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王大夫坐下,貼心詢問:“霍夫人近日身體可有不適?” 白細搖頭。 “熱癥可有?” 繼續搖頭。 “熱寒之癥?咳嘔?頭暈無力?” 白細搖得眼都花了。 望聞問無果,其實霍錚是讓大夫給白細看腦子的,王大夫從醫多年,看到病人第一反應就是依照這套進行,霍錚關心白細,大夫給他多看看,倒是件好事。 王大夫沉吟,“那容老夫為夫人診脈吧,再……看看腦子?!?/br> 為女子診脈是件極為私密的事,普通人家無需避開,白細身嬌貌美,霍錚并不敢多留一刻,和王大夫交待幾句,就走到門外跟尊門神似的靜默等候。 王大夫讓白細伸手,他把兩只手同時伸出。 大夫一樂,“夫人,咱們先看一只手?!?/br> 白細乖乖把右手縮回,余光卻一直向外掃去。 王大夫行醫多年,還從未見過哪戶人家有這樣不加遮掩的婦人,要依照霍錚所言,白細是他的小嫂子,可試問有哪家的嫂子敢當著外人的面直勾勾瞧著自己的小叔子,且白細看上去與常人無異,霍錚說他心智有問題,他看著倒不像,白細能領會旁人的指示,一點即通,行為舉止皆正常,哪里像個心智有問題的傻子呢。 這世間有的人生來就天真無邪,只是這樣的人極為少見,若非被保護的很好不知生活疾苦與人心險惡,就很難維持那份赤誠之心。 總之王大夫認為霍家的小嫂子不像個傻子。 王大夫給白細仔細診脈,左右手輪了兩遍,他暗暗嘆氣,神色驚疑,確信自個兒沒老眼昏花出了差錯,因為從這位夫人的脈象上來看,并非女子的呀。 白細今日醒得晚,懶性起來就未將頭發束起,王大夫將散落在白細頰邊的頭發輕輕一瞥,目光落在他并不像尋常男子那般明顯凸起的喉結處。 白細疑惑,王大夫放下手,捋須連嘆三聲:“糊涂,糊涂,糊涂!” 白細就笑他,“什么糊涂?” “你糊涂,他糊涂,不應該糊涂的犯糊涂,我這一把年紀的老糊涂卻誤打誤撞攪了個真相!” 白細被王大夫一連串的糊涂繞得兩眼冒圈,他指指自己,“我糊涂?”又指向門外,“錚錚糊涂?”咧嘴笑開,“你不糊涂?” “哎!”王大夫道:“你一個男娃怎么一副女兒家打扮,是外頭的人讓你這樣穿的?他不知你是男娃?” 白細支起下巴不語,老大夫問他:“外頭的人對你可好?” 白細用力點頭,生怕別人不知道霍錚對他好,“錚錚是個好人?!?/br> 王大夫被霍錚請來給他看腦子,腦子沒看成,倒看出個女兒打扮的男兒身,老人家心地還是好的,從白細口中確認霍錚對他確實照顧有加,霍錚面相周正,想必也不會因他是個男兒身對他翻臉。 王大夫吹胡子瞪眼,收拾起藥箱走到屋外找霍錚談話。 霍錚問道:“大夫,我嫂子她情況如何,可有法子醫治?” 大夫把霍錚帶到后院角落處,尋思過后,跟霍錚確認一遍白細的腦子沒毛病不需醫治,語氣一轉,把白細是個男兒身的真相告訴他。 同住屋檐下的嫂子是個男人,霍錚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他的嫂子,是個男人? 霍錚牢牢盯著大夫,“大夫,你、你沒有誤診?” 王大夫最討厭別人對他的醫術持有質疑態度,脖子都紅了,當即大聲道:“他真是個男娃,帶把的!是你眼拙把人看錯當成女娃養,該看看腦子的人是你呀?!?/br> 霍錚:“……” 事情抖漏,霍錚陷入沉默。他把大夫送走后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白細出去找他時,感覺對方生了很大的氣。 “錚錚?” 白細繞到他面前,仰頭看人,霍錚只留給他一個堅硬的下巴。 “你生氣了么?為什么又生氣呀?”他可沒偷跑出去。 白細抓起霍錚衣袖,被甩開,再抓住,霍錚干脆走向另一邊背對他,壓抑著濃重的喘息。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個男的?!被翦P幾乎把這幾個字咬在嘴里,他回頭緊盯白細,目光忿恨,“你欺騙了我,你到底是誰?!” 白細被他吼退半步,腿一軟,“我是白細呀?!?/br> 霍錚緊逼,“說實話!” 好兇。 兇狠的霍錚嚇了他一跳,“我、我就是白細……” 至于他是男是女,一開始白細都還辨出不出呢。 他只明白動物分雌雄,他是雄兔子,可人類在他眼里,人就是人,不分雌與雄。就像他們動物只有雌雄之分沒有男女之說,他怎么辨別人的性別呢。 白細說:“我不知道自己是男的?!彼切弁米?。 一句話,將霍錚堵得心口無力啞口無言。 霍錚的沉默,讓白細心里的底氣變得更足了,怕對方再吼他,兩手攥緊對方衣袖,眼巴巴道:“錚錚,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你說我是個男人,那我現在就明白自己是個男人了?!?/br> 他沒有尋常男子成熟穩重的輪廓體態,沒有大家曬得健康黝黑的皮膚?;翦P知道眼前的人有多么嬌嫩,下意識移開視線,即便清楚白細是個男兒身,每每面對他雌雄莫辯的容貌,霍錚依然不習慣去直視他,仿佛犯了忌諱,觸及他內心的底線。 而如今那道底線崩塌了。 真相顯露,白細是個實實在在的男子,白家的小姐不可能是男人,白細既然是男人,那就不可能是他的嫂子。 這么多天的相處都是個笑話,他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被人糊弄了! 霍錚面色森冷,覺得很難堪。 下一瞬,白細被霍錚用力往門外拖,他哎哎叫著,手指被拂開,扒拉在門框上,“錚錚錚錚,你為什么把我推出來?” 霍錚看著他,無情道:“此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也不會再蠢得留下你,你走吧?!?/br> 第18章 不肯離去 霍錚語氣太冷,白細未反應回來,重新梳理清楚他話中所指的意思,“走?要去哪兒?” 此番折騰就是大半日過去,眼看傍晚至,暮色四合,入夜后的村子黑燈瞎火,霍錚強迫白細離開,他獨自一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大門被霍錚強制關閉,白細扒拉在門外不肯離去,手腳并用拍門喚著屋內的人,卻得不到對方一聲應答。 他咬牙憋淚,抵在門上一屁股坐下,大有不管霍錚怎么趕他都不走的趨勢。 白細臉皮極薄,無論是做動物或者做人時,受到欺負都是悶聲吃虧的性子,別的兔子急了還會紅眼咬人,他卻不是只會咬人的兔兒,頂多悶悶回窩里睡一覺,一覺后什么不痛快都消失了。 這是他第一次厚著臉皮做出如此無賴的行徑,霍錚要他走,他不應該再纏著對方,心里想的一回事,親耳聽到霍錚趕他走把拖他出來,他心里還是好難過,他不要離開! 難道就因為他是個男人,霍錚不要他了嗎? 夜色如墨,弦月出頭。白細抱膝遠望天上的月亮,起初村子還熱鬧,到處都是潛伏在草叢里蟲子們的叫聲,夜深后它們也要休息了,漸漸地,村民歇息了,貓貓狗狗們休息了,蟲子們也要休息了,白細還賴在霍家大門外不走,相當固執。 正當此時,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后背挨靠的門讓人打開,他往后翻去撞在來人腿邊,仰頭看清楚出現在身后的人。 “錚錚!” 霍錚手提燈籠,燭光微弱,看不仔細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他知道白細在門外坐了很久不肯離去,見他可憐,說不心軟是不可能的,哪怕屋外是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他也會施舍一些糧。 于是白細聽到霍錚說,“進屋吧?!?/br> 白細笑出聲,腿伸直了一動,嘶嘶吸氣,蹲在霍錚腿間可憐兮兮地瞧著他。 “錚錚,我腿麻,動不了?!?/br> 他話說完,霍錚彎腰,撐起他手臂,慢慢往屋里帶。 灶頭還熱有晚上剩下來的粗糧,霍錚取了些出來,白細嚼在嘴里,絲毫怨言都沒有,霍錚給什么吃什么,他本來就不是一只貪心的兔子,能留在對方身邊就心滿意足啦。 一直關注白細的霍錚心里卻不是滋味,他強迫自己硬下心腸,“明日一早你吃過早飯,就趕緊離開?!?/br> 霍錚回房,留下白細一臉錯愕,他咬在嘴里的粗糧掉落,眼眶差點逼出眼淚。 翌日清晨,徹夜沒有合眼的白細早早在院子等霍錚,霍錚從房里出來看他身上仍穿戴女子的衣裙,便問:“為何不把衣服換回?!?/br> 白細隨手拉扯裙擺,霍錚道:“換回男裝,離開這里?!币粋€男子穿著女子的衣物,不倫不類。最荒唐的是,他當真眼拙把他當成自己嫂子。 霍錚心意已決,白細垂眸,掩去失落,“我沒有男子衣物?!闭f罷,他乞求道:“錚錚,你別趕我走嘛,我會聽話的?!?/br> 聲聲溫軟懇求的言語,霍錚內心搖擺不定,逼迫他不能心軟。他不能留下一個與他、與霍家不相干人,況且,白細一直把他蒙在鼓里欺騙,若真把白細當成傻子看,他連一個傻子都不如。 言罷,霍錚找了一套不合身的男兒衣飾遞給他,便頭也不回地取了農具,他停在門外,回眸望白細一眼,勸他吃飽后盡早離開。 村后荒野的山騰出一整片空地用作種植,村長將地按人頭平均劃分給每間村戶,做了記錄上報到官府,經官府確認后農地才能發放到村民手中?;翦P以他與‘嫂子’兩人的人頭份領了一塊農地,如今得知嫂子是假,假嫂子已被趕出霍家大門,這份多領用的農地,倒無時不刻提醒他白細的存在。 日頭高掛,曬暈了一步三晃躲在霍錚身后偷偷摸摸跟到農地的白細。地里農漢勤勞開墾,白細躲在樹后以草葉遮掩,目光來回逡巡,找到遠處持鋤挖地的霍錚。 “錚錚……”他不過對著空氣呢喃一聲,山那頭霍錚似有感應,隔著人,視線落到白細身上,隨即轉到別處干活,任白細如何看他,好似未發覺有他這個人的存在。 當夜白細仍鬼鬼祟祟隔著一段距離跟在霍錚身后,回到霍家屋院,趁霍錚開門時白細騰地跑過去,他狼狽極了,頂著太陽在外暴曬一日,往日潤澤的唇干燥脫皮,眼睛沒有了神采,人也給曬焉了,看著霍錚的眼神格外小心。 他舔了舔干澀的唇角,“錚錚?!?/br> “錚錚,你回應回應我吧?!?/br> 留給他的,是霍錚無情關門的背影。昨天夜里霍錚看他可憐便留他多待一宿,今天不論白細如何懇求,霍錚都硬下臉面不與他多交談半句話。 白細心里好難過,腦袋扣在門上咚咚撞著,無人應他,霍錚再也不出來給他開門了,連趕他也不屑。他抵在門口,喉中發出小動物的細鳴,回蕩在晚風下,眼睫沾染一片濕意。 隨著最后一抹余暉沒入西山,整座村子徹底被夜色籠罩。村民們牽起自家的牛往牛棚中趕,炊煙浮動,農戶家不斷飄出煮食的香味兒,煙火鼎盛,比起他們的熱鬧,霍家大院卻顯得格外清冷寂靜。 白細抱緊雙膝可憐挨靠在門外,耳朵來回貼在墻縫里,仔細聽院子內的動靜??苫翦P這次為了讓他死心離開,有意將院里的燈熄滅,烏漆墨黑,任他怎么細心查探,都聽不到一絲聲響。 他累極困極,支撐不住就著同樣的姿勢闔眼打盹,眼角掛有晶瑩淚泡。 白細睡著了,嘴里一直喃喃。 “錚錚?!?/br> “錚錚開開門?!?/br> “錚錚……” 終是無人回應。 天亮后霍錚將門打開,門外空蕩,他下意識往附近找了一圈,沒有那抹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