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場中間有短暫的幾分鐘休息，在往年的電影節，都為供眾人禮貌離場的借口。只是這屆電影節，中場休息的口號已放出，一眾影視從業者們都安穩地坐在座位上聊天說笑，沒表現出絲毫要走的念頭。

    電影節官方直播頻道里，觀眾人數不減反增，彈幕也再次密集起來。

    “哈哈哈終于到金馬桶了！從知道謝瑜愿意到場，我幾十個小時沒合眼了，太興奮了！”

    “作為阿瑜的粉絲，我都不敢睜眼看?？傆X得這獎對阿瑜是折磨，但鏡頭掃過，阿瑜好像很淡定？”

    “哇塞現場那些大佬們都沒走，和往年完全不一樣?！?/br>
    “金馬桶獎也是那啥湯姆主持吧，好怕他又刁難謝瑜?！?/br>
    “我真覺得，以前那些入圍的演員，也應該有謝瑜的勇氣?！?/br>
    謝瑜抽空去了趟洗手間，認真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等回到坐席區，走近就發現沈祁身邊已經沒有堆成小山的獎杯了。不像其他獲獎人恨不得把獎杯頂頭上，那男人竟一個獎杯都沒留在身邊。

    他空著手，觀摩正緊張替換布景的舞臺，在發現謝瑜靠近后，當即站起身來給他讓行。

    謝瑜低聲一句謝謝，快速坐回自己座位。他才坐定，就聽到了會場重新響起音樂聲。相比金月桂獎配樂的激昂，金馬桶獎的配樂明顯滑稽不少。

    謝瑜仔細聽也分辨不出到底采用了哪種樂器，茫然地抬頭，就看到先前堂皇的舞臺已經被拆得只剩下金屬骨架，氛圍頗為寒酸單調。

    密集的燈光也被取消，只剩下一束淺黃色的前照射燈，打在舞臺正中央。

    會場再無喧囂，男女主持人上臺。

    “晚上好，非常欣慰看到今年沒人提前離場?！迸鞒秩撕畹匦π?，“很替豪森先生感到高興……哦對了，他有在現場，不知道現在心情如何？”

    豪森，是金馬桶獎的發起人，導演出身的老藝術家。場下鏡頭當即切換，恰巧捕捉到了豪森的動作。

    上了年紀的老人，欣慰地拍了拍胸膛，沖著鏡頭笑得格外純粹。

    “也要祝賀金馬桶獎，這么多年，終于出現了第一位愿意到場的提名人?！蹦兄鞒秩它c頭，“剛才中場休息，我有去后臺稍微看了一下觀眾彈幕，大家知道觀眾都在說什么嗎？”

    他稍作停頓，語調隨即帶上了調侃，“都在要求主辦方提前公布男主角獎呢?！?/br>
    場上一陣哄笑，移動鏡頭重新移回了謝瑜面前。謝瑜坐得筆直，只是笑著搖頭。

    “其實我也這么想的，也相信場上不少人都這么希望的吧？那我們……”男主持人彎腰往前探身，“按流程走吧！金馬桶獎給出的批評，會對所有獎項一視同仁。不因是否有來領獎，亦或是哪部作品，而給出調整?！?/br>
    “為了促進電影產業的發展，在星歷7244年，由知名導演豪森和星際電影學會共同發起，在電影節頒獎周成立金馬桶獎。我們旨在用批判式眼光來淘洗電影產業，替廣大觀影公民發聲，激勵產業整體向前?！迸鞒秩四畛隽藥资隂]改過的開場詞。

    金馬桶獎自帶的批評屬性，讓現場氣氛收斂不少，不少主創都在認真聽，半點不敢在鏡頭前嬉笑。

    “電影，是從人族地球時期傳承下來的寶貴藝術，借由星際藝術大爆炸時期而興盛風靡。在歷史的長河里，曾出現了無數璀璨的杰作，獲得無上榮光和贊許，推進星際社會發展，被廣為傳頌?！蹦兄鞒秩艘桓南惹拜p松的語氣。

    “但同樣的，我們需要正視藝術發展中的不足。金馬桶獎無意去嘩眾取寵，也不針對個人，它只著眼于作品本身，立足電影產業的進步空間，給出客觀而中肯的意見?！迸鞒秩私o手里的光屏翻頁，再抬起頭時語氣鄭重，“再次感謝大家多年的支持，現在我們開始頒獎環節！”

    場上一片掌聲，迎來了第一個獎項。

    金馬桶獎不同于金月桂獎，它只有十個獎項，現場既沒有暖場表演，也不會為所有提名作品展示短片，甚至頒獎嘉賓都沒有。它只快速頒獎，然后把時間留給獲獎作品的頒獎詞。

    “年度最差影片——”男主持人直接翻閱光屏，“李大鳥導演的《水瓶傳說》?！?/br>
    舞臺大屏幕打出《水瓶傳說》巨幅海報，引起場下嘉賓們一陣喧嘩。

    報畫面上，男主角的側臉片深藍色陰影里，立體而又精致，可惜未表達出半分意味來。

    等移動鏡頭對準謝瑜，直播頻道里的觀眾這才發現，從電影節開始就一直保持微笑的青年，這時表情真摯而嚴肅，目光專注。

    “主辦方結合公民投票，在最后認為年度最差影片頒發給《水瓶傳說》?！迸鞒秩顺谅?，“我們認為，它作為年度玄幻大片，在密集營銷和特效加成下，大制作光環依然無法掩蓋劇本核心精神的缺失。其故事架構松散，情節膚淺而浮夸，人物平面而空泛，既未觀眾展示出宏大世界，也未能給與觀眾以反思?！?/br>
    “四個小時的觀影時間，連影院洗手間都能爆滿，足可見劇情吸引力不足?！蹦兄鞒秩私幼≡掝^，“歷史證明，好的營銷的確能夠拯救好的作品。但宣傳和財力，并不能為劣質作品帶來好口碑?！?/br>
    “我們事先有聯系該片導演李大鳥，李導表示人在外地，無法前來領獎?！迸鞒秩?，“其說辭耐人尋味，主辦方決定拿出來給大家欣賞一下?！?/br>
    ——誒你好你好……什么？老子得獎了？

    ——嗯？金馬桶？！什么狗屁！

    ——我他媽不去！領個屁！誰家缺馬桶誰去！

    音頻嘈雜，時不時蹦出幾句臟話，最后是干脆的拒絕。也就在這幾分鐘里，憑借一段通話，李大鳥導演粗俗又自負的形象，如潑墨一般灑向全星際觀眾。

    而現場的嘉賓都沒想到金馬桶開場能這么勁爆，竟一時間都未做出反應，任由李大鳥敷衍的說辭通過巨型音響大肆飄蕩在電影節上空。

    謝瑜扶著額角，萬分慶幸自己沒有選擇逃避。

    接下來幾個獎項，謝瑜見識到了頒獎方的直接和毒嘴。除了他主演的《水瓶傳說》，還有幾部電影榜上有名，難逃劫難。

    “最后一項，最差男女主角?！鳖C獎進行到最后，男女主持人按慣例先公布完女主角，在無人領獎的舞臺上念完頒獎詞后，就把光屏對向鏡頭，當眾翻頁，謝瑜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光屏上。

    “《水瓶傳說》，最差男主角，謝瑜?！迸鞒秩似揭暻胺降囊暰€向下，匯聚到坐席區前排，“請讓我們宣讀頒獎詞?！?/br>
    鏡頭中的謝瑜面上無半點尷尬和惱怒，只微微點頭，一副等著主持人念頒獎詞的表情。

    “我們認為，《水瓶傳說》男主角無論是從牽引劇情、還是從表達影片主旨上，都未承擔起作用?！迸鞒秩擞袟l不紊地說著，“而謝瑜，在他十年的演藝生涯中，演技不僅沒有進步，而且在這部作品中似乎有受到角色限制，表現得慘不忍睹?！?/br>
    “作為金馬桶獎最重要的一環，最差男女主角的頒獎詞準備最為周全。但今年出現了領獎人，我們選擇把更多時間交給他?！蹦兄鞒秩它c頭，直接向臺下伸出了手。

    全部視線隨著主持人動作集中到坐席區，匯聚在謝瑜臉上。

    一身西裝的青年干脆利落地站起，邁步快速走上臺，還未接過獎杯，就直接站到舞臺中央，朝著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時便是重重一聲對不起。

    這一動作如水入熱油，讓原本安靜的現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猜測著謝瑜會拿出怎樣說辭的眾人，看到這見所未見的一幕，再多的輕視都消散，只剩下尊重。

    謝瑜經歷過無數頒獎典禮也從未應對過這般場面。再如何不緊張，但還是會有擔憂。這下聽到了來自臺下鼓勵，臉上不自覺泛上了感慨的笑。

    他把獎杯收到懷里，停頓了幾秒這才開口。

    “我剛才在臺下一直在想，既然金月桂獲獎都是感激，那金馬桶不如來道歉吧?！彼种改﹃劚慕饘龠吘?，用那冰冷的觸感來警醒自己。

    “要道歉的話，對象可多了，但我只想挑幾個專門說?！敝x瑜笑笑，放輕聲音，“總之只有我到場，就別卡我致辭時間了吧？”

    男女主持人在一旁趕緊擺手，示意謝瑜隨便說。場下也零星鼓起掌來，等待著謝瑜繼續。

    “我十年前入行，就是經紀人周城來帶。當時對這個職業還沒有概念，問他要如何做怎么才能成名?！敝x瑜視線移向中后排坐席，盡管看不太清，但還是想要尋找到周城身影，“經紀人說，先別就想著火，本末倒置帶來不了榮譽。我當時沒聽懂，但也把這句話記在了心上……”

    “后來周城一直對我接的作品嚴格把關，我也幸運地遇到了很多對待藝術報有崇高敬意且愿意提攜后生的前輩，進入一個個團隊和諧的劇組?！敝x瑜繼續說，“是我沒長進，辜負了所有前輩以及經紀人的栽培，辜負了觀眾的期待?！?/br>
    說完這些，他又躬身致意，再抬起頭時，認真的表情越發讓人動容。

    “對于這部作品，其他部分不評價，就我完成的部分，我自己認為是不盡人意的?！敝x瑜伸出手，攤開五指逐個數，“首先對于角色性格的挖掘，沒有做到。然后，表演技法也流于刻板，未曾出現創新。最后，我承認沒扛得住壓力，沖著片酬去接片約，完全忘記了打磨作品的使命感，忘記了初心?！?/br>
    最后這句話異常直白，完全沒給自己留顏面?，F場沒人鼓掌，一半人驚訝，一半人點頭。

    “入行時領過最佳新人，十年里再無寸進，直到現在金馬桶獎當頭棒喝。然后我明白了，自己這路已經走歪?！敝x瑜搖著頭，“實話說，在知道的那一瞬間，各種心情都有，但現在把沉甸甸的批評拿在手里，竟然感覺到了輕松和安定。就像終于放下包袱，要重新開始了?！?/br>
    謝瑜這話還沒說完，場上的掌聲便以響起。不少嘉賓先后站起身來，主動給謝瑜致意。其中不乏老前輩，鼓掌的動作緩慢而熱烈。

    “最后一句?！敝x瑜攤開手，指了指懷里的金色小馬桶，“這獎杯一座就夠，因為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了?！?/br>
    說完這句，他就帶著獎杯下臺，手緊握著金馬桶獎杯。

    場下眾人目光中飽含著善意的鼓勵，不少并無交集的同行都面露佩服，在謝瑜經過時伸手去拍他摟他。

    歷年都很冷清的金馬桶獎，在這一晚迸發出從未有過的熱烈。

    第14章 勇氣擔當

    謝瑜頂著無數視線走回座位，在頒獎晚會氣氛達到頂峰時，徹底放平了心態。

    先前來到這個世界，所有的陌生事物都無形地在給他隔閡感。他嘗試著去融入，但總感覺哪兒不對。

    直到登上領獎臺，不由自主地說出那些話，那一瞬間，他才對這個環境、這具身體，甚至是本不屬于他的經歷，有了認同。

    伴隨著認同而來的，是無法抑制的興奮。而這種興奮，亦或是期待，謝瑜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過了。

    他在周遭的哄鬧中，恍惚聽到了來自記憶深處的聲音。那是帶了他好幾年的導師，一位特立獨行但被業界交口稱贊的大師級表演藝術家。在點撥他如何度過心態瓶頸時，振聾發聵的提醒。

    ——演員總最焦慮，擔心自己沒辦法完全投入情景。

    ——這行十有九都是瘋子，全情投入的竅門，無非是讓自己亢奮起來！

    ——所以，但凡遇上能讓你心跳加速東西。別猶豫，抓住它！

    謝瑜坐在座位上深呼吸，在鏡頭前沒表現出絲毫的異常。但心底波瀾起伏，又很快歸于寂靜。

    如果他真的無法再回去，或許留在這完全陌生的世界，接手一切，會成為他的最好選擇。他無法否認的內心的想法，事實上他對著光怪陸離的一切，有著濃厚的新鮮感和好奇。

    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離場的，等在電影宮內通道遇上找來的周城時，他還緊緊拽著手里的獎杯。

    “感覺如何？”周城無視周圍欲上前搭話的同行，看到謝瑜就快步走來。

    “我還好?！敝x瑜此時已經完全平復情緒，點了點頭。他眼神掃過遠處成群的盛裝同行，“咱們走吧?！?/br>
    “不參加酒會？”周城一愣，下意識提醒。

    電影節算行業內頂級活動，大批知名導演和制作人都會到場。相比不方便交際的頒獎典禮，晚間的酒會可讓人自在不少。不少演員借此搭上片約機會，即使缺席頒獎都不會缺席酒會。

    謝瑜小幅度搖了搖頭，舉了舉手上的金馬桶獎杯。

    “誒，沒事的。你領了金馬桶又如何，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他們不在意的?！敝艹沁€以為謝瑜在擔心參加酒會的人會因此看不起他，連忙解釋。

    謝瑜一聽就知道周城誤會了，連忙抬手。

    “不，我只是想回去整理下思路，休息一下?！彼Z氣帶上了詢問之意，“城哥，我們的檔期安排，已經到明年了吧？”

    “嗯？有啊，都排到明年?！敝艹欠磻芸?，他看了眼自己藝人的臉，想起這幾天的經歷，不由得體恤地輕拍謝瑜胳膊，“是我疏忽了，咱今晚就直接回酒店，好生休息，明天再說工作安排?！?/br>
    “謝謝城哥?！敝x瑜勾唇帶出笑意。

    “走走走，再不走就要被拖住了?！敝艹怯喙馔車?，帶著謝瑜就往電影宮專用出口走，“說什么謝謝……哦說起這個，你……”

    走到前頭的謝瑜發現周城欲言又止，回頭投來了個詢問的眼神。

    “剛才頒獎臺上，你專門提我做什么……”周城一健壯男人，這時竟破天荒有些吞吞吐吐，“給你把關片約，都是我該做的?！?/br>
    他看著前方自己帶了十年的藝人，覺得他依稀還是當初剛入行的模樣。只是現在開朗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堅韌又可靠。

    謝瑜一愣，抿了抿嘴，想收斂表情。但側臉因笑意而帶出的小酒窩，還是被周城看了個正著。

    “我只是有一說一?！敝x瑜不想在這一塊再多說，只輕笑了一聲。

    作為頭一個被自家藝人當著全星際認真道歉且感謝的經紀人，周城短暫的不自在后，又分外感動。他嘴雖硬，但面上神色卻透著高興。

    “道什么歉嘛，之后好好加油就行?！敝艹菄诉隽艘痪?，復而想起了工作上的話題，“《水瓶傳說》那邊我去應付，你就別沾邊了。至于上映后各星球的路演，他李大鳥自己看著辦吧?！?/br>
    謝瑜正在進入飛行器，就聽到周城這么說。在等人上來關上飛行器門后，他才若有所思地回答，“李導那邊，我記得簽合約時，是沒有約定說我要出席路演?！?/br>
    “他那算盤打得精明，這段時間一直在聯系我，讓我騰空你后續兩個月的工作安排?！敝艹青托σ宦?，“且不說這已經算超出合約了，就說金馬桶放出消息，他那陰陽怪氣的試探，生怕你讓他掉面子?！?/br>
    謝瑜摩挲著手里的獎杯，視線停留在透明隔窗外的皎潔月色。聞言收回視線，語氣意味深長，“那我現在，已經讓他掉面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