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你是什么人?來做什么”模糊的感受到對方的善意,陳瑜的警惕少了一點,神經也繃得沒那么緊了。但是該問的還是得問,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況非我族類。 中年人推了推眼鏡,笑呵呵的說:“我姓顏,名仲勛。你要是愿意,叫我二叔也可以。我聽說你這丫頭能看見我們,就想拜托你一件事。沒想到能看到這么有趣的一幕,說來這魏耀祖也是我的熟人啊……” “是你,顏老二?”魏耀祖抬頭看見來人失聲大叫,連哭都不敢了。這面前有個小煞星,又來一個狠角色。顏老二,可是對自己都能下狠手的人物。 陳瑜有些好奇:“你們認識,這是怎么回事,說來聽聽?” 顏仲勛看著魏耀祖,目光悠遠,似乎透過他看到了生前的時光:“我和魏耀祖本是同窗,赴日留學也是同一批。不過我們志不同道不合,關系并不親近?!?/br> 回國之后,顏仲勛利用學到的知識,開辦工廠,想要以實業救國。他雖然是讀書人,但是棄文從商卻毫不猶豫,為人又仗義,做生意也誠信。 工廠做大以后,不但造福了鄉里,解決了不少人的就業問題,他還大力支持革/命志士,想要讓國家強大起來。 許是魏耀祖在鄉里民聲不好,顏仲勛又得鄉親敬重。他心生嫉妒,就勾結日軍和倒戈的商會,封了顏仲勛的廠子。 知道日軍少佐好讀書,魏耀祖一邊在少佐跟前吹捧顏仲勛的才華,夸張的說顏家的世代藏書多么豐富和珍貴,一邊逼著回到村里的顏仲勛把祖傳的書畫交出來,說只要他把書交出來,就放過他村里的人。 顏仲勛自然不肯,他這些收藏,都是祖輩留下的東西,怎么能流入日本人之手?鄉親們自然也不相信二鬼子的話,不愿意顏仲勛用祖輩的藏書交換他們的安全。 兩難的顏仲勛最后做了一個決定,那天他說自己有辦法退敵,就把村民和兩個兒子疏散開,提前備好糧食,讓他們在山里待幾天。而自己,則待在家里等著日軍少佐上門。 這個日軍少佐確實是個愛好的讀書的,對滿腹才華,而且在日本留過學的顏仲勛十分仰慕,兩個人當場把酒言歡,恨不得結為知己。 所以在顏仲勛邀請他一個人去書房時,微醺的少佐就放心的讓士兵留在了客廳。等到酒里的藥發作,少佐終于無力的倒下。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顏仲勛,手扶著刺刀,卻再也沒有拔出來。 顏仲勛端坐在太師椅上,把玩了一下手里的轉心壺,然后毫不猶豫的把一桶油潑在房里,化了一根火柴扔了出去。 轟的一聲,屋里迅速竄起了火焰。外間的士兵逃跑不及,也被燒死了幾個,還有被濃煙嗆死的,最后只逃出了寥寥幾人。 日軍少佐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亂了他們的軍心,當地的抗日組織也趁機反撲,取得了小范圍內的勝利。 幾天后,回來的鄉親們看到顏仲勛家里的慘狀,都痛哭不已,把顏仲勛風光大葬之后,還在村里蓋了廟供奉他。 后來顏仲勛的廟被砸了,村里人就在后山用磚瓦石塊偷偷搭了一個一尺高的小廟,因為隱蔽,倒是沒被人發現。 一直到現在,村里的人不分輩分,一律尊稱他為二叔。逢年過節,都有人偷偷祭祀他。 “我沒想到魏耀祖的靈魂居然還在,早知道就結果了他?!倍宓乃涝谖阂嬷?,他受村里人供奉,也努力護衛著一方平安。倒是沒有想過魏耀祖靈魂的下落,讓他接著去害人,真是疏忽了。 陳瑜也跟著叫起了二叔,看著魏耀祖不屑的說:“就他個賣國求榮的二鬼子,就算死了也被人唾棄,興不起多大的風浪。要不是我表舅運氣太差,他也上不了身。這不是二叔的錯,您不用自責?!?/br> “我當時為了不連累鄉親,就把書畫藏到了暗室里。今天來就是想托你讓那些書畫重見天日,交給政/府,不至于埋沒?!闭f到現在,二叔似乎才想起來此行的目的。 陳瑜小心的問他:“二叔,難道你不知道現在,很多書籍都是禁書……”不是她不想幫忙,而是她要是大咧咧的把這些書畫交上去,恐怕不但書要被革/委會沒收,自己一家也要遭殃啊。 死后的日新月異,二叔自然也知道,他沉默了一瞬,又笑了,那笑容仿佛能沖開所有的陰霾,讓陽光灑遍世間。 他認真的跟陳瑜說:“社會主義的道路,我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難免會走上一段彎路,很快又會走上正途。我把這些藏書托付給你,并不是讓你現在交出去??傆幸惶?,它們能光明正大的面世?!?/br> “會的,二叔,這個時間不會太長,眼下不過是黎明之前的黑暗,很快就能撥開云霧見太陽了?!痹趫龅娜藳]有誰比她更清楚,還有三年,一切都要結束了。 只是,黎明之前的天色,總是更加黑暗一些。 送走了二叔,雪松陰著臉推門而入。陳瑜還不明白他為什么生氣,笑嘻嘻的問他:“難得小和尚你也有這么大的反應???誰惹你了?” “不速之客上門,你好歹招呼一聲,就一個人迎上了?”雪松看著那張笑得沒心沒肺的臉,有些無力。雖然眼下能傷到她的東西不多,但是警惕之心卻不能沒有。 陳瑜這才知道,小和尚的情緒波動是為了她。雖然很感動,她還是弱弱的為自己分辯了一下:“素云jiejie就在樓上,你也在隔壁。如果真有什么事,我肯定會叫你們的。我既然沒喊人,就代表沒什么事?!?/br> 而且,來“人”是敵是友,善意還是惡意,她好像也有一點心靈感應。不過小和尚說得也對,小心駛得萬年船,以后她還是要更謹慎一點才好。 陳瑜拉著小和尚坐下,大著膽子揉了揉雪松的臉:“小和尚,別生氣啦,下回我一定記得叫你。我跟你講,今天來的這個人……” 她把二叔的故事跟雪松完完整整的講了一遍,臉色微紅的小和尚嘆了一口氣:“快過年了,我過兩天回鎮上看看李叔。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當心一點?!?/br> 這幾年不許過年,不許敬神、拜年、請客、送禮、吃喝玩樂,自然也沒有了年假。但是畢竟是過年,小和尚在李家待了幾年,快過年了,總要回去看看。要是等過年的時候,請假也不好請了。 聽到小和尚要回鎮上,陳瑜有些失落。她總以為什么時候小和尚都在身邊,都忘了他也會離開。并肩戰斗到現在,她覺得兩個人已經培養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如果以后小和尚離開南陳莊,她一定會想念他吧? “小和尚,你早晚都要離開南陳莊,去投奔你師傅吧?”陳瑜的情緒低落下來,輕聲問雪松。他的向佛之心這么堅定,出家也遲早的事吧? 雪松心里微微一動,模棱兩可的說:“也許會,也許不會。師傅教我隨緣即可,也說不定我會一輩子扎根在這里……” 一想到小和尚有可能會一直待在這里,陳瑜的心情就莫名的歡快起來。就連雪松的離開都沒有了矯情的離愁別緒。 不過隨后楊振華和秀荷辦婚禮,特意給她送請柬的事,卻讓她惡心了一回。 王金蘭更加生氣:“這秀荷家里送過一回去請帖了,這還專門給你一個沒出門子的大姑娘送什么?”這是上次罵了秀荷娘,專門惡心他們一家了? 不過讓陳瑜心里更不平靜的是,聽說上輩子的公婆和大姑子都要來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陳瑜決定,只要他們這輩子不再招惹她,她也不會主動做什么。 如果事情像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就沒有后面的事了。 第24章 楊家人來的時候,陳瑜并沒有關注。還是王金蘭跟著其他社員圍觀了城里人之后, 回來跟陳衛國閑話:“秀荷那公公婆婆還挺有派頭, 眼睛長到了頭頂上, 看人都用眼白。以后秀荷這日子, 恐怕不好過了?!?/br> “老祖宗都說門當戶對,還是有道理的。還是咱閨女拎得清, 沒讓姓楊的哄了?!标愋l國眼也不瞎, 對楊振華前些日子糾纏閨女的事情也是知道一些的。還好他閨女機靈, 都躲開了。 陳瑜趁著中午陽光好, 正坐在門口納鞋底, 聽了陳衛國的話,一針扎到了左手大拇指上。她“嘶”了一聲, 下意識的把指肚上沁出的血珠吮掉了。 王金蘭聽到聲音看過去,皺著眉頭說:“當心點, 你把手當鞋底子納呢?”那老粗的針,看著就往手上扎,她不疼誰疼? “知道了,娘?!标愯]精打采的應了, 不過再下針的時候就小心了許多,速度自然也慢了下來。 王金蘭看她做活那個墨跡勁兒, 就替她著急:“這都臘月了,兩個鞋底子還差半個, 別等過了年該穿單鞋了,你這夾棉的鞋才做好?!?/br> 說起來秀荷跟小瑜年紀也差不了哪去, 這人家都結婚了,她這終身還沒個著落。好不容易開了竅,知道給雪醫生做鞋子了,還不慌不忙的。 還不趕緊做好了給雪醫生送過去,這你來我往的,情分慢慢不就有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她這個當娘的都恨不得把兩個人壓著湊一堆兒,明年訂婚,后面結婚,三年抱倆,五年抱仨。 一想起楊家人,陳瑜的心情就好不起來。她干脆把針線簸箕收拾一下,去診所那邊待著了。雪松不在,看病的人都少了,她坐著也沒事,看書累了,就做會兒針線,爭取早點讓雪松換上新鞋子。 雪松踏進房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陳瑜低著頭安靜納鞋底的樣子。冬日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都泛起了溫暖的光暈。 這時,陳瑜突然感覺到一片陰影壓下來,抬頭一看,發現是雪松回來了,驚喜的站起來:“小和尚,你這么快就回來啦?好不容易回去,也不多待兩天……” 她嘴里說著雪松該多待幾天的,實際上她內心的歡喜都要炸成花了。原來,跟小和尚在一起的日子,是這么的讓人懷念。 幾十里的路,雪松是一路走回來的,風塵仆仆,面帶疲憊。但是這會兒他卻沒有急著回去梳洗,而是在腦海里不斷回放剛才的那副畫面。 聽到陳瑜熟悉的聲音,他才回過神來,“不放心,就早點回來了。這兩天有什么病人上門嗎?” “他們哪里敢讓我看病,有病都去大隊那邊了。也就偶爾有人過來要點甘草、板藍根回去泡水……”陳瑜雖然有些泄氣,但是并不覺得委屈。她才學了多少東西,別說鄉親們不相信她,就連她都不信任自己。 雪松微笑著聽她念叨,然后溫柔的補了一刀:“知道自己的不足,很好。所以,以后我考你的時候,就少抱怨一點?!?/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瑜總覺得小和尚回來之后,有些變了。怎么說呢,好像更像一個普通人了,距離感少了很多。 反正不是什么壞事,陳瑜把這事放在一邊,說起了楊振華和秀荷結婚的事情:“明天楊知青要在大院里擺酒,我怕吵,明天能不能不來了?反正明天大家都惦記著吃rou,也沒什么心思看病,有你盯著就夠了?!?/br> 如果可能,這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那些人。但是偏偏那兩口子擺酒就在他們門口的大院里,隔著窗戶就能看到。 “剛說過要你用功,又想躲懶了不是?若真心向學,就算身處鬧市,心猶安然?!毖┧刹恢浪诙惚苁裁?,但是他知道,有些問題不是躲就能躲得過的,只有坦然面對,才能解開心結。 陳瑜無奈,好吧,就當沒看見他們吧。反正也待不了幾天,忍忍就過去了。 臘月二十,宜婚嫁,添丁進口,是個結婚的好日子。 一大早,知青大院就開始鬧哄哄的。到了十點左右,楊振華就出來散煙散糖。煙是普通的乙級煙,糖是包裝簡陋的水果糖,不過在鄉親們眼里已經算是難得的好東西了,一個個夸楊振華會來事,大氣。 王春華撇撇嘴,陰陽怪氣的跟秀荷娘說:“你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只能買到這種糖了。鄉下的供銷社就那幾樣東西,哪有我們城里的商店物質豐富。我們那兒結婚都是派大前門、大白兔奶糖。大白兔,=,聽說過嗎?上海牌的,去年總理還送了一斤多給美國總統……” “我說親家,我怎么聽隊長說,他去鎮上開會,那商店里可什么東西都有。要不我問問他有沒有你說的什么門什么兔的?”秀荷娘心里還不舒坦呢,這一家人空手拎倆錘(拳頭的意思)就來了,別說什么三大件,36條腿都沒有,哪像是娶媳婦的樣子。 王春華的大話被戳破了,惱羞成怒的說:“誰家大姑娘還沒結婚,就沒臉沒皮的爬男人床?要不是我們振華好心,一個破鞋自個兒拿繩子吊了吧!” 她本來就不同意兒子娶個鄉下的兒媳婦,就算找個同樣出身的知青也好得多。但是兒子不爭氣,弄大了人家的肚子,還說不結婚就犯流氓罪了,她也不甘不愿的同意的。還想要彩禮,一個子兒都沒有! “男的褲腰帶不松,誰還能壓著干那事?信不信我告你兒子個流氓罪,讓他吃槍/子?”看王春華的聲音越來越大,都有人看過來了。秀荷娘生怕她敗壞了閨女的名聲,壓低了生硬威脅王春華。 秀荷娘也就這么一說,真要告楊振華流氓罪,她閨女也沒臉活了。但是這會兒就是不能示弱,m主席說過,敵人像彈簧,你弱他就強,不管怎么,氣勢得做足了。 楊振華的jiejie楊麗紅卻沒想太多,她一聽秀荷娘的話就急了:“我弟弟吃了槍子,你們家閨女也別想好過……”他們老楊家就這一條根,要是斷在他們手里,她跟這家人拼了。 “你讓誰不好過?”秀荷的兩個哥哥正好走過,聽到楊麗紅的話,黑著臉質問。兩個壯年漢子站在面前,兇神惡煞的,嚇得楊麗紅退了兩步。 楊長福這會兒才說話:“好了,大喜的日子,鬧什么鬧!”他對著樁婚事也不滿意,但是秀荷都懷了孩子,也只能勉強接受了。 再說,誰知道振華在這里要待多久?要是一輩子回不了城,也只能娶個當地媳婦。早娶晚娶都是娶,看在孫子的面子上,就先捏著鼻子認了吧。 臺上,陳保國正帶領所有的貧下中農宣讀革命誓言,為新人證婚。然后開始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賓客爭先恐后上前痛說革/命家史,傾訴戰天斗地的激情,憶苦思甜,歌頌現在的美好生活。 陳瑜在房里聽得頭疼,好好的一個婚禮,弄得跟批/斗大會一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消停下來,偏偏小和尚還不準她回去。 作為新人的楊振華也同樣不高興,他昨天就被爹娘聯手數落了半夜。要不是他拿秀荷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說事,恐怕今天這場婚事就泡湯了。 雖然婚禮如約進行,楊振華還是一臉茫然。以后他就要跟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成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一想到以后幾十年都要這么過去,他就覺得恐慌。但是他又不敢承擔拋棄秀荷,拋棄孩子的后果。如果是小瑜就好了,她肯定不會那么隨便,也不會讓自己落入兩難的選擇。 “一拜m主席!” “二拜父母!” “夫妻對拜!” 最后一拜,楊振華下意識的看了低著頭看書,置身之外的陳瑜,才猶猶豫豫的拜了下去。穿著紅襖黑褲的秀荷沒有錯過楊振華的目光,她臉上帶著笑,心里卻在罵陳瑜,不要臉的sao蹄子,結了婚的男人都惦記。 她的男人自然沒有錯的,都是狐貍精的錯。 聽著外面的動靜,陳瑜就知道婚禮結束,開始吃席了。她心里也像有個石頭落了地,跟楊振華結婚的那個人不是她,她也不會再重復上輩子的命運了。 此刻,她的心情出奇的好,不留意竟然笑出了聲。 “什么事這么高興?難不成是羨慕別人結婚?”雪松看陳瑜樂不可支的樣子,感覺她的心結應該放下了,就順口逗了她一下。 陳瑜雙手支在桌子上,微微靠近雪松,不懷好意的說:“是啊,可惜沒有對象。要不小和尚你嫁給我得了?雖然三大件備不起,三媒六聘,72條腿還是少不了的?!?/br> 雪松看著那張笑靨如花的臉,悠悠吐出來兩個字:“好啊?!?/br> “我才不……”以為小和尚又說她胡鬧,陳瑜正想反駁,卻被這兩個字砸懵了。她結結巴巴的說:“小,小和尚,你說,什么?” 她沒有幻聽吧?小和尚說的是“好”?他一定是逗她的,陳瑜語無倫次的說:“小和尚你學壞了啊,還會調戲人……” 雪松低頭,微笑不語。不辯解,不否認。這態度讓陳瑜有些沒底,心里亂糟糟的。 “誰是醫生,給我看看,我這肚子疼是怎么回事?”楊麗紅咣咣在開著的門上敲了幾下,驚醒了屋里兩個各懷心思的人。 陳瑜一看來人,臉上還殘余的紅暈就凍住了。她面無表情的指著雪松說:“這位就是我們隊里的醫生,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跟他講就行?!?/br> “哪里疼,怎么個疼法?”雪松也恢復了平日里波瀾不驚的樣子,抬頭問楊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