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眾兄交贊,余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家燈暖,足夠?!?/br> 風雨家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于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腦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家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么濕潤了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了??伤麤]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后,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面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家大門。 而后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們之后就是衛家的親兵家仆,長長一條隊伍,幾乎占滿了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家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愈,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了許多,他卻面色不改,仿佛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了他們最后一面后,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墒钦麄€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里。 你走不動了,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家的支柱,也是衛家的棟梁。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沉入黃土里。 直到最后,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尸體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著并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了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了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艷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于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后,衛韞終于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br>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br>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于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復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復復紅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家里時已是夜里,眾人散去,只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后,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br>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br>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后,過去就過去了?!?/br>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后,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后,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鬧,仿佛是過去丈夫出征后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么,”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里就拿著一把折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br>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夸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夸贊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里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后,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制。謝玖面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后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br>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里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br>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后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br>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br>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后,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里的曲子,溫婉安靜,仿佛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么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于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面,并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里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里彌漫著雨后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br>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么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拼命,就是為了家里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br>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么?”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br>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后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后用發帶將所有頭發系在身后,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后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meimei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晌覅s都不喜歡,我什么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br>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后,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愿為君一舞?!?/br>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里面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面是長槍破空凌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面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里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游龍,帶著不遜于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后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里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后,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面,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于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里只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面前這個姑娘,又怎么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br> “你只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里,”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br>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面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后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只舞,我該給你什么呢?” 沒想到衛韞這么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