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顧楚生做事一向沉穩,什么時候會為了一個沒見過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頗有些疑慮,直覺這事情之中,有了她所不知的變化。只是她也沒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方才睡醒不久,便得了通報聲,卻是楚建昌帶著謝韻、楚錦和楚臨陽、楚臨西兩兄弟來了。 她坐在床上皺眉想了片刻,終于還是去了大廳。 去時看見一家四口待在大廳里,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自己的父兄行了個禮,隨后道:“今日大家怎么都來了?” “昨個兒的事兒,我們都聽說了,”謝韻嘆了口氣:“你父兄聽了著急,所以趕緊來看看你?!?/br> “看我做什么?”楚瑜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br> “沒放在心上便好,”謝韻嘆了口氣:“阿錦年幼不懂事,我怕你們姐妹之間生了間隙,所以特意過來,讓她給你道個歉,你便原諒她有口無心吧?” 楚瑜沒說話,她端坐到主位上,給自己倒茶抿,輕輕抿了一口。 她做這些動作時,大家就都瞧著她,靜靜等候著她說話。謝韻蠻蠻皺起眉頭,似乎是有些不滿:“怎么,你莫不是還要同阿錦計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無心,那我便抽她一頓鞭子,也就罷了?!?/br> 楚瑜放下茶杯,抬頭看向楚錦,神色平靜凌厲,帶著直指人心的審問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設計還是有口無心,我想阿錦心里,比誰都清楚?!?/br> 第35章 (6.14更完) 這話說出來,謝韻臉色就變了, 她有些不滿道:“你怎么能這樣想你meimei?事兒我都已經知道了, 她同你聊天時也不知道那后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 怪該怪那衛韞, 明明聽見你們聊天卻不吭聲,怕就是記恨了我幫你求放妻書一事,刻意等著羞辱你呢!”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首位上,給楚建昌、楚臨陽、楚臨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煩,卻壓著性子,按照楚瑜的了解, 明顯是路上已經和謝韻吵過一架, 不想再多做爭執了。 見楚瑜沒有回應, 謝韻皺起眉頭:“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舒服你便說出來,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此事阿錦乃無心之失, 我帶她上來道歉, 也不是什么大事,道完歉后便就罷了,你也別太斤斤計較。反倒是放妻書一事我要問問你,衛韞已經將放妻書寫了,如今衛家喪事也辦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總不至于真為他衛珺守靈三年吧?三年后你都十八了, 再想尋門好親事,怕是不容易?!?/br> 楚瑜耐心聽著謝韻說話,等她說完了,卻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靜道:“父親是怎么個意思?” “全看你的意思?!背ú肓讼?,思索著道:“衛家乃忠義之門,你愿意留,愿意走,我都覺得可以。十八歲也沒多大,別聽你母親瞎說,到時候你嫁不出去,我就從軍營里抓一個給你。臨陽,你手下不是有一個叫王和之的嗎?要我們家阿瑜不成親,你把他留著,也不準成親!” 聽了這話,楚臨陽不由得失笑。 “父親又說孩子話了?!背R陽性格向來溫和沉穩,與楚家這暴烈男兒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于百年世家的公子,帶著一種雍和從容。 他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里帶了疼惜:“母親說得有道理,阿瑜你若為衛珺守靈三年,若想再嫁,一方面是年紀的確大了點,另一方面則是外人看來,你或許對衛家太過情誼深重,若阿瑜想尋一個所愛之人,怕會成為對方日后心中芥蒂。如今衛家已經平穩,仁義之上,阿瑜并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br> 楚臨陽向來關愛她。 楚臨陽自幼隨楚建昌南征北討于戰場之上,小時候楚瑜就是跟在這位哥哥后面,這位哥哥寬厚溫和,始終無條件包容著她,才讓她養成后來那份無法無天的脾氣。 楚瑜看著楚臨陽的目光,抿了抿唇,認真道:“值得?!?/br> 楚臨陽并未詫異,對于這個meimei的性子,他或許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他點了點頭道:“若你認真想過,那也無妨。十八歲之后,哥哥會替你找到你喜歡的人嫁過去,若找不到合適的,那便留在楚府,家里多個人吃口飯,也沒什么大事?!?/br> “是啊,”楚臨西在旁邊湊過去,嬉笑著去拉楚瑜的袖子:“大meimei回來了,可有人陪我活動筋骨了,家里那把龍纓槍都生銹了咧!” “你們都胡說八道些什么!” 謝韻一把將楚臨西推過去,看著楚瑜,嚴肅道:“阿瑜,他們都是些糙漢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你一個人……一個人……” “一個人,也無妨?!?/br> 楚瑜淡淡開口,不想再與謝韻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將目光落在楚錦身上:“只要meimei少給我惹些麻煩,那便好了?!?/br> “是我錯了,”楚錦見楚瑜看過來,紅了眼道:“我沒明白jiejie的心思,同宋家說了這放妻書的事兒,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將jiejie請過來了……我真沒有想將jiejie私奔一事兒傳出去的想法,當時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有想過這樣多人在那樹后……” 楚錦一面說眼淚一面落下來,哭得梨花帶雨,謝韻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你jiejie會明白的?!?/br> 楚建昌和楚臨西也是有些手足無措,見著這女子的眼淚,向來是兩個大男人的軟肋。 唯一只有楚臨陽端坐在楚瑜邊上,面色沉靜,抿了一口茶,靜默不言。 楚瑜瞧著這亂哄哄的場面,沉默了一會兒,等著楚錦哭聲緩了下來,她才開口:“你可知,你做的事兒我從來沒在人前說過,是為什么?” 楚錦聽著這話,有些茫然抬頭,看見有些無奈:“因你是我meimei,我總想著,我楚家人心思純良,性情耿直,你所作所為,大概是我誤會了你,因此我給了你兩次機會?!?/br> “第一次,你誘我嫁入與顧楚生私奔,卻將所有責任推給我。我不愿說出來,是我不想讓家里人對兩個女兒都失望。一個敗壞家風毫無頭腦跟著一個罪臣之子私奔,一個心機叵測毫無親情推著家姐跳入火坑?!?/br> “我沒有……”楚錦倉皇出聲,連忙搖頭:“我沒有!” “說不愿去跟著顧楚生吃苦,苦苦哀求于我的是不是你?說顧楚生對我有愛慕之意,助他與我傳信的是不是你?給我出主意愿替我嫁入衛府,欺瞞父母的,是不是你?!” “大姐!”楚錦提高了聲音:“你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給你潑污水,還是事實,你我心里明白?!背ど裆届o,每一句話都說得從容篤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鷹:“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也就罷了。這一次你邀請我前來,宋府你去過多次吧?你連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會不知那個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錦一口咬定:“我怎會知道那里有人?jiejie自己心臟,莫要以為阿錦也是如此?!?/br> “是,meimei總是無辜,”楚瑜輕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聲被毀的是我,錯的都在于我,meimei只需要輕飄飄一句我無心無意,多大的事兒都是我挨著扛著?!?/br> 楚錦咬著唇,含著眼淚,輕輕顫抖:“jiejie這是記恨我了??勺宩iejie搶我未婚夫的是我嗎?顧楚生至今仍舊對jiejie念念不忘、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這事兒錯在于我嗎?!”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卻是沒想到,顧楚生居然是為她退了楚錦的婚? 這……這怎么可能?! 楚瑜眼中的驚詫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便就是這樣的氛圍,楚臨陽卻是輕輕笑了起來:“我們阿瑜尚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魅力吧?” 這話出來,緩和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楚臨陽看著這兩姐妹,笑意盈盈道:“你們這兩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墒菬o論到底真相是如何,過去都過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還是大哥維護著jiejie,不想追究?” 楚錦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楚臨陽。楚臨陽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從是如此,溫和清淺,卻仿佛將世事了然于心。他靜靜看著楚錦,慢慢出聲:“小妹確定,要將此事追究下去嗎?” 楚錦迎著楚臨陽的目光,他的聲音很溫和,沒帶半點威脅,然而楚錦就這么對著他的目光,竟是微微顫抖起來。 楚臨陽輕輕一笑:“家和萬事興,就這樣罷了吧?!?/br> 楚錦低下頭去,小聲道:“好吧?!?/br> 楚臨陽笑了笑,轉頭看著楚瑜道:“阿瑜覺得呢?” “話我已經說了,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我沒在外面說,是顧忌這楚家的聲譽,也不愿與她逞這口舌之利,可是楚錦,你若再如此咄咄相逼,便不要怪我了?!?/br> 楚錦沒有說話,含淚低頭不語。 楚臨西察覺不對,跪坐著沒敢說話,悄悄看了一眼楚瑜,又看了一眼楚錦,楚臨陽看向楚臨西,溫和道:“臨西你可是想說什么?” “要不……”楚臨西憋了半天:“要不咱們吃飯吧,你們這個樣子,我太壓抑了?!?/br> 楚瑜聽見楚臨西的話,不免笑出聲來。她點了點頭,抬手道:“行吧,我這就讓人備食?!?/br> 說著,楚瑜將晚月招呼過來,吩咐了準備的菜食后,便聽楚臨西道:“不知今日衛小侯爺可在府中?” “自然是在的?!?/br> 楚瑜聽了楚臨西的話,有些疑惑道:“哥哥可是有事?” 楚臨陽頷首點頭,同楚瑜道:“勞煩引見?!?/br> 楚瑜自然是不會推辭,留了楚建昌帶著謝韻等人在大廳,楚瑜帶著楚臨陽出了房中,剛走到長廊之上,楚瑜便聽楚臨陽道:“畢竟是姐妹,還是要照顧母親心情,若要動手,看在母親面上,還是要有分寸?!?/br>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聲音里帶了幾分冷意:“哥哥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并不屑于與她爭執,你今日并不與她將話到底,是在給她第三次機會,也是在給楚府和母親機會?!?/br> 楚瑜聽到這話,神情慢慢緩和下來,楚臨陽手負在身后,慢慢道:“我知你心里委屈,可你這性子,若是動手,要么施壓于家中與家中決裂,要么暗中動手直接除了阿錦,又或是布個大局毀了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殺雞太用牛刀了,本不必你出手的?!?/br> “哥哥未免太看得起我?!?/br> 楚瑜垂下眼眸,神色恭敬。楚臨陽輕輕笑開:“你當年在邊境就自己訓練了一只自己的護衛軍,十二歲帶著回了華京,后來我卻誰都沒見著,你以為我心里沒數嗎?” 楚瑜手微微一顫。 她抬頭看著楚臨陽,楚臨陽眼中全是了然:“你和楚錦,我心里清楚。我并不知她為何成了如今的樣子,可自家姐妹,當年你我三兄妹都不曾侍奉在母親身邊,唯獨她一直伴隨母親長大,為人子女,若因口舌之爭奪母親心頭明珠,未免太過殘忍。事情不到這一步,不若交給兄長?!?/br> 楚瑜沒說話,兩人并肩走在長廊之上,楚瑜聽著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悶響,許久之后,終于慢慢開口:“我的確不在意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兄長,我并不是不會難過?!?/br> 她抬眼看向楚臨陽,頭一次對著家人,去傾訴那軟弱的內心。 “我沒有在外面說這些,而是對著家人說,是因為我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所帶來的結果,而是家人是否給我應有的公平??尚珠L里捫心自問,母親對她與我,公平嗎?” “她處處與我比較,我身為她親姐,她甚至如此設計陷害,毫無維護之心。我若是個普通女子,我若在意名節名聲,楚錦如此作為,那是在做什么,那是在毀我一輩子!可母親怎么說的——無心之失,讓我原諒。她楚錦是否無心,母親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嗎?!” 楚臨陽沒有說話,他靜靜聽著楚瑜聲音越發激昂,他從頭到尾,卻都是保持著這份冷靜自持。 上一輩子的楚臨陽從未與她這樣交談過,他們兄妹之間都是恭敬又友愛,直到楚臨陽去世——宋家上前線之后,楚臨陽急轉去了鳳陵城,遭遇了包圍戰。 那一戰誰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眾人只知道,鳳陵城在楚臨陽去后被北狄圍困,近乎三個月音訊全無,等衛韞到前線時,就看見楚臨陽遙遙站在城樓之上,手執長槍,魏然挺立。 他站在那里,敵軍便畏懼得不敢上前,城墻上全是殘損,城墻下有許多深坑,到處都是被烈火灼燒過一般的痕跡。 衛韞帶兵破城后,只見尸山血海,整個城樓樓上全是化作黑色的鮮血,尸體堆積在城樓之上,早已腐爛生蛆,而一直站在城樓上的楚臨陽,在衛韞觸碰之時,便倒了下去,原來已是故去多時。 偌大的鳳陵城,居然沒有一個活人,僅憑楚臨陽的尸體,守到了衛韞救援。 沒有人知道那三個月,這個城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楚臨陽是如何用五千兵力守住鳳陵城,也沒有人知道北狄為何看著楚臨陽的尸體就不敢上前,只能從鍋中余留的殘肢中推揣測,那三個月的鳳陵城,是怎樣的人間慘狀。 楚瑜看著面前溫和的楚臨陽,驟然想起他未來的結局。 ——他為什么去鳳陵城? 因為楚錦欲嫁宋文昌,然而宋文昌卻被困于鳳陵旁邊的蓉城!楚錦哭著求了楚臨陽,楚臨陽為救宋文昌,聲東擊西奇襲生擒北狄三皇子,引北狄主力圍困鳳陵城后,讓宋文昌再逃走后領兵來救??伤挝牟橙跣∪?,得救后一路倉皇逃脫,卻在半路被北狄埋伏,身死途中。 而后全線淪陷,衛韞也膠著于昆陽,等衛韞平復昆陽戰局來救,已是來不及了。 楚瑜看著面前神色平靜柔和的青年,慢慢閉上眼睛。 “兄長,我心中對阿錦的芥蒂,乃日積月累,并非某一件事。我給了她三次機會,如今是第三次,她若再品性不端,兄長抱歉,我絕無留手?!?/br> “我明白了?!背R陽嘆息出聲:“我會處理好,你放心吧?!?/br> 楚瑜慢慢鎮定下來,她睜開眼睛,卻是道:“兄長打算如何處理?” “阿瑜,”楚臨陽同她來到衛韞門前,他頓住步子,慢慢道:“你可知我為何覺得阿錦可憐?” 楚瑜有些迷惑,楚臨陽笑了笑:“你覺得母親偏心,又焉知阿錦不覺得,我與父親偏心?阿瑜啊,”楚臨陽聲音里帶了嘆息,他抬手放到楚瑜肩上,神色里滿是無奈:“我也想公平,可是,我是她兄長,卻是你哥哥?!?/br> 兄長和哥哥,這已是親疏之別。 楚臨陽看著她,覺得面前梳著婦人發髻的姑娘,似乎與他第一次見她時并沒有多大的區別。 楚瑜和楚錦剛出生時,他抱起了楚瑜,而楚臨西抱起了楚錦。 從此以后,楚瑜哭了是他背著,學著走路是他陪著,她叫的第一聲是哥哥,她第一次騎馬,第一次射箭,第一上戰場,都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