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小鎮，丁堯縱然看不清，也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氛——緊張、危險，仿佛突然回到了末世那時候。在資源緊張、秩序崩亂的地方，自然而然便會形成這樣的氣氛。

    韓煙煙顯然也很懂，她臉上不僅畫了烏漆嘛黑的油彩，還戴了口罩，頭發亂蓬蓬，臭烘烘。這些全是她自我保護的偽裝。丁堯希望這些偽裝能管用。

    韓煙煙這次沒有什么東西出售。她直接去了她上次批量購買生活物資的那家鋪子。

    她這次需要的東西真不少，除了日常所需，她又問：“保暖布做不做得出來？”

    對方說：“做不了，缺材料?！?/br>
    韓煙煙問他缺什么，那人告訴了她。韓煙煙說：“剛才看見橫街上有人在兜售?！?/br>
    對方懶洋洋的說：“那你去買過來，你買過來我給你做啊。我反正是不跑這個腿的?！?/br>
    韓煙煙沒辦法，只好自己跑回去買。橫街那里人多一些，很多人帶著自己的東西沿街兜售。韓煙煙不敢多停留，壓著嗓子講好了價格，拖了半袋子材料回去了。

    店主接了材料，跟她說：“等著?！鞭D身就進去了。

    “這里是物資再生，材料經過消毒后循環再利用?！表n煙煙看見丁堯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就壓低聲音給他講起來，“天越來越冷了，用保暖布給你做些衣服和包布吧?！?/br>
    她在洞xue里也是這樣絮絮叨叨的總給他解釋、給他講。丁堯習慣了，只覺得她是一個人太久了，需要找人說話。

    韓煙煙想了想說：“要等好久呢，我們先去買糧食吧?！?/br>
    她帶著他穿過了三條街，去了另一個店鋪。說是“糧食”，卻只買了幾個茶葉盒似的盒子。韓煙煙還打開盒蓋看了看，又聞了聞，才付了錢，把盒子裝進了背包里。

    帶著丁堯，她離開這家賣糧食的店。但才走過一條街，她突然腳步急促，轉了方向。

    丁堯視力不佳，聽力卻非常敏銳。她腳步節奏一變，他本來閉著的眼睛倏地便睜開了。

    韓煙煙腳步急促，很快離開了人群，七拐八拐的，就拐出了人多的繁華區。

    出了繁華區之后，依然有許多房屋。這鎮子看得出來，從前真正繁榮的時候應該能稱得上是個城市了，但現在繁華區之外，房屋和建筑都坍塌破敗，久無人煙，變成了廢墟。

    韓煙煙雖然身上掛著一個丁堯，背上還背著背包，依然身體輕盈，很快找到一個地方躲了起來。

    藏好之后，她的左手伸進了圍兜中，食指的指尖壓住了丁堯的嘴唇。丁堯知道，這是為了防止他突然哭泣出聲。他就張開嘴，微微含住那指尖，讓她放心。

    這時，他聽見了清楚的腳步聲。有個人在商業街上發現了韓煙煙，并跟蹤了韓煙煙。用腳丫子想都知道，在這種環境下，絕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丁堯神情凝住。

    這個看起來甚至未成年的少女，她會怎么做呢？他很想知道，這個他未來至少還要倚靠十年的女孩，到底靠不靠得住。

    而此時，韓煙煙的右手屈起了手臂，摸向了后腰……

    兩道白光過后，從街上跟蹤而來的男人倒在了地上，身下暗紅的血液洇出。

    韓煙煙手疾眼快，把尸體身上的背包和腰包摘了下來。她看也不看，直接打開自己的包，把那個人包里的東西一股腦的倒進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扔下空包，轉身快步離開了。

    此時若有人看見，就會發現，她懷里兜著的那個嬰兒，正笑得歡暢。

    低估她了啊，丁堯想。仔細一想，她一個人生活看起來似乎已經很久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她能活到現在，必然是有些本事的。

    剛才她彎腰去摘尸體的包時，面孔離他很近。丁堯便清楚的看到，女孩臉上沒有平時對他的溫柔，只有對生命的漠然。

    這很好，非常好。

    他找到了一張可靠的飯票。

    第99章

    以為靠著韓煙煙就能吃飽飯，丁堯想得太美了。

    轉眼幾個月過去，米湯開始喂不飽丁堯。米湯本來就是因為沒有奶粉才不得不成為替代食品，等到丁堯逐漸長大，到了需要添加輔食的時候，光喝米湯怎么可能喝得飽。

    為了避免出現一個不小心把嬰兒期的克林公爵給養死的糟糕情況出現，韓煙煙在她那全息頭盔的資料庫還是查詢了一下嬰兒養育指南的。對此情況，她心知肚明。

    但她樂見丁堯餓肚子。

    克林公爵這一生，投胎投得太好，金尊玉貴的長大，自身又太強，對這個任務目標，韓煙煙認真思考過，發現無從下嘴。她是真的用心思考過了，決定給他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這一點，侍從官同意了的。

    然而構建世界的時候，為了讓克林公爵接受這個世界，她給他做下的人設是“長大之后和恒星肩并肩”，意味著這個嬰兒，會成長得比別的孩子更快，更強壯。

    韓煙煙必須阻撓他的成長，饑餓就是個很好用的工具。

    丁堯因為饑餓而大哭，韓煙煙也只是給他喂更多的米湯。因為缺乏營養，丁堯沒有這個階段嬰兒該有的白白胖胖，相較于正常嬰兒，他要瘦得多。

    但他也無法指責韓煙煙虐待他。因為他這個“小mama”自己都是個半大孩子，讓他能從小嬰兒的哭聲中懂得他的意思，對她來說似乎太難了。

    直到他餓得實在太難受，沒日沒夜的哭，韓煙煙似乎才終于“反應”了過來，試著給他喂米渣。

    只有米渣。

    韓煙煙自己也是吃這個。除此之外，就是一些rou干。她在礦洞外面的山林里設置了捕獸夾，偶爾也能吃到新鮮的rou，次數比較少。青菜和水果幾乎看不到，可食用植物在這里生長似乎很困難。

    rou干丁堯沒法吃，只有在有了新鮮的rou的時候，韓煙煙才會在米渣里放一些剁碎的rou。每到這時候，丁堯就狼吞虎咽。他就算沒有育兒的經驗，也知道自己吃著這么單一的食物結構必然會造成營養不良。

    他十個月的時候終于能開口說話，抓著韓煙煙的鳥窩似的的頭發，說：“餓！餓！餓?。?！”

    韓煙煙聽明白之后，嘆了口氣，說：“知道了?！?/br>
    她把他裝進背兜里背在背上，去采米。

    她在市集上買的茶葉罐似的東西里裝的其實是“米”的種子。種子種在水邊，用日光燈照射，兩周就可以結穗，一棵植株可以結三次，然后就枯萎，并且不具有可繁殖性。

    這是基因改良后的稻子，一粒米有手腕粗，手掌長。四五粒，夠韓煙煙和丁堯吃一頓的。但存放久了，口感會欠佳，會變得很硬。為了照顧丁堯的腸胃，韓煙煙都是現吃現采的。

    礦洞里有一個水潭，韓煙煙拉了管子，用水都是從那里引過來。稻子也都種在水潭邊，算著食量掐著時間定期種一批，讓食物來源不中斷。

    “回頭我們去河谷那邊看看，看能不能搞到蔬菜的種子。那里聚居的人更多?！甭飞?，她嘆氣，“要是能搞到可繁殖的稻種就好了。但是聽說非常貴，這邊的大陸就只有河谷那邊有。聽說被壟斷了，想拿到不容易。但要是拿到了，以后就不愁糧食了?！?/br>
    韓煙煙背著丁堯沿著皮管子走，隧洞里說話回音太大，她說完就閉上嘴了，安安靜靜的走。很快看到了日光燈的光。水潭不大，金色的稻子倒占了不小的面積。這里潮濕溫熱，連灌溉都不需要，只要支上日光燈稻子就可以自己生長。

    在韓煙煙的念叨中，丁堯已經知道，這礦里出產的是能量礦石。韓煙煙手里的各種機器，取暖的、照明的、料理食物的、探測的，包括她的飛梭，都以這種礦石為能源。

    因為這種價值，在從前的貨幣荒廢了之后，這礦石在這里就成了硬通貨。

    韓煙煙背著丁堯去采米，剛薅下來兩顆的時候，忽然頓住。倏地，她就背著丁堯鉆進了稻田里，緊緊的趴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只一只手反伸到背后，安撫的拍了拍丁堯。

    這動作也就是做做樣子，韓煙煙當然知道丁堯不會發出聲音。

    丁堯甚至還屏住了呼吸，他聽力靈敏，也聽見了一點隱隱的動靜。

    最早的時候，他以為這礦洞里只有韓煙煙。但那其實是因為帶著他不方便，韓煙煙沒有去太深太遠的地方。后來他大了些，脖子能立起來了，韓煙煙做了背兜，開始背著他深入礦井深處。偶爾，便能遇到人。

    但大家都很有默契，遠遠的聽到隧洞里傳來的腳步聲的回音，便各自朝相反的方向分離而去，盡量避免碰頭。在礦洞里掘礦的和垃圾場拾荒的，都是這個星球上食物鏈的最底層。大多是像韓煙煙這樣，單身、弱小，所以盡量避免和人迎面撞上。

    這星球曾是一顆礦產星，因為采礦的開發而一度繁榮。繁榮了幾百年之后終于整顆星球的礦產資源被采掘一空，大批的人離去。但也有很多人不愿意離開。他們已經這里生活繁衍了好幾代人，對他們來說這里就是家鄉。

    但星球本就不是宜居星，為了采礦才被人工改造了環境。大量的人口遷移走到現在，已經快有兩百年，許多的建筑、設備都年久失修。城市成為了廢墟，環境改造設備一臺接一臺的出現故障。生存環境變開始惡化。

    這星球本就偏遠，又不宜居。從前的礦產資源也已經消耗盡了。政府明知道這里還有人，卻依然把它從行政體系里抹消了。這里成了三不管地帶，一些無良飛船不顧這里有人生存，把垃圾傾倒到這里，以逃避高昂的垃圾處理費。

    環境惡劣至此，于是又有許多人離開了?，F在還留下在這里的，基本都是沒有能力離開的。雖然有駁船可以到達最近公共飛船站點，但在這惡劣環境里生活了兩百年的人們的后裔，大多買不起船票。

    短途飛船飛不到最近的宜居星去，本地土裔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遠途航行的飛船，只能望著灰色的天空哀嘆。

    而擁有遠途飛船的，卻是那些在政府放棄了這顆星球后，把這里作為臨時落腳點的外來客們——星際盜匪、通緝犯、惡棍、流氓。

    這十個月來，丁堯已經從韓煙煙的絮絮叨叨里了解到這里的大概情況，對這里的生存環境心中有數。

    就和末世一樣，資源匱乏，秩序崩壞，盛行叢林法則。

    不同的是，從末世一開始，他就擁有兩種強大的異能，一路殺到了食物鏈的最頂端。在這里，他卻是食物鏈底端最弱小的一只。

    丁堯心里煩躁，閉上了眼睛，這樣會感覺自己的聽力更靈敏。

    韓煙煙不是一驚一乍，她的反應是對的。遠處的一點聲音慢慢變大，漸漸能聽出是幾個人的腳步聲。韓煙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她不知道在過去幾年里遇到過多少次危險的情況，才養成了這樣的警覺性。

    “這里有人種糧食！”一個年輕的聲音說。他的腳步聲變得急促，像是加快了速度跑了過來。

    這一伙有兩個人，另外一個人的腳步更沉一些。

    “一定是她！”年輕的那個說，“我的追蹤器追蹤到這一片的山區，就不知道她進了哪個洞口?！?/br>
    丁堯和韓煙煙就都明白了。這伙人不是誤闖入這里，而是沖著韓煙煙來的！因為就在昨天，韓煙煙才帶著丁堯去了小鎮采購了一批生活物資。每次去那里，韓煙煙不僅會喬裝起來，還會非常小心，怕被人盯上。不想，還是被人用追蹤器悄悄盯了稍。

    “迪恩，你確定是她嗎？”年長的那個問。

    迪恩說：“肯定是她！我跟她一起長大的，雖然好幾年沒見，她還喬裝打扮過，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她走得太快，我沒來得及追上她就上了飛梭，我就趕緊放出追蹤器追到這里來了?！?/br>
    年長的男人問：“她現在長得到底怎么樣？”

    “她帶著口罩，我剛好看見她摘了口罩喝水?！钡隙鳘q豫了一下說，“她臉上涂了黑油，我當時太吃驚，沒看仔細，但印象中……五官還是很好看?！?/br>
    “哼，她最好不要長殘?！蹦觊L男人說，“她要是長殘了，就把她賣到女支寮去！”

    “都怪你?！钡隙髀犃撕懿桓吲d，抱怨，“本來mama一直說等小煙長大了讓我娶她的，她爸爸也同意了的。都是因為你想賣掉她，殺了他爸爸，還弄丟了她，害得我到現在都娶不到老婆！”

    年長男人哼了一聲說：“老婆算什么，錢才重要。她那個時候才十一二歲，長得那么漂亮，多值錢！麥特雷特先生就喜歡小女孩，他出手大方，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再加上我們家的積蓄，大概就夠換兩張船票了！這顆星球已經快完了，你難道想在這樣的垃圾星上住一輩子嗎？”

    洞xue里沉默了一會兒。

    迪恩悶聲說：“兩張船票……那mama怎么辦？”

    爸爸冷酷的說：“我們家就只能負擔得了兩張船票，這還是假設我們能抓到那丫頭賣個好價錢的前提下?？傊揖椭荒軒б粋€人離開這星球，你或者你mama，你自己選?！?/br>
    迪恩就沉默了。

    爸爸也沒指望他能給出答案，催促他說：“快走，趕緊找到她先，別的以后再說?！闭f著，邁動腳步。

    迪恩追上他，說：“說好了的，抓到她，我先上?！?/br>
    爸爸說：“看情況再說。你說她帶著個嬰兒，她不是處女了，就讓你上。她要還是處女，你不許碰她！處女更值錢！”

    兩個人的腳步和聲音漸漸遠去。

    韓煙煙趴在地上，丁堯背靠背躺在她背上，仰臉朝上。這一段對話，足夠他理清她的過去了。

    這或許是曾經的鄰居、朋友，甚至默許了婚約的人家。當她越長越漂亮，成為一個“值錢的”女孩之后，男孩的爸爸見利起意，殺死了她的爸爸，企圖把她賣給有特殊癖好的大人物。而她不知道怎么逃脫了，從此一個人獨自生活。

    丁堯對她的過去和她的親人都不感興趣，但讓他愉快的是她在仇人近在咫尺、重提往事的時候還能紋絲不動的藏好，沒有被仇恨沖昏頭。這是大部分人做不到的。

    這說明她很冷靜。

    冷靜能認得清眼前的形勢，絕對是一種優良的品質。

    丁堯不期然的就想起了末世里的韓煙煙。韓煙煙就具有這種品質，他也因此喜歡她。他喜歡這種聰明、冷靜又能狠得下手的女人，他喜歡她們。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女孩的名字，原來她叫“yan”。這個發音和韓煙煙的“煙”相同，因為這個緣故，他就在心里叫她“小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