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魏人杰又哈哈兩聲:“他自家手上的桿子勾著了馬腿……”一面說一面笑得直不起腰來,半天都沒再說出一個字來。 他這么一說,幾人臉上都帶著笑意,自己的球桿去勾了馬腿,可不是找摔,衛平還厚道些,衛修已經“噗哧”一聲笑起來。 跌得那個樣子,人受了傷不說,馬也受了傷,沒笑的只有魏人秀,她還嘆息一聲:“斷了骨頭可要緊呢,得找個好的正骨大夫,傷了rou沒什么,傷了骨頭可不好?!?/br> 她越是這么說,衛善越是樂,要是從此瘸了腿,也就不能在禁軍里當差了,要是傷的再重些,那可真是阿彌陀佛。 楊思召開竅極早,別家兄弟是戰場上陣親兄弟,楊家也是一樣,楊思齊楊思召兩個專愛年歲不大的小丫頭,先時還有所收斂,等到秦昱登基,兩個就再無忌憚,楊府里買來的丫頭,一月總要抬出去兩三個。 衛善就是這時候被碧微召進宮去的,楊思召進宮討了幾回,秦昱只笑:“她又不讓你碰,就讓碧微順順氣兒有什么不好?!?/br> 衛善和碧微一向勢如水火,碧微才到京城來的時候,衛善待她還尋常,等知道太子喜歡她,便不再理她。衛善打頭不理她,余下的貴女便沒一個理會她了,也只有袁家的袁妙之還同她來往。 正元帝雖打著代為撫孤的旗號,碧微也只空有個公主的名頭,那時候受了氣,當了貴妃自然要散散火性。 衛善只當碧微是要折辱她,干脆便把她大罵一通,罵她忘恩負義,罵她寡廉鮮恥,罵得碧微一聲不出,跟著就把她送進了小瀛臺,說是讓她給太后侍疾,實則是幽禁她,那會兒衛善正中下懷,伴著姑姑,比呆在楊家要強百倍,后來才知碧微是有意這么做的。 小瀛臺里雖缺衣少食,可卻比外頭呆著要安穩得多,等到楊云翹死了,秦昱躺在床上,前方節節敗退,碧微才又放她出來。 衛善吃不準到底是秦昭做的,還是楊思召他自己倒霉掉下了馬,若是秦昭下手也太快了些,她都沒瞧明白,楊思召就跌馬斷了腿。 可不論是不是秦昭做的,都要好好謝他,這么一想便道:“咱們來也沒給二哥帶禮,我記著庫里有十二扇的青紗屏,明兒叫人給二哥送來,算作暖房禮?!?/br> 那青紗屏和她房里的紅紗屏是一對,紅紗繡的是禽鳥,青紗上面繡的是花卉,甚個竹石圖寒梅圖,送給秦昭倒是很合適的。 衛善這么說,衛平和衛修兩個就知道她這是在高興,又不明白她怎么就這樣高興了,可她愿意送什么就送什么,兩人沒一個吭聲,反而是魏人杰捂著肚子瞧了她一眼,他笑得太厲害,肚皮抽了筋。 笑也笑得夠了,出了事也沒人再打馬球,秦昭去送楊家人,王府長吏引著他們往莊園里去,園里還有個靶場可以比秀,又引衛善魏人秀兩個去芍藥圃。 幾個人剛剛都沒盡興,魏人杰同衛修約定比試,衛修要走之前還盯著衛善:“可不能再飲酒了,有甚事就讓沉香來找我,我叫懷安進城買牡丹果子去了?!?/br> 原是擔心她受到驚嚇,才叫懷安去買了來哄她的,誰知道她半點沒嚇著,還興頭很足的模樣,衛修覺得meimei這些日子性情變了,又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 天饌樓的牡丹花糕,因著極費功夫,要雕要刻要染色,一只只有杯口大,花蕊花瓣情態各異,一天就出兩籠,衛善一向都喜歡它做得細巧,據說是前朝宮里的點心案,破城之前逃了出來,憑著手藝在天饌樓當了大師傅。 衛善推他一把:“我知道了,你去玩罷?!毙l修一直是她體諒人意的小哥哥,要是能多顧著自己一點,也許就不會遭那樣的毒手了,想到此節楊思召光是斷了一條腿怎么能足夠。 魏人秀看得羨慕,她的兩個哥哥,可沒有這么體貼的,從來都把她當男孩子看待,今兒衛善送了茉莉宮粉去,她才敷了一層,魏人杰就掩起鼻子來,感嘆道:“你哥哥待你真好?!?/br> 兩個才轉了一個彎,迎面就碰上了秦昭,秦昭換了一身青竹綢常服,腰上還是那塊龍紋佩,才剛送走了楊家人,往靶場去的時候遇見她們,干脆把她們送到芍藥園去:“園里還有個芍藥圃,這些年沒人侍候倒也開得很熱鬧?!?/br> 芍藥正是花期,魏人秀信了,衛善卻不信,進門一眼就瞧出秦昭身邊有許多得用的人,馬球場上虛虛實實,還說清,但牡丹芍藥這樣的花,不精心侍弄是開不出好花來的。 這園子先是遭搶,跟著又空關了這么多年,才得了賞賜就理得這樣干凈,花樓石舫還好打理,花園子卻難清干凈,短短幾日料理得能見客,也是很能干了。 衛善挽著魏人秀,一路穿花拂柳,走過山水長廊,要拐過海棠門時府上的管家過來回稟:“已經把東西送到忠義侯府上去了?!?/br> 在秦昭莊子上跌傷了人,自然得送一份禮去,衛善挑一挑眉頭,秦昭看她一眼:“楊家這位也是逞強,聽說他進了春日便一直滑腸,吃了太醫開的藥也不見好,本來便腰腿無力還非要打馬球,手桿都飛了出去?!?/br> 衛善輕輕抿唇,睨了秦昭一眼,楊思召有小順子時時“關照”,三天五天都要拉一場,太醫院的醫正瞧了只說吃了寒涼之物,楊妃還特意求了衛敬容,讓院正去給楊思召瞧病。 衛善怕被人看出來,已經吩咐了小順子先歇歇手,過些日子再說,秦昭本不該知道的,難道這樣的小事,王忠也要告訴他? 她方才薄飲一杯酒,又因為高興,臉上顯出一層紅韻,又像原來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了,說起話來連眼都不眨:“那便是他自己不知道輕重,既然滑腸還打什么馬球?!?/br> 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一把把事推得干干凈凈。 秦昭剛才還一本正經,看見衛善嘴角微翹的模樣倒露出兩三分笑意來,輕輕嗯了一聲:“可不是,不知道輕重?!?/br> 這兩個打機鋒,魏人秀渾然不知,穿過海棠門就是芍藥圃,里頭有一方小亭,造得極精巧,檐翹,亭上還畫了工筆花鳥,畫的都是芍藥花,還有樓閣一處,半亭一處,說是花圃倒更像個花塢。 魏人秀再是習武,也還是小姑娘,家里靶場是有的,卻從未有這樣一片精致花塢,才剛落坐,便有青衣丫頭送上茶帕,衛善一眼掃過,目光停在亭中一付對聯上。 “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br> 衛敬禹擅書,柳顏王幾家的字都寫得有風骨,又博采眾家之長,揉合兼并,一筆字上工功夫便不弱,《實紀》《要略》兩本書,武人看兵法,文人看書法,還有人往衛家來借手稿的。 父親善書,母親善畫,衛善兩樣都只懂得一點皮毛,可也知道品評好壞,何況也不須品評,一眼便知是學父親的字,學得有□□分像了。 此間能寫這樣字的人只有秦昭,可他作甚要寫這樣一付對聯掛在花塢里,衛善輕輕睇他一眼,輕輕咬住唇角。 沈家也是世代書香的人家,家中還曾出過一品大員,本來門第清貴家門清白,占了兩個“清”字兒,也沒能抵得住一個沈青絲。 書香人家養出來個禍國妖妃,沈青絲這個名字,還是末帝愛她發如濃墨,光可鑒人,才給她改了這個名字。 沈家要是懂得這個道理,也不會落到最后的地步,沈家倒霉還能說是末帝妖妃再加上一群侫臣,這么想想衛家倒霉的道理實也差不了多少。 秦昭是特意帶了她來看這一幅對聯的,他怎么也沒料著頭一個想到王府違制的竟會是衛善這么個小姑娘。 側臉看她,見她盯著對聯出神,目光微凝,長眉輕蹙,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分明還是小姑娘模樣,倒有了大人神態了。 衛善不知秦昭是不是故意,但他能做到這一步,她也依舊是感念的,回過神來贊一聲:“這對聯寫花極妙?!?/br> “本不是寫花,不意在這兒也竟也契合?!鼻卣阎敢恢竿忸^三圈開得紅白芍藥:“你挑幾株,挪回去種在園里,也好賞玩?!?/br> “這么挪回去花就死了,我也只能看這幾天的,讓它在這兒開著就是了?!毙l善窗前是兩株芭蕉,王府里原來有花,漸漸越開越少,后來干脆便不開花了。 秦昭笑一笑:“擺著看幾日也已經值得了?!?/br> 衛善坐在石凳軟墊上,正元帝答應了她卻沒辦到的事,秦昭替她辦到了,雖沒見著楊思召的慘樣,可他叫聲也知道是跌得極慘的。 魏人秀往花圃邊剪花枝去,衛善見四下無人問道:“你是怎么把他跌下來了?”饒有興致,烏眼亮晶晶閃著光,心頭極襯意的模樣。 秦昭自知衛善是從不與人爭閑氣的,斷一條腿恐怕是她能想到最狠的手段了,既是她能想到最狠的手段,卻不是他會用的手段,小妹才剛多大,楊思召竟敢辱她,眉眼含笑,一只手握著杯子:“些許小事罷了,我也沒有自己動手?!?/br> 衛善聽他這么說,心中著實艷羨,若是她手中有得用的人,也不必央求別人了,自己動手還更解氣。 既然真是秦昭辦的,那她就欠秦昭一個人情,對秦昭允諾:“咱們兄妹同氣連枝,你替我出氣,往后你有事,我也替你周全?!?/br> 秦昭訝然,跟著便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讓她周全關照的,可看她眼中滿是認真的神氣,只當是哄著小meimei玩,沖她點點頭,正色道:“也好,就這么說定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點點兒后悔了 還以為月初你萌沒有這么猛的 結果現在已經欠十一更了……容我分期還債 明天的更新會晚,掃墓聚餐打牌催生催完一胎催二胎巴拉巴拉巴拉拉,整個人都廢了 謝謝地雷票小天使! ☆、碎骨 秦昭辦了正元帝都不肯辦的事,衛善便承他的情義,雖然此時看著他確是用不上她,但往后路還長,總有能用得上她的一天。 衛善知道他沒上心,卻極認真的看他:“我此時雖力薄,可也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得上用場,哥哥手上有能人,我自也有我的好處?!?/br> 秦昭收斂笑意,伸手摸摸衛善的頭,她今兒穿著一身柳芽綠的騎裝,頭發辮成一股一股的,挽成一條大辮子擱在襟前,頭上一頂小帽兒,簪著青紗柳枝,粉嫩嫩的耳垂上扎著一對兒水滴形的碧玉耳環,渾身上下都是清靈之氣。 秦昭看她模樣認真,也同她認真起來:“是人自然都有用場,再能打仗的將軍也養不好這一株花?!闭f完正色道:“那我就先謝過善兒了?!?/br> 衛善心里知道往后只怕麻煩他的事還多,正恨自己手上沒一個可用的人,要吩咐什么事,總繞不過姑姑哥哥們,要是她跟秦昭一樣,有長吏有參將有兵丁有衛士,早就派人去盯著楊家了。 兩人坐著說話,略坐得會兒,就有下人引著袁家人過來,袁家一門都有才名,袁慕之更是詩書畫三絕,這兄妹三個一走出來,個個都是目下無塵的高潔模樣,只怕都是啃書頁長大的。 衛善一眼先瞧見了袁含之,袁相的小兒子,長子袁慕之至死也不肯承認自家有謀反之心,在詔獄之中被折磨至死,而袁含之卻生生硬扛了下來,關了三年,直到秦昭替袁家平反。 下過詔獄,又是謀反大罪,受了什么樣的折磨衛善可以想見,此時袁含之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渾身書香,青竹也似,看他模樣,更不知他是怎么忍受下來。 等袁家昭雪,袁含之一身傷病回了龍門山,把袁禮賢這些年來與各地官員互通的書信集成文集,刊印成冊,取了一個《碎骨集》的名頭,公道正義自在人心。 雖下了禁令,可當時朝廷自顧不暇,也無人去仔細定袁含之的罪,又改了個《袁崇禮文集》的名字,繼續流傳。 男有《碎骨》女有《斷腸》,此君負臣心,夫負妻心,亙古之傷心語也。 衛善跟著便想到碧微,碧微嬌滴滴一個女子,又是怎么能舍身飼敵十年之久的呢?她再看袁含之時,目光中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袁家三個行事有別于楊家魏家,一樣是國公府出身的,可衛善身上有公主封號,三人見著衛善先要行禮,衛善趕緊擺手,側身不受。 衛善有些不敢看袁妙之,家里獲了罪,男子關在獄中受刑,女子卻被發到教坊司去,前朝大臣的妻女就有受盡□□而死的,千金嬌女發往教坊司,天還沒亮人就已經冷了。 楊思召還拿這個嚇唬過她,想迫得衛善就范,當時她就是以袁妙之為例的,袁妙之沒等到邁入教坊,她是咬舌而死的。 衛善不曾抬眼去看,耳朵里卻涌入一管跳珠落泉似的聲音:“這對聯寫得極妙?!?/br> 她這才抬頭,只看見袁妙之一張側面,她單論長相還不如楊寶盈姐妹,可一雙妙目好似一泉清泓,眉目間自有一股清氣,抬目去看對聯,手指跟著虛動,似在學字體,兩句寫完了,才看向衛善,對她點一點頭。 衛善笑了,魏人秀是憨,袁妙之竟是癡,衛善本來就是生得很面善的姑娘,一笑開來袁妙之也跟著露出幾分笑意,夸道:“靜亭公的字真是好,你一定也寫得很好?!?/br> 衛善伸手撓了撓了臉,秦昭忍住笑意,衛善很有些聰明勁,書畫都能仿個皮毛,可真要細品,不下苦功是寫不出來的,剛想替她打圓場,就聽見她自己說道:“我哥哥寫得好,我不行,以后也要下功夫?!?/br> 把爹娘這點東西都給丟了,要撿起來,別人說起她是衛敬禹的女兒,她卻連一筆字都學不像,實在有些丟臉。 衛善大方承認了,袁妙之聲音依舊冷清:“那也很好了,你要習字,總比別人見得多些?!奔覍W淵源更強家中廣廈良田。 她口吻并不客氣,秦昭側身看看衛善,怕她臉上掛不住,出聲回護她:“善兒這樣聰明,真下起功夫來,定比我寫得好?!?/br> 魏人秀剪了一盤花來,這話便岔了過去,衛善卻沒生氣,還挑了一朵送到袁妙之手里,白芍正好配她梅子青色的一身衣裙。 有女眷在,袁慕之袁含之兩個都立在亭外,秦昭說上兩句也到亭外去,邀了他們往靶場去看射箭,留幾個姑娘在此一道賞花。 魏人秀當著袁妙之更不敢開口了,就怕自己有說的不對地方叫她恥笑,可三人坐著不說話卻也古怪,于是便問衛善:“你怎么知道進城門的稅收的?” 衛善笑起來:“我看了胡大人的奏疏,里頭寫了這些?!笔且荒甑呢攧兆鄨?,以rou來算,一年里城中收了多少rou稅,便能算出今歲城中吃了多少頭豬,較之去歲是多了還是少了,城中人口又添了幾戶,其余菜蔬新果又有多少。 “這樣細的事也要報給陛下知道?”魏人秀不解,連袁妙之也不知道,她頗覺得意外,看了衛善一眼。 袁妙之讀書便只在詩文上下功夫,叫四歲能詩,六歲能文,后來又專攻書畫花鳥,通身才氣,可這些俗務便是她不懂的了。 衛善略知道皮毛,手指頭沾著茶水畫了一座城,什么人從什么門進城,進城稅收的越是多,百姓的日子便越是好:“正元八年收稅不滿三萬,到去歲已經七萬有余了?!?/br> 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袁妙之,袁禮賢這樣能干,要是早知有這么一天,當年出龍門山會不會繞過青州,取道業州,投到衛家門下來。 魏人秀瞪大眼兒,袁妙之更是對衛善刮目相看,衛善自己卻覺得慚愧,這些東西明明就擺在眼前,她上輩子竟沒有費心留意看一看。 至天色將暮,幾家各要回城,秦昭還是派人挖了兩株芍藥給衛善裝盆帶走,她們騎馬,袁妙之坐車,她掀了車簾兒問衛善:“過兩日城外踏青你去不去?” 衛善一口應了,還同她約法三章:“踏青便踏青,我可不會作詩?!?/br> “知道了?!闭f完這一句她便放下車簾子。 魏人秀聽了艷慕,眼巴巴看著衛善,衛善笑起來:“你去不去?” 魏人秀圓眼一彎:“去?!?/br> 袁家魏家同朝中大臣幾乎都無來往,魏家是刺頭無人敢去招惹,袁家卻是自忖清高朋而不黨,衛善突然得了兩個姑娘的喜歡,不僅衛修大奇,袁含之也問meimei:“怎么竟同她交好起來?” 袁妙之抿唇淺笑:“敏而好學,言之有物,如何不能相交?” 袁含之也不是沒見過衛善,倒不意meimei能對她有這般評語,小姑娘家一道,不過打打秋千放放風箏:“那也很好,你也該出門多走動走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