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趙祁慎面上的喜色霎時蕩然無存,拳頭猛然攥緊。 顧錦芙亦聽得驚疑不定,被一句君是君,臣是臣鬧得心里發酸。 老王妃一直是明事理的人,她這番話是在告誡兒子要穩重處事。如今他已經成了劉太后的繼子,已告皇考,那便成了嫡系一脈,與她這老建興王妃沒有關系了。所以沒有親迎她的道理。 不然被禮部抓了錯處,那又得起一通事。 老王妃玲瓏心思,顧全大局,顧錦芙心生敬佩。她偷偷看了趙祁慎一眼,見他眼角微紅,知道他心里難過。 這個皇帝當來本就是自保,如今連生母都認不得,那種無奈她能理解。 趙祁慎閉了閉眼,明白劉太后為什么敢有持無恐讓他母親進宮,君君臣臣,他母親進宮了也只是臣! 根本不能真正威脅到她。 他嘴角扯了抹冷笑,靠進椅子里:“那就讓首輔領著禮部的人去迎?!?/br> 許志輝顯然是松口氣。 讓內閣大臣去迎已是身為臣子的最高榮譽,而且天下皆知首輔是劉太后那頭的,天子這是發泄不滿和警告。 “臣亦想請旨前去?!?/br> 顧錦芙在這個時候幽幽說了一聲,他緩緩點頭。 很快,天子號令內閣輔臣都去迎生身母親的旨意就傳到內閣,劉太后那頭也聽到消息,手指狠狠一下掐到了rou里。 趙祁慎果然是個大膽的! 讓內閣的人去迎了又如何,一個王妃,進到后宮也只能仗仰著她鼻息過活! 劉太后忍下這口氣,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阻天子的示威。天子承諾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只是男兒就立為太子,她若是攔了,那天下人就得轉過頭來罵她劉太后不知好歹,容不得人生身母親。 兩軍交戰,最忌諱感情用事,劉太后縱橫后宮數十年,又扶持著大行皇帝朝政上的事務,這點還是懂的。 她冷冷一笑,對此事置之不理,而是去問身邊的內侍:“國舅爺今日什么時辰進宮?!?/br> 內侍掐算著時間,回道:“應該是快到時辰了?!?/br> 劉太后點點頭,又問:“皇后情況如何?!?/br> 內侍猶豫了一下,沒作聲,劉太后自己站了起來:“哀家去看看?!?/br> 配殿里,劉皇后臥在床上,雙眼空洞洞望著帳頂,神色木然。 劉太后進來就看到這樣一幕,視線掃到她額頭還纏著的紗布,輕輕嘆一聲:“你也不要怪姑母,姑母是在保你的命?!?/br> 劉皇后動也不動,仿佛是沒有生氣的一俱尸體,對劉太后的話棄耳不聞。 她的樣子叫劉太后有些生氣,對她的那一點憐惜就化作厭惡。如若不是她肚子不爭氣,也不會逼著她那樣,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劉太后心里的掙扎和愧疚只有自己知道。爭權一事上,從來只有勝者為王,也不能怪她狠心! 劉太后到底是甩袖走了,劉皇后在她走后閉上了眼,身子開始不斷顫抖著,漸漸縮成一團啜泣。這真是在保她的命嗎? 要用這種方式。 劉皇后抱著自己,無比恐懼晚上的到來。 *** 內閣正議事,被一道迎接天子生身母親的旨意打斷,首輔沉默了片刻,就著禮部準備。 迎天子生母進宮是他提議的,天子退讓一步,如今也不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跑這一趟也無不可。 聽聞老王妃知情達理,天子再孝順不過,在老王妃面前掛個號,討一點好感或者將來還能用得上。 首輔精于算計,向來是只論得失的。 乾清宮里,小太監捧了顧錦芙新的宦官服過來,她到配殿穿戴完畢,再回到趙祁慎跟前。 他看著那套連個折子都沒有的宦官服,抬手示意:“轉一圈?!?/br> 顧錦芙莫名奇妙,照著轉了圈,眼巴巴地問他:“是有哪兒不妥?” “衣服很好,反正丑媳婦也總要見公婆的,精精神神的,加個好印象?!?/br> 他嘴角一彎,居然是調笑起來。 顧錦芙沒好氣白他一眼。 誰丑了! 不過這么一提,之前的心虛感更甚,她咽了咽唾沫說:“要不,我還是在宮里陪您?!?/br> 雖然他不能出宮親迎,但肯定還是會到宮門去迎的。 她突然就一副慫樣,惹得他罵一聲:“出息,拿出你咬我的狠勁來,這兩天又撓又咬的,不見你怕?” 顧錦芙只能硬梗著脖子,把脊背挺得筆直:“不是您先亂來,我能下狠手?這事就是說到娘娘跟前,也不是我沒理!” 他嘁的就笑了:“你倒是去說,讓她老人家給你出氣?!彼€就巴不得她去說了呢。 可她哪真敢說,這心里頭虛著呢,有種騙了人兒子的心虛。 她雙唇嚅嚅,半天沒吭氣。趙祁慎就那么瞅著她,難得見她犯慫,他不得死命地看熱鬧,不然都對不起自己身上掛的彩。 兩人就那么一站一坐,大小眼對瞅半天,她終于擠了個笑容來,小心翼翼又撫了撫身上的袍子說:“就這樣去了?!?/br> “去去去,替我把母親迎進宮來?!彼扌Σ坏?,整半天還慫著。 那樣子貓兒一樣,不講理的時候張牙舞爪,遇到能鎮住她的就耷拉了耳朵。 她挪著步子往外走了一步,就一步,又停下來說:“對了,剛才去內閣的事還沒跟您回稟呢。首輔那頭應該是放下戒備心了,付敏之離開的時候,還有人追上去送了東西,估計他們要有所行動?!?/br> “嗯,卓宏來稟過了?!?/br> 他淡淡應一聲。 顧錦芙就又小聲地說:“那我去了?!?/br> “去?!?/br> 她只好再抬起步子,這回倒是走了兩步,轉身笑呵呵地說:“我還是先伺候您把衣裳換了再走吧?!?/br> 趙祁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被笑得臉上陣青陣紅,骨子那股不服輸的勁也被激了起來,一咬牙轉身就往外走。身后,他的笑聲更響亮了。 她一路走得咬牙切齒,他可真混蛋啊,居然還看她熱鬧! 趙祁慎坐在炕上,倚著迎枕好整以暇的朝窗外看。她緋紅的袍擺輕揚,步子快得像是整個人都要騰空而起,偏又身形纖細,竟是一步一婀娜的味道。 他默默看著一隊戎衣衛跟上她,看著她站在臺階前深呼吸,然后堅定的目視前方,終于再顯出她魏公公的威儀來。 凝視著她的鳳眼里便有流光轉動,笑意一點點從眼角溢了出來,目送她身影直至消失,他才看向遠處碧藍的天。 她去迎母親進宮,合適得很。 禮部的儀樂一路從皇城到城門口,首輔在前方開道,顧錦芙代表天子與之并行,身后是一應百官與包括戎衣衛在列的四衛。 迎接隊列浩浩蕩蕩走過長街,走過京城最繁華的地段,引得無數百姓駐足觀望。 來到南城城門,一應人便停在這里,付敏之為戎衣衛之首,自然是被派去為天子生母開道。 顧錦芙扶著一位戎衣衛的胳膊下馬,把馬鞭隨手遞過去,垂手立在禮部鋪好的紅毯邊。 首輔領著內閣一眾時不時翹首盼望,倒是把忠君的姿態做得十分好,乍一看去跟迎自己親娘似的。 她看得唇角有淡淡諷笑,眼前的光突然被擋了擋,她余光去,身穿銀色軟甲的鄭元青居然來到邊上。 他生得高大,站在側邊也能感受到他身為武官的氣勢,她目不斜視,神色不變。 他也只是就站在她身側,一句話也沒有說。大庭廣眾之下,又能說什么,他心里明白,卻就是想利職務之便到她身邊站一站。 鄭元青其實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知道她活著,首先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畢竟她家是他和父親去抄的。 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他心中有愧,可當年面對皇權,他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如釋重負之后卻又是失落,她是還活著,卻已經和記憶中那個天真爛漫的樣子截然不同。 眉峰烈烈,心機重重,哪怕是笑著,都有扎人的尖銳,模糊了他記憶中的模樣。 他以為,她該需要人保護著,或者是需要的,不過如今在她身邊護著的是別人。昨兒她又在天子內寢留了一晚......鄭元青眸光瞬間就沉了下去。 “鄭副使?!?/br> 他沉默著,顧錦芙卻是突然喚了他一聲。 鄭元青微微側頭,見到她與側著臉,清秀的臉上是盈盈笑意,一雙眼眸灼亮無比。 她還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低頭。 他受蠱惑一樣,向她靠近了一些。 她就那么離著他耳朵很近的輕聲說:“謝謝鄭副使昨天的告知......” 鄭元青心臟重重跳了一下,竟是有絲絲的歡喜往上涌,可他沒看到顧錦芙在此時笑了笑。 “讓我更想留在陛下身邊了?!?/br> 一盆冷水就那么兜頭澆向了鄭元青。 他猛地去看她,看到她眼底含霜。 “——你?!彼煮@又難堪。 她什么意思! 顧錦芙見他臉色鐵青,又是一笑,心里別提多痛快了。 他昨天未必沒有挑撥的意思,是想向她表示親近和善意不假,卻是說一半留一半。趙祁慎能查到她父親是因為給肅王禁宮布防圖獲罪,他們家當年在戎衣衛呼風喚雨的,又怎么會不知道! 偏他不全說出來,拿準了她會去問趙祁慎,想以此叫兩人生罅隙。 可他不知道,他們間是那么好叫人挑撥的? 鄭元青被她一句話刺得渾身發涼,被她戲耍的難堪卻發攏聚在心頭,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卻笑了。 笑容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這笑來得快,也收得快,似乎是一瞬間,他又恢復為那個威風凜凜的戎衣衛副指使指。 “你想留便留,若哪天想走,我仍會幫你?!彼曇艉茌p,有著鄭重的味道。 顧錦芙瞇了瞇眼,轉過頭看對街,神色再冷漠不過。 鄭元青也不再說話,直至城門處響起老王妃到來的動靜,他才離開,走到門前讓戎衣衛列隊恭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