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聽武成宇說,張成棟心態還不錯,說是就算不能坐進駕駛艙,還能繼續在飛行行業做做貢獻,同窗們在天上飛,他就在地面上打好基礎,一回事。 可路知意總是忘不掉當初他說的愿望,想起來就覺得心酸。 人生有太多的岔道口,多到她已記不清自己面臨過多少次的離別。 小升初時,要從鎮上到縣城里去念初中了,冷磧鎮不少與她一起念書的女孩子就此放棄了讀書的機會,因為家中窮,因為鎮上的人守舊落后,總認為女人能認識幾個大字就夠了,用不著有多少文化,與其浪費家里的錢繼續念書,還不如幫著做些活兒,減輕家中的負擔。 后來中考時,又是一次浩浩蕩蕩的分別。 再后來是高考,縣城里只有一所高中,能進去的孩子來自各個村鎮,沒想到都讀到了那個程度,依然有不少人放棄。 路知意的同桌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子,但讀書很刻苦,三次模擬考試都上了三本線,并且看樣子只要高考正常發揮,是可以讀一所不錯的三本學校的,要知道這在高原地區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 但就在高考前一個月,她的父母忽然把她接回家,不讓她繼續上課了。 那段時間,班主任異常緊張,最后的沖刺階段不容任何閃失,卻還為了她特意請了一天假,自己掏錢坐面包車翻山越嶺去了她的家里,和她家長面談。 原來她家中還有一個弟弟,正在念初中。她的父母認為三本院校學費太貴,又不是重點院校,不愿意浪費錢讓她混文憑。 班主任好說歹說,終于勸服她的父母讓她參加高考,并且親自把女孩接回了學校,又鼓勵一番。 后來她超常發揮,考上了二本,雖然只超了二本線八分,但好歹是上了線。 班主任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卻到了最后才知道,女孩的父母再一次把她接回了家,連志愿都沒讓她填。 路知意上大一時,在朋友圈看見了她的動態,她結婚了,不久之后又生了孩子。 當她在駕駛艙里緊張地報著各項數據時,當她沖向云霄向夢想無限靠近時,偶爾會想起當初分別的人。 有的人我們一直在錯過。 仿佛錯過二字便是人生的主旋律。 而這一年,高考來臨前的半個月,陳郡偉竟然找上了中飛院。 那天路知意剛從機上下來,垂首聽著教員批評。 “不就是遇到氣流嗎?至于手忙腳亂成那個樣子?你都驚慌失措了,機上的人怎么辦?要是勝任不了,干脆這時候就退出好了,趁著航校還沒投入大成本在你身上,趁著還沒簽下公司,公司也沒下血本培養你!” 越往后階段培訓,教員越嚴格。 路知意哪怕身為年級第一,在訓練過程中也已漸漸習慣被毫不留情地批評一頓,相比起其他人來說,她還算好的。 教員嚴厲地說了一通后,看她垂首態度很好地認錯,也慢慢放松了語氣。 “……不是我要對你這么苛刻,是不苛刻不行。將來你畢業了,開始正式飛行,萬一遇到緊急情況,一急就不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了,是對客艙里上百人的生命不負責!” 路知意被放走之后,蘇洋在不遠處等著她,看她精疲力盡的樣子,問了句:“又挨罵了?” 路知意點頭。 蘇洋:“習慣就好,我沒有哪次上機不被罵的。反正回回教員都跟我說,就我這樣子,畢業的時候不被停飛他就把頭砍下來給我當板凳?!?/br> 路知意有點想笑,“那你怎么說的?” 蘇洋哼了一聲,“我跟他說,我等著他的人頭板凳?!?/br> 這回路知意真笑出了聲。 然后就接到了陳郡偉的電話。 他說他中飛院大門口,讓她趕緊過去一趟。 路知意嚇一跳,這小孩都快高考了,怎么還想一出是一出,說來就來? “你不上課?” “今天放假,趕緊來,好不容易抽空來找你呢?!?/br> 已到晚飯時間,蘇洋等她那么久,就是為了一起吃飯,路知意不想這時候把她打發回去,索性帶她一起去見陳郡偉。 小孩這個點跑來找她,干脆一起吃個飯。 結果陳郡偉看見她不是自己來的,反倒多帶了個人,不樂意了,“你來就來,干嘛帶個電燈泡???” 蘇洋瞪眼睛,“你是哪根蔥?” 路知意趕緊問陳郡偉:“找我有事嗎?怎么還跑到學校來了?” 陳郡偉一頓,說:“馬上就高考了?!?/br> “那你不好好復習,還到處亂跑?你媽知道嗎?” “……”陳郡偉那個氣,“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說什么?”路知意摸不著頭腦。 蘇洋倒是從這小子幽怨的表情里看出點什么來,不緊不慢地笑道:“怕是上門求心上人給個愛的鼓勵吧?” 路知意:“……” 陳郡偉惱羞成怒:“你閉嘴!” 路知意帶著兩人去步行街吃了頓干鍋,首先擺明態度:“我窮,請不起大餐,兩位貴人給個面子,隨便吃吃就好?!?/br> 結果一頓飯吃得熱鬧極了。 陳郡偉的主旋律是,求親親求抱抱求愛的鼓勵。 蘇洋的大節奏是,嘲諷他嘲諷他嘲諷他。 路知意忙著勸架勸架勸架,最后發覺陳郡偉大概是這一陣太緊張,憋壞了,發泄發泄也好,便隨他去了。 蘇洋和陳郡偉旗鼓相當,你還別說,斗起嘴來異常有趣。 一頓飯吃得風生水起,到最后,蘇洋笑了,陳郡偉不緊張了,路知意……路知意一個人埋頭苦吃,吃撐了。 小孩仿佛又長高了,在夜色里與兩人分別。 他終于如愿等來了路知意的鼓勵。 他的陸老師還穿著藍色的飛行學院制服,于盛夏燥熱的風里拍拍他的肩,說:“加油,小偉?!?/br> 他渾身舒坦,每個毛孔都叫囂著心滿意足,卻還是再求了一句:“就這樣了嗎?這么簡單敷衍嗎?” 蘇洋:“快滾吧你耽誤我們一晚上了,你知道開飛機的人有多累嗎?” 陳郡偉怒道:“我跟你說話了嗎?閉嘴!你以為我高三復習就不累嗎?” 蘇洋:“那不是因為你成績不好,所以累嗎?成績好的這會兒都跟瘙癢似的,無所謂好嗎?” 掐架的節奏又開始了。 路知意忍住笑,打斷了他們,仍是簡簡單單的結束語:“快回家吧,你這時候還在外面磨蹭這么久,莊姐肯定急了?!?/br> “真的不多說點什么嗎?” 小孩星星眼望著她。 她笑了,說:“你知道的,我等你的好消息?!?/br> 我等你的好消息。 只這一句,陳郡偉胸口飽滿、斗志昂揚了。 就是這一句,支撐著他這一整年。那么多人對他失望、對他不抱任何期望,只有她在等,等他閃閃發光。 就沖這一點,他也一定會給她一個好消息。 可是少年立在夜色里,低頭看她半天,也始終如鯁在喉,有一句話遲遲未曾開口。 路知意,你還在想他嗎? * 路知意還在想他嗎? 日子太忙,學飛的生活像是在打仗,一上飛機就如臨大敵、渾身緊繃,下了飛機就只剩下大快朵頤填飽肚皮,然后上床睡覺。緊繃的弦一旦松掉,就只剩下精疲力盡后的倦意。 她只有做夢的時候有空想想他。 也許是她的確沒有那么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時間這個治愈傷痛的良藥,她覺得自己想起陳聲的次數并不那么多,一旦忙起來,常會把他拋到腦后。 想起他時,也不是什么痛徹心扉的滋味,是一種不濃不淡的惆悵,心酸有之,傷感有之,卻又不至于痛哭一場。 直到大二快結束的那個月,她才終于又一次見到他。 陳聲回來了。 去加拿大學飛的那群人都回來了。 一周后,大四生即將畢業,那一個清晨,準畢業生們坐在中飛院綠草如茵的cao場上,一撥一撥上臺撥須、領證。 趙老頭一個個念著大家的名字,看著昔日青澀的面龐成長為今日能夠獨當一面的飛行員,這樣的場景年年都有,他卻依然年復一年地感動著。 若是要他說出人生中某一刻不虛此行的瞬間,那一定是眼前這一刻。 他的師長身份、職場頭銜,沒有什么比得上這一刻的成就感,這就是他來到中飛院的意義,也是他人生的意義所在。沒有任何一刻比得上這一刻,這讓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老去,他的心與這群年輕人一起,永恒翱翔在晴空之上。 那一天,路知意站在cao場外,隔著鐵絲網看著日光下的師兄師姐們。 她看見陳聲上臺了。 穿著蔚藍色制服,挺拔如春日的青草,那眉那眼都無比熟悉。他依然是人群里最耀目的那一顆星。 他作為優秀畢業生發言。 他沉穩很多,不再眉眼一抬,目中無人地淺笑,但他開口時,下面的人都笑了,他說:“各位熬過九九八十一難,終于逃脫升天的同窗們,作為和你們一起幸存下來的小可憐,今天我代表畢業生們上臺發言?!?/br> 你看,他還是那個張狂的人。 路知意站在清晨的日光底下,看著她的師兄,她曾經的意中人,她今日依然仰慕的陳聲,在聽聞他說出第一句話時,唇角一彎,驀地笑起來。 也是在那一刻,這一整年都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如傾盆大雨般簌簌落下。 原來她并不是不想他。 是不敢想。 人人都說年少的喜歡幼稚膚淺,難以維持,可他們都不知道,在她心里,陳聲不只是淺薄的喜歡,不只是一個面目好看的年輕男生。 他是她夢想的所在,是她終其一生抬頭仰望的晴空蒼穹、星辰萬千。 她從不后悔喜歡上他。 她想,也許她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