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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山河枕(長嫂為妻)在線閱讀 - 第24節

第24節

    他目光里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驟然清醒。

    不能說,他不能說。

    如今皇帝一定要見衛韞,這事兒根本瞞不住。他沒在天牢里動過衛韞,此刻若他多加阻攔,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進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著衛韞到來。

    過了許久,外面終于傳來了腳步聲,而后皇帝便看到,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人用轎子,慢慢抬了進來。

    他衣衫上沾著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神色憔悴,卻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見這樣的衛韞,面色大變。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衛韞沒說話,皇帝抬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么就成了這樣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沖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br>
    “十五了……”皇帝嘆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愿意?”

    衛韞僵了僵,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到皇帝臉上,神色平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讓看在臣父兄面上,讓臣選一個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邊疆,再殺幾個北狄人?!?/br>
    衛韞說得鏗鏘有力:“我父親曾說過,衛家兒郎,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上?!?/br>
    這話與楚瑜所說不謀而合。

    皇帝看著他,許久后,他轉過身,揚聲道:“看看,這是衛家的子孫,是我大楚的兒郎!”

    “他只有十四歲……”

    皇帝顫抖出聲:“十四歲??!”

    滿場無人說話,鴉雀無聲?;实壅f出這句話來,大家便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從衛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謝太傅據理力爭、長公主以情動人,這一番鋪墊下來,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經軟化下來,唯有太子一黨還想再做爭執,可情勢已到這樣的地步,又能說什么?

    于是只能眼睜睜看天子回身,手放在衛韞頭頂。

    “當年朕曾打破一只龍碗,先帝對長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過相抵,不賞便罷了,若再過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衛家忠誠熱血,你父親所犯下的罪過,他也已經以命償還,功過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著,重振衛府,你還在,衛家英魂便在?!?/br>
    “小七,”皇帝聲音沙?。骸盎什目嗵?,你可明白?”

    后面這一句話,衛韞明白,皇帝問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為天子,卻不幫衛家平反的苦楚。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向皇帝,平靜道:“衛韞不明白很多事,衛韞只知道,衛韞乃衛家人?!?/br>
    衛家家訓,護國護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終于道:“回去吧,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兒,我會讓人去查?!?/br>
    “謝陛下?!?/br>
    衛韞磕完頭,便由人攙扶著,坐上轎攆,往宮門外趕去。

    此時在宮門外,只剩下楚瑜一個人跪著了。

    見過皇帝后,蔣純再也支撐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個人,還跪立不動。

    只是風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聽雨聲嘩啦啦潑灑而下,她神智忽遠忽近。

    有時候感覺眼前是宮門威嚴而立,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仿佛是還在上一輩子,長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顧楚生門前,哭著求著他。

    那是她一生最后悔、最絕望的時刻。

    那也是她對顧楚生愛情放下的開始。

    決定放下顧楚生,來源于這一跪??烧娴姆畔滤?,卻用了很多年。

    因為她花了太多在顧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賭徒,投入越多,就越難割舍。

    她為了顧楚生,離開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離開顧楚生,她還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為家?

    她習慣了付出和等待,日復一日消磨著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燒的蠟燭,把自己的骨血和靈魂,紛紛燃燒殆盡,只為了顧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這時候,衛韞也來到了宮門前,他已經聽聞了楚瑜的事,到了宮門口,他叫住抬轎子的人:“停下吧?!?/br>
    他說著,抬手同旁邊撐傘的太監道:“將傘給我,我走過去?!?/br>
    “公子的腳……”

    那太監將目光落到衛韞的腳上,那腿上的淤青和傷痕,他去時看得清清楚楚。

    衛韞搖了搖頭:“回家時不能太過狼狽,家里人會擔心?!?/br>
    說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傷口,又用發帶重新將頭發綁在身后。

    這樣收拾之后,看上去終于沒有這么狼狽,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將臉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凈。

    最后,他從旁人手中拿過傘來,撐著來到宮門前。

    宮門緩緩打開,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帶著衛家的牌位,跪立在宮門之前。

    她面上帶著潮紅,似乎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神色也有些迷離,目光落到遠處,根本沒有看見他的出現。

    衛韞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動聲色,他撐著雨傘,忍住腿上的劇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傘撐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這才察覺面前來了人。她抬起頭來,看見少年手執雨傘,長身而立,尚還帶著稚氣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帶了幾分天生的風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

    “大嫂,”他為她遮擋著風雨,聲音溫和,仿佛是怕驚擾了她一般,輕聲道:“我們回家吧?!?/br>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過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風吹卷而過,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年。

    是了,這輩子不一樣了。

    她沒有嫁給顧楚生,她還沒有被磨平棱角,她是衛府的少夫人,她還有家。

    她心里軟成一片,看著那少年堅韌又溫和的眼神,驟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來,她紅著眼,眼里蘊滿了水汽。

    “你可算來了……”她隨意拉扯了個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狽的內心:“我跪在這里,好疼啊?!?/br>
    “那你扶著我的手站起來,”衛韞伸出手去,認真開口:“大嫂,我回來了?!?/br>
    他已活著回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第26章 (一更)

    楚瑜沒有觸碰衛韞,就算衛韞此刻規規整整站在她面前, 她卻也知道, 這個人衣衫下必定是傷痕累累。旁邊長月和晚月懂事上前來, 攙扶起楚瑜。

    一陣刺骨的疼痛從楚瑜膝蓋處傳來, 讓楚瑜倒吸了一口涼氣,衛韞忙上前去,焦急道:“大嫂?”

    “無妨,”楚瑜此刻已經清醒了許多,沒了方才因病痛所帶來的脆弱,她神色鎮定,笑了笑道:“回去吧, 你也受了傷?!?/br>
    說著, 她指揮了衛夏衛冬過來攙扶衛韞, 衛韞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說什么,就聽楚瑜道:“腿受了傷就別硬撐著,殘了還得家里人照顧?!?/br>
    衛韞僵了僵, 便知道哪怕他自以為偽裝得很好, 那個人卻還是心如明鏡,什么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衛忠和衛珺的牌位,衛韞又抱起了旁邊幾個兄長的牌位,便讓旁邊人將兩人攙扶著上了馬車,楚瑜和衛韞各自坐在一邊。蔣純等人已經提前先回了,倒是最先倒下的張晗謝玖等人帶著人回來, 將牌位一一捧著上了馬車,跟著楚瑜的馬車回了衛府。

    馬車嘎吱作響,外面雨聲磅礴,衛韞讓下人包扎著傷口,看見對面的楚瑜在身上蓋了毯子,神色沉著飲著姜茶。

    他靜靜打量著她,就這么幾天時間,這個人卻消瘦了許多,眼瞎帶著烏青,面上滿是疲憊。楚瑜見他打量她,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卻是問:“看什么?”

    “嫂嫂瘦了?!?/br>
    衛韞輕笑,眼里帶了些疼惜:“這些日子,嫂嫂勞累了?!?/br>
    楚瑜喝了姜湯,頭上敷著冰帕,擺了擺手:“你在牢里,我是你長輩,沒有就這樣看著的道理。如今你回來了……”

    楚瑜舒了口氣:“我也算對得起你哥哥了?!?/br>
    說著,她將目光落在衛韞身上。

    就這么不到半月時間,少年似乎飛速成長起來,他比離開華京時長高了許多,眉目也展開了許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沒了當時那份少年人獨有的孩子氣,仿佛是一夜之間長大,變得從容沉穩起來。

    他看著她和家人的時候,有種對外界沒有的溫和,那溫和讓楚瑜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是看到去時的衛珺落在了這人身上。

    對衛珺不是沒有過期盼,甚至于她曾經以為衛珺不會死,這一輩子,這個青年會是他伴隨一生的人。

    想到這個木訥青年,楚瑜心里有了那么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衛韞見她直直看著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衛韞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來道:“我今日才發現,你同你哥哥是有那么幾分相似的,尤其是這眼睛?!?/br>
    楚瑜瞧著衛韞的眼睛,彎著眉眼:“我記得他似乎也是丹鳳眼?”

    “嗯?!碧峒伴L兄,衛韞下意識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艱難道:“我大哥他……是丹鳳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圓一點,看上去就會溫和很多。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

    衛韞說著,聲音漸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著車簾忽起忽落,聽著外面的雷聲,直到許久沒聽到衛韞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過頭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衛韞不再說話,他紅著眼眶,弓著背,雙手抓著衣衫,身子微微顫抖。頭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面容,讓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從將他父兄裝棺開始,這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哭。他以為自己已經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卻在一切終于開始安定,他坐在這女子面前,回憶著家人時,所有痛楚爆發而出。

    喪夫喪兄之痛驟然涌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歲前他從不覺得這世上有什么痛苦能將他打到,他總覺得自己衛家男兒頂天立地,頭落地碗大個疤,這世上又有什么好怕?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終究還是少年,這世上有太多悲傷痛苦,隨隨便便都能將他擊潰。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擺著擺手,讓周邊伺候的晚月和衛夏退了出去。

    馬車里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楚瑜將目光移回馬車外,雨聲噼里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開了口,唱起了一首邊塞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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