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這樣的對比讓衛韞內心酸楚,越和顧楚生相處,他越能明白,為什么楚瑜會面對和自己哥哥那樣眾人稱贊的好婚事,仍舊愿意拋棄一切,學著紅拂夜奔去找這個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樣,俱是內心強大之人,和他這樣強撐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衛韞不與他再多言,大步轉身離開。他憋著一口氣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將衛夏衛秋等人全都趕了出去后,一腳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衛夏在外面聽見里面噼里啪啦的聲響,忍不住抖了抖,衛秋轉身就走,衛夏追上去,小聲道:“你去哪兒???” “找大夫人?!?/br> 衛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衛夏,衛夏頓時反應過來。 以前衛韞就是這性子,不高興了就砸東西,每次都是衛珺來攔著。如今衛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攔衛韞了。柳雪陽是個不管事的,同她說此事,她只會說:“怎么辦吶?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br> 可衛韞向來體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衛府拆了。 于是衛夏催促衛秋道:“我看著,你趕緊去?!?/br> 衛秋“嗯”了一聲,便問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剛在飯廳與柳雪陽用過飯,同家里女眷聊著天。王嵐已經接近臨盆,所有人都圍繞著王嵐問東問西,囑咐著王嵐該怎么著生產才會順利。楚瑜正笑著將手放在王嵐肚子上感受著胎動,衛秋便走了進來,恭敬道:“大夫人?!?/br> 楚瑜抬頭看了衛秋的臉色一眼,便知道衛秋是有事來了。 她笑著辭別了蔣純和柳雪陽,來到長廊,皺起眉頭道:“怎的了?” “小侯爺和顧楚生談得不高興,在屋里砸東西?!?/br>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費盡心思布了這么大的局,應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衛韞爭執起來才是。而衛韞待人又向來心思寬廣,顧楚生不作妖,衛韞絕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說法。 于是楚瑜立刻覺得,必然是顧楚生此人又做什么妖,她有些不滿,提步朝著衛韞房間里走去:“你可知他們說了什么?” “不知?!?/br> 衛秋冷靜回答。 其實他知道,但作為一個好侍衛,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主子的事兒,他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衛夏什么都看得清楚,可什么也不該他們看清楚。一個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長。 楚瑜知道從衛秋這里也問不出什么,就大步朝著衛韞房間走去,才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一聲瓷器碎裂之聲,衛夏蹲在門口,抬手捂著耳朵,跟著聲音一起顫了一下。 楚瑜到了門前,抬手敲了門,就聽見里面衛韞帶著氣性的聲音:“滾開,別煩我!” “小七,是我?!?/br> 一聽這話,里面的衛韞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間,那份和顧楚生對比出來的幼稚,在這狼藉里顯得越發清晰刺眼。 衛韞抿緊了唇,僵硬著聲音道:“嫂嫂,今日我身體不適,有什么事,還請嫂嫂改日再來吧?!?/br> “哦,身體不適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長了聲音,隨后帶了笑意:“那你開門,我來替你看看,到底我們小七這病,是在身上呢,還是在心上呢?” 衛韞不說話,楚瑜便將手放在門上,笑著道:“你不開,我就踹了?” “別!” 衛韞趕忙出聲,怕楚瑜踹門進來,看見這滿地的狼狽。衛韞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道:“還請嫂嫂在門外稍后片刻吧,小七出來?!?/br>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鎮國公被人看見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怎么也不體面。衛韞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會愿意她此刻進屋去。于是楚瑜背過身子,負手立在長廊上,又同衛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過來,仰頭看著月亮。 衛韞見外面沒再做聲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氣,忙去鏡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頭發。他如今還不到束冠之年,雖然按照華京的風潮,像他這樣不及弱冠卻已為官的少年也可用發冠做為裝飾,但并不強求。因此像衛韞這樣武將出身的人家,是不慣帶那些復雜的發飾的,只用一根發帶將頭發一束,最多在束發帶上做點文章,但樸素如衛韞,連發帶都沒有任何墜飾。 這樣的發帶簡單是簡單,但是沒有任何審美意識也的確是沒有。以往衛韞不覺得,可今日打量了顧楚生后,看著這簡陋的發帶,衛韞竟是生出幾分不滿來。 他覺得自己這番心思別別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擺弄了頭發一會兒后,惱怒得將桌子一拍,便開門走了出去。 剛開門,便見到楚瑜負手而立,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她素衣廣袖,頭發也是用一根紅色發帶簡單束在身后,看上去頗有幾分名士不羈味道。 衛韞站在她身后瞧她,楚瑜聽得關門的聲響,笑著轉頭看了過去:“出來了?” “嗯?!毙l韞垂下眼眸,沒有多說,心里不自覺涌起了幾分自卑來,總覺得面前人如月宮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間莽撞少年郎,觸碰不得。 楚瑜招呼著他到了長廊邊上,這里已經備好了水酒茶點,楚瑜靠著一根柱子坐下來,指了指水酒對面道:“坐吧?!?/br> 衛韞聽話坐下來,楚瑜靠著柱子,曲著腿,執了一杯酒,含笑看著衛韞。衛韞則是腳搭在長廊邊上、手放在兩邊,垂著眼眸坐著,活像個小姑娘。 楚瑜不覺笑出聲來,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多激他,只是壓著笑意道:“是怎么同顧楚生吵起來的,同給我說說?” “他這豎子,”衛韞也沒直說,扭頭叱責道:“輕狂!” “嗯?!背c了點頭,這點她倒是贊成。顧楚生此人內心極其狂傲,于政治一事上完全是個狂熱賭徒,從來覺得自己不會輸。 想一想,怕死這樣的態度惹惱了衛韞。她笑了笑道:“他這人是這樣,有幾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氣,你日后見得多,要學著包容些?!?/br> 說著,她給衛韞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過細膩,否則善妒多疑,日久天長,便會走到歪路上,也引不來良才效力?!?/br> “嫂嫂說的,我都明白?!毙l韞低著頭,任楚瑜將酒杯放在他手邊,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給我說說,你和顧楚生的事兒吧?!?/br> 其實本來不該問的,他從來也不是想打聽楚瑜過去的人??墒锹犞櫝f“他與楚瑜青梅竹馬,還有只有兩個人認出來的符號”,聽著楚瑜說她如何如何熟識顧楚生,顧楚生是什么脾氣,他就有種莫名的排斥感涌上來。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外人,他插入不了他們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經歷過什么。 然而問出這句話后,衛韞就覺得失禮,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說也不妨事?!?/br> “其實,也沒什么?!?/br> 楚瑜垂著眼眸,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與顧楚生的事,仿佛她愛顧楚生這件事是突如其來,她說愛,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沒有人問過一句為什么。 “我想我和他的事兒,得從我十二歲那年說起?!?/br> 楚瑜淡淡開口,其實她和顧楚生的開始并不復雜,戰場被救,從此長久的暗戀,被楚錦慫恿下私奔,然后被拒絕。 十五歲的楚瑜和顧楚生,十分簡單,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后,我意識到其實我愛的不是顧楚生,我愛的是顧楚生給我的那份錯覺。十二歲那年他對我伸出手,我就以為他會給我愛,但其實他不會給,也沒有責任給。其實我和楚錦沒有多大區別,楚錦在家庭里沒有感受過愛,于是她用盡方法手段去追求一個人對她好,我也是如此?!?/br> 上輩子她執著十二年,求的是這份心上的圓滿,年少時沒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顧來看,楚錦用盡手段,與她所求,何嘗不是一樣? 她看明白了楚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來不能言明,只能用衛珺當幌子,說著自己的心得:“ 人心都會有殘缺,有不圓滿,可不能一直活在這份殘缺里?!?/br> “所以你放棄了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輕輕一笑:“應該說,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執念。而顧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輕輕嘆息:“或許曾經喜歡過,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著他,也就覺得是個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幫著你,我與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了?!?/br> 衛韞沒有再把話接下去,他低頭看著腳下庭院里的鵝卵石,許久后,他慢慢道:“其實我氣惱的不是顧楚生,是自己?!?/br>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氣惱自己什么?” 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便靜靜等著,過了好久,衛韞終于才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氣了?” 聽了這話,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卻是笑出聲來:“你是氣惱這個?” “我與顧楚生,差別也不過就是三歲,”衛韞抿了抿唇:“可我卻覺得,這人心智之深沉,讓我自慚形穢。與他相比較,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虛張聲勢,刻意裝出來的那份成熟。他卻是真的老謀深算,無論是拿捏情緒還是猜測人心,都精準得讓人覺得可怕?!?/br> 楚瑜聽著,喝了口酒:“你覺得自己在外是虛張聲勢,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虛張聲勢呢?” 少年時顧楚生是什么樣子,她還記得。十七歲的顧楚生比十四歲的衛韞,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到哪里去。都是天之驕子,不過是所擅長方向不同,哪里又來天差地別? 只是顧楚生畢竟年長,而且從小就是個會裝腔作勢的,怕是唬住了衛韞。 她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肩:“別沮喪了,你要真覺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覺得吧,我們家小七哪兒都比他好,怎么就比不上顧楚生了?” 聽了這話,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那我哪兒比他好?” 沒想到衛韞居然會這么認真問這個問題,隨口一說的楚瑜當場愣了。 然而少年看著她的神色卻是清明認真,容不得半分欺騙猶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你比他好太多,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完?!?/br> “那你慢慢說,我慢慢聽?!?/br> 衛韞端了酒杯,看著前方。楚瑜無奈,靠在柱子上,盯著衛韞,開始認真思索:“你比他長得好?!?/br> 沒想到開口就是這個,衛韞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見他似是被夸得害羞了,不由得撫掌大笑:“我們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閨中時,你十三歲跟隨父親凱旋回來,我同眾位貴族小姐去迎接你們。當時我就坐在茶樓包廂里,看見你們衛家子弟領軍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后,一出來,我就聽人家說,哎呀,那個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見就挪不開了,長大后一定是華京第一美男啊?!?/br> 楚瑜浮夸學著那小姐的口吻,說著說著,自己倒忍不住笑起來。衛韞靜靜瞧她:“那時候,嫂嫂也瞧見我了嗎?” “瞧見了,”楚瑜回想著那遙遠的過去,其實滿打滿算,應該已經過了十四年,然而當她刻意回想,卻感覺那回憶仿佛就在昨日一樣,她明明早該忘卻,仍舊在這一刻,想起了衛家子弟身著銀甲,意氣風發入城的模樣。楚瑜抿了口酒,嘆息出聲:“一眼就看見了?!?/br> 聽到這話,衛韞心里總算是舒展了些。 他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耳根子軟,楚瑜說著些好聽話,他就覺得開心。于是他再次追問:“除了長得好,我還有什么比顧楚生好?” 楚瑜沒說話,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著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一樣,引人窺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將如玉的之間輕輕指在衛韞的胸口,如薄櫻一般的唇,吐出兩個字:“心正?!?/br>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輕笑:“他似月下晚來香。阿韞,你不需要同他比較的?;ㄩ_會敗,唯日月永恒。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長久?!?/br> “聰慧也好、出身也罷,從不是最重要的,如何當一個人,才是人活一輩子,決定其命運的根本?!?/br>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么,嫂嫂覺得,要如何當一個人呢?” “無愧于人,無愧于心?!背た炕刂由?,嘆了口氣道:“別傷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線。但別傷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線?!?/br> “好難?!?/br> 衛韞果斷出聲,楚瑜笑開:“所以說,做人難啊?!?/br> 衛韞不說話了,他發現楚瑜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無論任何時候,她只要同他這么簡簡單單說幾句話,他就覺得一切都會被安撫。時間、世界,都仿佛與他們隔離,他們身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里,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說著話。 衛韞端起楚瑜的給她的酒,同她說這話,聽著楚瑜一句一句夸贊他。 她說話,他喝酒,兩個人肩并肩坐在長廊上,仿佛兩個孩子,訴說著所有心事與未來。 衛韞說他想為衛家報仇,想滅北狄,想讓國家有一個圣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說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蘭州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想做什么做什么,最好能養五只貓兒,還要有個小魚塘。 衛韞喝了酒,有些困了,他一喝酒就容易困,楚瑜卻是越喝越亢奮的類型,他撐著自己問她:“為什么想養五只貓兒?!?/br> “小時候在邊境,大哥不喜歡貓,”楚瑜比劃著:“我就一直沒養,可我隔壁有個妹子,她就養了五只貓,我每天饞啊,只能爬墻過去蹭貓玩。我那時候就想,等我以后長大,飛黃騰達,我一定要養五只貓!” 衛韞聽著,支吾著應聲點頭,楚瑜越說越高興,細細描繪著自己未來向往著的生活。說著說著,衛韞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頭,楚瑜微微一愣,她扭過頭去,看見衛韞毫無防備的睡顏,許久后,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總是看著這個孩子要強撐著自己當鎮北侯的樣子,當他驟然靠在自己肩頭時,她居然就覺得有那么幾分心疼。 衛韞其實很久沒睡好了。 昨日同樣是連夜奔波,她睡下時衛韞沒睡下,她醒來時衛韞仍舊醒著。如今她還神采奕奕,他卻已經撐不住倒在自己肩頭。 酒意上頭來,她覺得自己身側這個人,仿佛就是自己親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動他,便就讓衛夏拿了毯子來,蓋在他身上,坐著喝著酒,抬頭瞧著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