言坐過去。 “是這樣,”王起砸吧一口,略帶感慨道,“玉棠樓雖向來干凈,卻也總免不得遇上那么幾個難纏的主。蝶衣心疼樓里的姑娘,每當有這事兒,便都自己頂了,這一來二去,便難免有了這個意外……” 寧扶清面色冷肅,“有這等事情,為何從未告訴我?” 王起苦著臉,無奈道:“您也知道,蝶衣那個性子,天大的事也自己扛著,若非萬不得已,她便不會上稟……” 寧扶清垂眸,沉聲問:“孩子多大了?” “尚不足歲呢……” 尚不足歲…… 沈如茵心中猛然揪緊,不由自主撫上腹部,低低道:“還那么小……” 放在膝上的手背驀然一暖,寧扶清大掌將她微涼的手包裹起來,微側了頭湊近她,柔聲問道:“去看看?” “好?!彼c點頭,隨著寧扶清起身。 干燥的大手緊緊拽住她的,傳遞來溫和暖意。她邁著步子跟在他身后,心里萌生出一個想法,便開口問道:“阿清,既然她有一個孩子,那你……” “不會?!彼淅浯驍嗨?,“背叛者亡,這是規矩?!?/br> 沈如茵還想說什么,便聞身后王起低聲道:“姑娘,無規矩不成方圓,偌大的華陽閣,沒有哪個人特殊?!?/br> 她咬著唇,“我明白了?!?/br> 拉住她的那只手緊了緊,沈如茵抬頭看著身前人的背影,知曉他是在安慰自己。 她知曉寧扶清不可能因此就放過蝶衣,更深知不能饒了蝶衣的理由,只是一想到那個小小的孩子,便于心不忍。 蝶衣并未被關在地牢中,而是鎖在一間屋子里,從屋外經過時,沈如茵還聽見屋內孩童咿咿呀呀的稚語聲。 王起取了鑰匙將門打開,沈如茵迎面便看見一女子懷抱幼子,神情極致溫柔地與他逗著樂。 眼見有人來,蝶衣將孩子放回搖籃,理了理衣衫站起身來,眉目間少了一絲往常的凌厲之色,多了一絲溫婉之意。 她屈身行了一禮,淡淡笑了笑道:“閣主回來了?!?/br> 寧扶清微微頷首,問道:“你可知那孩子是誰的?” “不知?!钡掳氪怪^,伸手輕緩地搖著搖籃,眉間舒展得更開,“也不想知?!?/br> “也好?!睂幏銮鍌仁卓聪蛏蛉缫?,“你若是不介意,便將他交給我?!?/br> “閣主您……”蝶衣驚異地抬起頭,看見寧扶清看沈如茵時的神色,心下了然。 良久,她上前兩步行至沈如茵跟前,提著裙裾緩緩跪下,深深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道:“能得閣主養育,是這孩子的福氣。我原以為這孩子必然要隨著我去了,未曾想他還能得一命。從今往后,這孩子便勞煩姑娘費心了。蝶衣在此,拜謝姑娘?!?/br> 說著,她又磕頭兩次。 沈如茵被寧扶清緊緊拽著,不能將她扶起來。再看蝶衣的神情,便明白了寧扶清的用意。 蝶衣是個倔強的姑娘,輕易不愿求人。此次若不讓她行完了這禮,想必她不會放心。 待蝶衣重新起身,寧扶清又問道:“宋默死了?” 蝶衣點點頭,“死了?!?/br> “我知道了?!彼D了頓,方道:“你并無什么過錯,只是我不能放過你。若有來生,切勿再如今生這般逞強。今夜是最后一夜,若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告訴王起?!?/br> 說罷,沈如茵便被他拉著離開,方踏出門檻,忽聞蝶衣在她身后喚她:“姑娘!” 沈如茵回身看她,只聽她道:“胭影是個好孩子,待您也是忠心的,您切勿責怪她?!?/br> 這一番話,再聯系到先前她受傷時周冶與胭影的爭吵,她隱隱察覺到胭影似乎有什么事瞞著自己。但察人用心,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心,也愿意相信蝶衣的這一番善意。于是她輕輕頷首,“我知道,你放心?!?/br> 第二日正午,蝶衣被綁在華陽閣起誓堂中,閣內自閣主往下的各堂主、分堂主皆在場。 華陽閣處理閣內人時,行的是穿心之刑。穿心所用的既非劍也非刀,而是一根半臂長的鐵針。 因受刑者乃是玉棠樓總堂主,所以行刑者便是蝶衣的頂頭上司——副閣主王起。 沈如茵抱著蝶衣的幼子遠遠站在堂外的院子中,好讓蝶衣能在臨死前看著自己的孩子。 正午方至,王起將那長針洗凈,運氣正欲動手,忽聞一聲長嘯,有一人聲從遠處傳來。 “等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男主與周冶待女主的態度,我還想多說幾句: 不記得在哪里看過幾句話,大意是——這世上愛人的表現有兩種,一種是愛她便帶著她去看清現實,讓她學會面對,學會獨當一面;另一種是將她護著,擋住所有襲來的風雨,讓她活在她以為的那個世界里。 周冶比較傾向于第一種,而男主就比較傾向于第二種。 這兩種說不上好壞,各有優缺點。第一種血淋淋,第二種易破碎。 不過這兩個人表現得不絕對啦,周冶不至于那樣狠,男主也不至于那樣溺,就是傾向而已。 第73章 蝶衣之死(二) 沈如茵回頭, 便見一男子風塵仆仆闖進院門,他面色憔悴, 頭發油膩,臉上肌膚黝黑而粗糙,一身衣裳有多處被劃破,行動時頗為滑稽。 她看了許久, 才認出這人是謝之竹。 謝之竹與她擦肩而過時視若無睹地急匆匆沖進堂內,看見被綁在柱子上的蝶衣, 瞳孔一縮,大跨步過去伸手便要解開。 “你在做什么?”寧扶清裹著冰渣子的聲音傳來,冷肅之氣讓在場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謝之竹轉身便跪, 頭磕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再抬頭時便見額上紫紅一片。 “屬下愿替蝶衣承擔一切罪責,還請閣主饒她一命!” 此時沈如茵方行至門前, 恰巧聽見他這句話。 她驚訝地望向垂著頭被額前碎發掩了神色的蝶衣,一時未能想明白他二人如何有了這般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忽想起當時自己入英雄幫時的那副打扮,暗嘆這謝之竹果然喜歡嫵媚性感一類的女子。 “我記得你此時本該在南疆?!睂幏銮宕寡劭此?,面上沒什么表情。 “屬下失職,請閣主責罰!”說著他又磕了一個頭。 王起看著寧扶清臉色, 上前欲將謝之竹扶起, 卻被他掙開。見狀王起無奈地嘆一口氣, 與沈如茵遙遙對視,輕緩地搖了搖頭。 懷中的孩子忽然劇烈地掙扎,rou嘟嘟的小手胡亂拍在她胸口, 口中含糊不清地喚著:“哩昂……哩昂……” 沈如茵心中發酸,伸手扶住孩子側向堂內的頭,看見蝶衣抬頭對她笑了笑,方點點頭,抱著孩子轉身離開。 將將踏出院門,懷中的小面團又安分下來,瞪著一雙圓溜溜的漆黑大眼望著她,半晌,他露出幾顆剛破土而出的牙齒笑得眉眼彎彎,聲音清脆地叫了一聲“娘”。 那一聲如云絮綿軟,拂在她心尖上,叫她整顆心化作一灘春水,柔軟得不像話。 她強忍住將要噴涌而出的淚水,緩緩低頭,臉頰觸及小面團細軟泛黃的頭發,環住雙臂將他護得更緊。 起誓堂內,謝之竹依舊挺拔地跪著,蝶衣沉默地望著他,眼圈發紅卻未有濕意。 “謝公子這般有情有義,想來我這冷酷無情的華陽閣是裝不下您了,如此,便也談不上什么責罰?!睂幏銮遑撌侄?,并未低頭看他一眼,“蝶衣觸犯閣規,今日我殺了她,來日你大可找我尋仇?!?/br> “閣主!” “閣主?!?/br>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激昂者為謝之竹,平靜者為蝶衣。 謝之竹轉回上半身,憐惜而悲痛地望向她,卻見她并不看自己,只是淡淡抬頭對寧扶清道:“午時已至,您該下令行刑了?!?/br> “蝶衣!”謝之竹跪行至她身前,揪住她裙擺苦澀道,“你還有個孩子……” “謝公子,”蝶衣垂眸,看著他手上因長時間駕馬而被韁繩勒出的血痕,神色漠然道,“我不值得您如此費心。您現在向閣主認錯,還來得及?!?/br> 謝之竹未能說出一句話,便聽她又道:“您不是想從軍,想當將軍,親手斬了那批亂臣賊子么?既有這般遠大的抱負,又何苦因我這樣的女子止步不前?你是個好男兒,只是我這一世活得不干凈,若有來生,我定會愛上你?!?/br> “謝公子,”王起一邊將洗凈的長針比劃上蝶衣胸前,一邊勸道,“華陽閣自有華陽閣的規矩,還請您三思而行?!?/br> “我也想三思,”謝之竹手臂上青筋暴起,揪著蝶衣裙擺的手指間竟微微浸出汗水,“可我如今什么也不求,就想要她活著!” “謝之竹,”蝶衣閉上眼,輕聲道,“蝶衣這輩子能得你喜歡,乃是三生有幸。人生輾轉,終不過黃泉,你切勿忘了你的抱負,蝶衣先行一步,等著你與我講你的此生成就?!?/br> 說罷,她忽然奮力掙開繩索,緊緊握住胸前長針決絕地刺入胸膛。 王起一時不察,被她的力量帶得往前栽倒,便使得那針刺得更深,待他的身體終于落實在地,蝶衣的胸膛已被刺穿,長針從前到后,浸滿鮮血。 在場所有人一時都沉浸在震驚之中,連寧扶清也微怔片刻才轉頭望向門外,而沈如茵早已不在院內。 粉色身影從眼前飄過,沉重的悶響之后,謝之竹呆呆地看著手中拿一片輕紗,與眼前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眼前忽然變成一片血色,天地之間好似再無暖意,冷得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恍然間又看見多年前家人聚在一起嬉笑玩鬧的場景,大姐最是端莊,常常安靜地坐在一旁,只看著他們笑;二姐一向活潑,喜歡揪著他的頭發給他扎小辮子。 還有那幾位兄長,一向也是護著他的。他幼時頑皮,爬樹下河、吵架斗毆,乃至捉弄學堂夫子,都是兄長們輪流著替他背黑鍋。 由于他最小,父母也最是溺愛他。那一年佘先生來訪,帶了許些稀罕玩意兒,大家都讓他先選,他貪心好玩,將所有東西全部攬在懷里,也沒有人責他半句。 后來他長大了,一心想外出游玩,看遍山水,家里人雖都不贊成,最終卻也容許他在外游學。 那年大嫂有了生孕,大姐也要嫁了,與他最要好的二姐在門口哭哭啼啼送他,雙親嘮嘮叨叨囑咐良多,他卻只顧著盼望山水好景,未曾將這些放在心里。 再回家時,家卻已不是家。 那一場大火燒至一半下了暴雨,趕回家時他便看見院內房屋已成灰燼,散落四處的尸體一半焦黑難辨,一半還能看得分明。jiejie們衣衫凌亂被隨意棄在各個角落,兄長們四肢零散死狀凄慘,大嫂趴在水缸上,一把長刀穿腹,水缸中有個小小嬰兒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