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顧余生絕對無法想象自己那個冷心冷情的師父會對人說這樣的話。呆愣許久,方才恍惚地問:“師父,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這個問題未來的掌門也曾問過,釋英不記得自己何時對這人好過,只答了一句話——“因為你是東靈劍閣的掌門?!?/br> 現在也是如此,面對少年的騏驥,他平淡道出事實:“因為你會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修?!?/br> 這是修士夢寐以求的未來,可是少年卻和那時的掌門一樣,默默斂去了眼中的情感,然后認真對他承諾,“弟子定拼上性命修行,努力達成師父期望?!?/br> “顧某定會竭盡全力成為最強的掌門?!?/br> 明明顧余生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卻是相似的回答,相同的反應。 那樣答應他的顧余生最后成了一具尸體,釋英不愿眼前少年再走上同樣道路,雖不明白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仍是如實道出自己想法,“不,我的期望是你好生活著?!?/br> “好,我要長大,好生照料師父!” 只是多了一句話,少年眼中火焰卻是瞬間重新燃起,整個人就鮮活了起來。 釋英的神色有些不解,只問:“我希望你活著,比成為天下第一更重要?” “是!” 斬釘截鐵的回答,毫無猶疑的眼神。這一刻,看著自己從未理解過的顧余生,釋英心中隱隱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這樣的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 釋英:記住,我全身都是寶,連膽結石都價值連城,以后缺藥材就把師父先切片了。 顧余生:我不! 釋英:叛逆期? 第十三章 在御劍山莊住下的第三日,釋英終于收到勝邪長老回信,一早便帶著顧余生再查劉家院落。 劉氏母子尸骨都被御劍山莊停放在大廳,釋英之前便已確認這院中并無戰斗痕跡,這一次也沒什么新發現。倒是顧余生靈機一動,去鄰家棺材鋪探查了一番,這才發現那竟是劉南風母親盤下的店鋪。 他還在其中尋到了漆黑木屑,由此可見,那烏木棺材竟是劉母為自己親手所造。一個外表平凡的鄉下老嫗竟擁有處理陰沉木的手藝,當真匪夷所思。 就在釋英輕扣棺木沉思時,顧余生突地發現一人在門外探頭探腦,一直偷偷瞧著自己師父。他哪能容得旁人打釋英主意,連忙就把人制住,逼問道:“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師父身后,你想做什么?” 顧余生修為進益簡直堪稱妖異,明明這幾日無空打坐,體內真氣卻是與日俱增,此時一出手對方甚至連個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叫道:“青囊長老,在下向北,有要事相告!” 以釋英的修為自然早已發現此人,回頭瞥了一眼,原是那日道出劉南風身份的巡邏弟子,這便回了一個字,“說?!?/br> “其實似劉南風這樣外出采辦的弟子,每隔一段時間必須向掌事回報成果,他出事之前已三月未有音訊,只是不知為何,掌事對此竟毫不關心?!?/br> 向北也知劍修都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本還有些猶豫,釋英這一問立刻將自己所知一五一十道來, “不止是劉南風,這些年莊中還失蹤了不少弟子。他們要么無親無故,要么孤身在外,即便消失也沒人在意,掌事雖說正在調查,至今也沒給出個結果?!?/br> 釋英早聽聞御劍山莊近些年收了不少平民弟子,若此人所說當真,只怕其中不少人都與劉南風落得了一樣下場。放任邪修殘害門下弟子,這可是足以將整個御劍山莊從正道除名的大罪,他雖已信了八分,仍是淡淡道:“給我相信你的理由?!?/br> 向北知道自己告密之事一旦被莊中發現,只怕下場不會比劉南風好多少,既已上了東靈劍閣的船,如今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劍修好管閑事的性情了,這便苦著臉解釋:“我沒有親人,在莊中只有劉南風這個同鄉能聊上幾句。從此地回去那日晚上,常騰也失蹤了??匆娝麄円粋€接一個出事,我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 那常騰被顧余生刺倒之后就沒了消息,釋英原還在想此人定會前來報復,誰知竟是突然失蹤。眉毛雖是因此動了動,詢問的語氣卻還是一貫的平淡,“你籍貫何處?” 向北恭敬回:“在下來自杯中郡?!?/br> 聞言釋英瞥了眼顧余生:“原來是你的同鄉,看你們年紀相仿,可曾見過?” 杯中郡本就隸屬蒼川縣,到達東靈劍閣和御劍山莊的路程都不遠,向北早已將釋英對顧余生的寵愛看在眼里,如今一聽此人也是同鄉,立刻討好道:“這位小兄弟也是杯中人士?你官話學得真好,我居然沒聽出家鄉口音?!?/br> 如今的天鼎王朝定都北方,各地所用官話也以北方方言為準,如此一說,釋英也發現顧余生說話口音與向北有明顯不同,看向弟子的眼神頗為考究。 顧余生被看得頭皮發麻,他從未干過欺瞞師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也只有佯裝鎮定地回:“我一直在書院,不怎么說家鄉話?!?/br> 掌門這張臉就連說謊都是大義凜然,倒讓人無法懷疑。 內心冷哼一聲,釋英在人前無意為難顧余生,沒再提此事,只悠悠掃了眼向北,“李長命說話口音與你更為相似,你們可曾有過交集?” 他們這些平民子弟在修真門派無親無故,老鄉就是唯一能依靠的群體,因此認親一直是新弟子入門必做的事,李長命自然不會例外。 只不過,提起他,向北的神情有些怏怏,“他身為內門弟子,雖也是同鄉,歷來都不怎么和我們說話的?!?/br> 李長命這樣柔弱之人,孤身入御劍山莊卻不和同鄉打好關系,看上去彼此還有些嫌隙,這不合常理。 那少年并不笨,三言兩語就令巡邏弟子對常騰離了心;參與東靈劍閣試煉時也是只看著顧余生出頭,自己躲在一旁不發出任何聲音。顧余生爭贏了,得到好處的是他,即便執法長老被激怒,也是顧余生受損,他只需驚恐地認錯就能把自己輕松摘出去。 李長命是個靈活處事的聰明人,只可惜,作為仙草的釋英更喜歡和顧余生這種石頭腦袋打交道。 這樣的人會放過同鄉間的人際關系,只有一個理由——他知道此事弊大于利,所以不愿別人把自己和劉南風聯系在一起…… 又或是,不愿任何人知曉他與劉南風有關系? 認定李長命可疑,釋英將一枚玉符丟給向北,只道:“遇事捏碎這枚劍符,我會收到消息?!?/br> 向北正擔憂自己會是下一個失蹤之人,能得劍修庇護立刻喜不自勝,連忙殷勤道:“謝青囊長老!我定時刻為你留意莊中之人!” 人在保護自身時往往行動力極強,釋英相信向北會全力尋找失蹤之人線索,這便帶著顧余生回了客房。 公事已了,徒弟騙他的私事也該處理了。抬手將顧余生推進臥房,釋英帶上房門,眼睛朝心虛的弟子一瞟,卻是一道劍氣劃破了自己掌心。 “師父你做什么?我馬上為你包扎!” 釋英下手快準狠,當殷紅血液滴落,顧余生整個人都懵了,再顧不得師徒禮儀,一把握住他的手,掏出白絹就要止血。 然而,還沒等他有所動作,釋英的手指已撫上了少年薄唇,看著自己的血將其唇角染上紅色,他的聲音滿是威脅,“說實話,否則,我就把血灌進你嘴里?!?/br> 顧余生天不怕地不怕,被邪修捅了數十劍,眉毛都不曾皺一下。在世人眼里,東靈劍閣沒有任何弱點,只有釋英知道,每次看見自己以血入藥,顧余生都會面色慘白,甚至連劍都拿不穩。 他想,這是因為自己用的人形,一生剛正的顧余生無法接受這樣仿佛邪道的煉藥之法,以至于只要是他給的藥,總是拒絕入口。 少年顧余生和他認識的掌門差距極大,害怕喝他的血這一點倒是沒有改變,只是一句話便不再頑抗,老實招供:“在我的家鄉流傳過一個名為‘蛇姑’的故事。從小娘就告訴我,男孩子不可以哭,失了陽剛之氣就會被蛇姑吃掉內臟;晚上不能打開門窗,蛇姑會將不睡覺的小孩喂給自己的小蛇?!?/br> 這聽起來是毫不相干的事,釋英見他述說時神色低落,沒有催促,只若有所思道:“尸神宗有豢養蛇蝎的分宗毒修?!?/br> “我小時候很調皮,有一晚嘗試著開了窗,突然就被一只手強行拖了出去,再醒來時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牢。這期間,經歷了許多可怕的事……被救出之后,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br> 只是一語帶過的回憶,少年的神色已是難掩的痛苦,雖是如此,最終還是將其全部壓下,只小心地將止血草咬碎敷在釋英掌心。見他神色專注,釋英心中一動,“救你的是劍修?” “在遇上那人之前,我只把所謂神仙當作廟里的泥像,甚至不如小販手中的糖人可愛。見到他之后,我想,如果世上真的有仙,就該是這樣的人?!?/br> 這又是釋英沒見過的顧余生,仿佛珍愛著什么東西,目光里盡是柔情。那是最重要的寶物,只要是為了保護那個人,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重視他人甚過自己,這樣的修士太容易死了,釋英皺眉,只問:“他是誰?” 修士是要成為仙神的人,決不能讓旁人凌駕于自己道心之上。若師父知道,定會打破這妨礙他提升心境的信仰。 顧余生已了解釋英思維,這人比起仙更像是妖,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聲懇求:“師父,別再這樣嚇我。見你受傷,我很難受?!?/br> 現在的顧余生還沒遇上必須獨自挺過去的絕境,也沒有一旦低頭就會死去的敵人,他還能對親近之人用有些抱怨的語氣求饒。 釋英和掌門意見相左時,那人往往是御劍離去,從未告訴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以至于他直到如今才發現,自己不擅長對付求饒的顧余生。 他可以奪了掌門的劍,威脅那人吃下靈藥;可對這樣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少年,竟沒法繼續追問下去。 許是勾起了回憶,那在未來和掌門發生爭執時不曾說出口的話,他竟下意識告訴了現在的顧余生:“我沒有道心,也無法理解所謂享樂。既然生來就有這樣的修為,或許發揮仙草的價值就是我誕生的意義?!?/br> 他說話時仍是陳訴事實的語氣,顧余生卻看到了師父眼中的黯然,那些籠罩在釋英身上的迷霧終于散了,他頭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該為師父做什么,抬頭時已是一臉堅定, “師父,你可以把培養我視作活著的樂趣。你說過的,我會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修?!?/br> 作者有話要說: 釋英(嚴肅):等掌門回來,我就把自己下鍋了。 顧余生·掌門皮膚(沉痛):每天回家都看見心上人在作死,心累,想刪號。 釋英:你聽不聽師父的話? 顧余生·初始皮膚(求生欲爆發):師父,我開boss了,奶我! 第十四章 東靈劍閣作為南方第一大派自然有其通訊網絡,未及三日,元如便帶著尸神宗檔案回到楓源山城,隨他而來的還有二十名金丹劍修,以護衛之名住在了釋英身邊。 這樣的大動作立刻引起了御劍山莊警覺,云中行與云倒仙同時閉關不見外客,莊中所有弟子更是被嚴令警告不許多說一句話。這些弟子所有家人信息都登記在冊,自然不敢違背師門意愿。好在向北無親無故,悄悄收集了失蹤弟子名單,今日便借送茶之名交到了釋英手上。 這十年御劍山莊以培養鑄劍師為名招收了許多外門弟子,僅是向北能打聽到的失蹤者便有三十九名。這些人皆是出身寒門,大多孑然一身,即便有親人,也是偏僻村落的平民,沒有任何機會接觸其它修士。 受害者失蹤前要么外出執行任務,要么閉關修行,皆是少有同伴隨行,出事也無人發現,可見下手之人對他們行蹤極為清楚。 劉南風家中衣柜盡是新制秋衣,夏日衣物皆已陳舊,想來失蹤的這三月并未返回。 向北說過,劉南風對母親極為孝順,若活著定會回家看望。釋英估計其遇害時段應當就在今年六月,正好與外出尋找礦石的時間重合。 只是,其它失蹤者的尸體都被隱藏得極好,為何劉南風的白骨會回到家中,還正好被李長命發現?而就在當晚,與李長命關系不睦的常騰也失蹤了…… 李長命的水靈體質連沈逢淵都看得上眼,將這樣的天才少年收入門墻卻不聞不顧,任由他和外門弟子混在一起,御劍山莊當真奢侈至此? 就在釋英沉思時,顧余生也將送來名單細細看了一遍,神色很是憤然,“死了這么多人,御劍山莊竟沒有任何作為?” 修士擁有凡人難以想象的手段,讀取證人記憶,招取死者魂魄問話,點化在場物件成靈,甚至回到過去親自查看事件經過……大門派能人輩出,若是不留余力地追查,任是多么高明的作案手法都能查個水落石出。只不過,會不會這樣做,取決于死者的地位是否值得門派如此付出。 朝廷律法管不了修士,普通人家也不可能請得強大修士出手,唯有把希望寄托于師門的品性之上,世上又有多少不計得失的好人呢? 既是強者為尊,就注定天下最好的資源只能由頂級修士享用,新修士入門若不得師父歡心,基本也就沒什么未來了。 這樣的事釋英相信顧余生也明白,少年只是希望正道門派真的把宣揚的公理正義放在心上,希冀著事實告訴自己殘酷的不過是少數敗類,大多數修士仍在為維護天道而戰。 只可惜,釋英知道,修士這群體雖也是人,卻與大眾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修士越是修為高深,閉關時間越久,幾百年沉浸在修煉之中不去見人,連自身的喜怒哀樂都要看淡,又能對凡人有多少感情? 釋英沒有將這樣冷漠的現實道出,只是淡淡得出結論:“修士是靠天賦決定命運的群體,御劍山莊招收這樣多的普通弟子,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有所圖謀?!?/br> 宗門是修士唯一的依靠,如今御劍山莊分明伙同魔修出賣外門弟子,顧余生想到這樣的門派竟與東靈劍閣比鄰,不由疑惑道:“師父,你說御劍山莊和我們有舊怨,為何如今仍是和平相處?” 釋英早知他會有此一問,抿了口茶水,悠悠道:“這倒要感謝尸神宗了?!?/br> 蒼川多山脈,杯中郡倚靠湖泊而建,正因被眾多高山環繞,從上朝下看宛如盛著佳釀的酒杯,方得其名。這樣山路崎嶇與外界隔絕之地之所以形成村落,只因六十年前尸神宗便是在此地豢養奴隸,以他們為材料供宗門制造僵尸。 尸神宗的功法極其詭異,他們造出的僵尸不止身體堅硬勝鐵,甚至還能留下生前的功法招式。這樣以修士為目標的邪道門派自然留不得,一查出他們宗門所在,東靈劍閣便前去討伐,當時協助他們的還有幾個南方大派,御劍山莊更是提供大量靈劍,出人出力很是配合。 釋英記得,剿滅尸神宗時云中行才剛剛成為莊主,沈逢淵還和他關系不錯,后來不知為何就打了起來。原本正欲和解的兩派,也就成了如今互相看不順眼的模樣。 對那些事釋英所知不多,見顧余生聽了后神色似有所動,只問:“你想到了什么?” 當年是沈逢淵親自處理此事,劍修們都相信掌門定不會出現差錯,對此也就沒有疑慮,倒是入門沒多久的顧余生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御劍山莊進攻尸神宗,會不會是殺人滅口?” 沈逢淵看似和善,做事卻是滴水不漏,釋英也相信他不會放過惡人。只不過,御劍山莊謀害外門弟子必定有其圖謀,或許和當年之事有些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