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我總算知道,”衛韞控制著語氣,盡量平靜道:“當初父親為什么出兵了?!?/br> 楚瑜猛地頓住步子,回過頭來看他。衛韞立在長廊,神色淡定,慢慢開口:“沈佑告訴你,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jian細,九月初七,他提前獲知北狄會假裝戰敗引誘我父親出城,然后讓我父親前來追擊,再在白帝谷設伏,于是他就傳信給姚勇,要姚勇做好準備?!?/br> 楚瑜點了點頭,猜測著道:“姚勇沒告訴你父親?” “告訴了?!毙l韞神色里帶了幾分嘲諷:“如果姚勇沒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如果不是他們制定了某個需要讓我父親出城追擊的方案,我父親穩妥了一輩子,又怎么可能明知有詐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與你父親商議將計就計,最后姚勇卻放任你父親……” 楚瑜沒有說下去。 將這樣的政治手腕放在軍人身上,著實太過殘忍。 衛韞聞言,卻還是搖了搖頭。 “你記得最后統報白帝谷那一戰,是多少對多少嗎?” “二十萬對七萬?” 楚瑜認真回想著,衛韞提醒她:“可沈佑說,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萬兵馬?!?/br>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說白帝谷有十萬兵馬,可最后戰報二十萬埋伏在白帝谷伏擊,要么是沈佑說謊,要么是清點的人說謊。而當時衛韞就在戰場上,要在一場征戰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十萬計成二十萬,怕是不能。 “當時在白帝谷北狄的尸體就將近十萬,”衛韞平靜道:“所以沈佑的數據不對?!?/br> “那他說了謊?” “你可知蘇查是什么人物?” 衛韞突然拐彎到了北狄二皇子蘇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后,迅速將北狄皇室關系給捋了一下。 這個蘇查是二皇子,卻是一個婢女作為母親出身,他母親再他年幼時因犯了事被賜死,從此被皇后收養,作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蘇輝的左膀右臂培養。 然而這個蘇查能力太過顯著,最后蘇輝登基時,蘇查已經獨霸一方,完全有自立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兩還沒有生出間隙。 “你或許沒有和他交手過,但蘇查此人極為機敏。你想想,沈佑是華城出生的孩子,蘇查怎么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蘇查手下又是什么角色?不過一個先鋒官。設計埋伏我軍之事,怎么一個先鋒官就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如此精準,連具體有多少人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國,那就是蘇查故意設計了?!?/br> 楚瑜聽明白衛韞的話,皺起眉頭。 衛韞神色平靜:“姚勇怕也是著了蘇查的道。此次出軍,應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然后讓姚勇與我父親將計就計。當時姚勇暗中藏了九萬軍馬在白城,于是提前到白帝谷設伏。而衛家軍三萬駐城,七萬迎敵。本以為以我衛家精銳之師,加上姚勇十四萬軍打對方十萬,應該是盡殲之局。誰想那個消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br> 說著,衛韞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間,沙啞聲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時,才發現,那不是十萬軍,而是整整二十萬?!?/br> “而姚勇知道,整個白城軍力加起來,也不過十九萬,如果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萬人馬,怕是剩不了多少?!?/br> 楚瑜明白了衛韞設想的局面,為他補全了姚勇的想法。說完之后,她靜靜打量著衛韞。 上一輩子,衛韞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還能在絕境中翻身,取姚勇人頭進宮,逼著皇帝給衛家追封,可見這個人心智手腕都極為高明。 后來文顧武衛,絕不是衛韞運氣好得來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衛韞在她身邊,從來都是純良無害的模樣,于是她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就覺得,這是一只溫順的家犬,不開心時,也頂多就齜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氣。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卻才發現,這人哪里能用“傻”來形容? 僅憑沈佑的供詞外加戰場考察,他便能從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還原一件事原本的樣子。 所有人聽見沈佑的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姚勇有問題,姚勇沒有告訴衛忠。 他卻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訴衛忠,還準備了一個計策。這件事的開始,沒有任何人要想叛國叛家。 只是后來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著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過就是十五歲而已。 楚瑜靜靜看著衛韞,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而衛韞沒有睜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只是繼續他所猜測的事道:“他向來膽小,事情超出預料之外,怕早已嚇破了膽,加上衛家軍與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還可從此成為元帥?!?/br> 所以這個局,或許開局無意。 然而走到那個程度時,對于姚勇不過兩個結局—— 要么和太子一起領罪,背上此戰巨損之過。 要么,駐守在山上,眼睜睜看著衛家在白帝谷全軍被殲,再在最后時刻隨便救援一下,假作從青州趕來,奇襲而至。 下面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兵荒馬亂,只知道前面讓沖就沖,讓停就停。 姚勇不是沒打,只是他在衛家滿門都倒下后才去打,又有什么意義?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姚勇、衛忠三人的密謀,衛忠死了,也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宮里本就太子姚勇耳目眾多,衛忠的書信,或許都送不到皇帝手里。 皇帝也不過只能是憑著自己的直覺猜測,是太子好大喜功,讓衛家背了鍋,卻根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愛惜自己人馬,怕被皇帝責怪,竟用七萬人,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正是這樣重重的保護色,讓姚勇大了膽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說出當時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測出姚勇將此戰責任推卸給了衛忠。 而如果不是衛韞去親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馬的種類分辨出姚勇當時在場,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這樣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讓衛家背鍋,推卸責任,卻不能想象,這不僅僅是推卸責任,而是這七萬人就不該死,這場仗本能贏! 如果姚勇拼盡全力,不惜兵力,與衛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萬對二十萬,以衛家七萬人斬十萬之勇,怎么贏不了?! 衛韞咬著牙關,卻止不住喉間腥甜,唇齒輕顫。 楚瑜察覺他不對,擔憂道:“小七……” “我沒事兒?!?/br> 衛韞目光里全是冷意,他捏著拳頭,聲音打著顫道:“嫂子,我沒事兒?!?/br> 這怎么能是沒事? 楚瑜看著他,心里涌出無數憐惜。 衛韞抬眼看見她的目光,也不知道為什么,驟然生出許多狼狽,他轉過身去,沙啞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先走了?!?/br> “我陪你吧?!?/br> 楚瑜趕忙出聲,衛韞頓住腳步。 他沒回頭,背對著她,少年身形格外蕭索。 “嫂嫂……”他聲音疲憊:“有些路,注定得一個人走?!?/br> “誰都陪不了?!?/br> 衛韞慢慢抬眼,看向長廊盡頭處,“千古流芳”四個大字。 那是衛家祠堂,祠堂大門如今正開著,祭桌上點著蠟燭,燈火搖曳之間,映照過靈位上的名字。 衛韞看著他們的名字,緩慢出聲:“也誰都不該陪?!?/br> 這些路那么苦、那么臟、那么難,又何必拖著別人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在這泥濘世間滾打? 說完之后,衛韞朝著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后“轟”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楚瑜站在長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見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著那四個字,久久不言。長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么???” 楚瑜沒說話,晚月給楚瑜披上大氅,溫和聲道:“夫人,一切都會過去的?!?/br> “過去是會過去,”楚瑜轉過頭來,輕聲嘆息:“我就是心疼?!?/br> “我這輩子啊,”楚瑜真心道:“從沒這樣心疼過一個人?!?/br> 上輩子的顧楚生她沒這么心疼過,因為她總覺得顧楚生不會倒下,所有疼痛都不會打到他,所有困難都不會阻攔他。 而這輩子的衛韞,明明他同少年顧楚生相差無幾,都是家中落難,都是自己重新站起來,可楚瑜看著他,一路跌跌撞撞,當他說那句“有些路注定一個人走”時,她心里驟然疼了起來。 她疼惜這個人。 這是楚瑜第一次發現,對于這個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過自己以為的道德和責任感。 她嘆息出聲,走上前去,手扶在門框上,許久后,終于只說了一聲:“小七?!?/br> 里面的人沒出聲,他跪坐在蒲團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靜看著那些牌位。 那覺得那些似乎都是一雙雙眼睛,注視他,審視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將這份國恨家仇,記在心里。 這些眼睛注視下的世界,天寒地凍,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這個時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盞帶著暖意的桔燈而來。 她來時,光落天地蒼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色于明月。 她就站在門外,輕聲說:“小七,你別難過,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還有我?!?/br> “嫂嫂陪著你,你別怕,嗯?”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眼前閃爍的燈火,那燈火映照在衛珺的名字上面。 他覺得似如兄長在前,又有那么幾分不同。 這樣的不同讓他不敢言語,他不明白是為什么,只能是挺直腰背,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楚瑜等了一會兒,見里面沒了聲響,她嘆息了一聲,說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會兒便回去吧,祠堂冷,別受寒?!?/br> 說完之后,她便轉過身,往自己房間回去。 等她的腳步聲徹底走遠了,衛韞的心,才終于安靜了。 楚瑜本擔心衛韞太過難過,一時緩不過來,一夜未眠,都在問著衛韞的消息,等衛韞終于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氣,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忙去找衛韞,這日出了太陽,清晨陽光甚好,她趕過去時,就看見衛韞蹲在長廊前,正低頭喂貓。 他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學著華京那些貴族公子模樣,穿上了反復華麗的廣袖長衫,帶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他低頭逗弄著貓的時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給貓兒順著毛,那貓兒似乎是十分粘他,在他手下蹭來蹭去。 楚瑜看見這樣的衛韞,頓時舒了口氣,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還好?” “謝謝嫂嫂關心,”衛韞笑了笑:“尚算的不錯?!?/br> “想開了?” 楚瑜站到他身后來,他也不再蹲著,將貓兒抱著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