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可崔忠一向老實不經事,覺得平頭百姓人家,見官幾多麻煩,若是被白家木行反誣成了搶劫,他和妻子不得全被抓進去嗎?左右官府是不怕事兒大,就等著下面人拿錢疏通的,當下便拉拉劉氏的衣袖,示意她去和稀泥,大不了認倒霉買下這批木頭。 可瓊娘卻并沒有被他這話嚇住,只泰然道:“此乃皇山,將來往來于此的都是達官貴人,一根木頭砸下來,不是王孫也是貴女。這次拼得告了你,留下案底罪證,這大片的店鋪,但凡以后哪一家屋梁塌陷壓死了貴人,都可以追查到你們白家以次充好,賣爛木頭給人上房梁的虧心事?!?/br> 瓊娘的話并不是危言聳聽。前世里在皇山寺廟開山迎香客二年后,的確發生了一家香火店屋梁塌陷,壓死香客的事情。 那被壓死的香客,乃是三朝元老秦大人家的獨子,此事一出,秦大人悲愴得立時一病不起?;实壅鹋?,下令徹查此事。 雖然民間有人影傳是白家商號的木頭問題,然而這木頭買來時,并無人留存證據證明此乃白家木行的木頭,便是死無對證。 而彼時白家已經靠上了當朝太子,暗中上下運作一番,又打著太子心細慈悲,體恤民情的名號,自掏腰包將皇山周遭的店鋪房梁俱換了個遍,湮滅證據的同時,讓那太子劉熙贏得了愛民如子的美名。 可憐那家香火店的老板,卻遭逢橫禍,被砍頭償命不說,全家老小俱被發配充軍。 就是因為知此前情,她便要買下這些木頭,告官留證。 雖然大約是告不成的,可是告官前,她會敲鑼打鼓,廣告鄉民,叫上這十幾家店鋪的東家主人一起前往。官家就算收了錢,維護了白家,也不敢行事太張揚,左右是兩邊收了錢,和稀泥后,不了了之,但絕不敢撤了這案子的記錄文案。 如果因為她的大肆張揚,能讓周遭店鋪的東家們警醒,自己先主動換了房梁最好,自己也算是花銀子救了幾條鮮活的性命。 但若有人執迷不悟,舍不得錢銀不肯換梁,有了案底便好辦了。到時候萬一發生意外,人證物證俱在,那白家洗脫不清干系,想借著太子的名義去換其它房梁湮滅證據,只怕太子也會明哲保身,高高掛起吧? 她此番得以重生,胳膊上陡然出現的佛家萬字印記也許是提醒著她,做人當積攢福報,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些可以的善事,也算是答謝上蒼許她重活一回。 此話一出,那二爺先是遲疑了一下,見這小娘言辭鑿鑿,有理有據,可不是一般的鄉野粗婦,糊弄不得,于是不耐煩道:“一家子的胡攪蠻纏,賣你們木頭,我算是倒霉了!算了,你們既然不要,那便退了你們銀子,木頭我運走,懶得跟你們這些個窮酸攪合!” “慢著!只怕你們要運走的不光是這些木頭吧?”瓊娘接著開口道,“這周遭的木頭若不運走,我們家的木頭便不退!” 那位二爺原先看瓊娘嬌弱,原以為是個好說話的。哪曾想,這全家里最胡攪蠻纏的原來就是這位小娘。當下沒了憐香惜玉之心,只一揮手便要耍橫打人。 可惜瓊娘早就算計著他忍不住犯橫。他們一家子固然打不過,但是瑯王的侍衛就在坡下不遠處。 雖然要跟瑯王算銀子贖身,但是此時自己還是瑯王府里的廚娘。狐假虎威的威風還是可以抖一抖。依著那瑯王現在對著自己的熱乎勁,還有他向來的橫行鄉里的做派,打殘這幾個jian商,絕對不在話下。 可是還沒等她扯嗓子喊人,一個身影先直直地沖過來擋在了瓊娘的身前。 “有我在,休想欺負弱小女子!”那人直著胸脯維護在了瓊娘的身前。 瓊娘定睛一看——壞菜了,原來是前世的冤家尚云天! 原來那日鬧市馬車撞人后,尚云天感激不已,千方百計打聽到了瓊娘兄妹的家宅,誰知前去拜訪時,聽聞崔家夫妻道,那瓊娘為了抵償碰壞馬車的費用錢,已經入了別館當廚娘,這么一聽,尚云天更是自責不已。加之芙蓉鎮先前有關瓊娘清白的風言風語,都讓他日夜寢食難安。 當下決定,大丈夫在世,當有擔當。既然小娘子被眾口鑠金,污了清白名聲,再難覓得好人家。那么他便一力承擔,來不及稟明母親,先自上門提親。 于是,他尋了同鄉的舉人為保,主動尋到了崔家夫婦表明了自己的身家清白,同時提出了愿娶瓊娘為妻。 那劉氏聽清了緣由后,對這尚云天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有些中意。這書生雖然家境清貧些,但身有功名,是個斯文讀書人,他日若是金榜高中前途無量。而且這書生儀表堂堂,看上去容貌不俗,正配她家瓊娘的品貌。 所謂“士農工商”,她崔家身為最下等的商戶,若能尋一個讀書人當女婿,那可真是改天換日,瓊娘的孩子也算是洗脫了商戶的賤命,有了個體面的爹爹。 這么一想,劉氏是越看越滿意。只是女兒一直在別館幫傭,不曾回家。待得哪天她歇工返家時,便讓兩個小兒女相看一下,女兒若點頭,便應了這門親事。 這幾日,崔家忙著張羅著店鋪的事宜。那尚云天想著崔傳寶有腿傷,便搬遷至皇山下的一處農戶住下,讀書溫習備考之余,也三五不時的前來幫忙,這么相處下來,劉氏和崔忠都拿他當半個女婿看待了。 而今日,他照例前來,正好看見有人欲對瓊娘行兇,當下心里一急,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那二爺看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沖了上來,嘿嘿怪笑:“你又是哪一個?” 尚云天方才從坡下走來時便聽見瓊娘的侃侃而談,心內對于她生出了幾多的佩服,雖然是個小鄉的女子,可是談吐辯才當真不俗,他尚云天何德何能覓此嬌妻?就算拼了性命,也絕不叫人傷她分毫! 想著這幾日崔家夫婦的默許,尚云天有了底氣,更為了自己出師有名,當下開口道:“這小娘子乃是在下未過門的妻子,我乃洪武三年的舉人,功名在身,你若敢碰我分毫,便要吃了官司!” 他這話不假。大沅朝注重文生,凡是考取了功名的,不論秀才舉人,去縣府官衙不必磕頭,平頭百姓更不可拳腳相向,有辱斯文。 那二爺一聽,倒是收起了拳腳,可是眉眼一使,卻招呼身后的伙計沖了過來,架起了尚云天,將他拽到了一邊。 既然打不得,便挪個位置。他今日真是倒霉,撞上這么一戶硬貨。既然如此,木頭更得收回,稟明白家的東家,免得留有后患。 再則,那小娘白嫩得緊,一會拉扯間,少不得要吃些她的豆腐,看看那纖腰肥臀,是否嫩滑爽手。 這么想著,他那雙長了黑毛的大手,便伸向了瓊娘…… 可惜,那手只伸了一半,就聽見咔嚓一聲,手骨就被利落地折斷了。 那二爺猝不及防,疼得翻著眼白大口罵媽:“哎呦呦,哎呦呦,哪來的瘟生?還不趕快放手!” 瓊娘先是被突然沖出來的尚云天嚇了一跳,再抬眼一看,覺得那位二爺不認那真神,此時擰著他的胳膊,想要把整個胳膊扯下來的主兒,可不是什么瘟生,而是正宗的瘟神! 不過這位爺的大掌雖然擰著jian商的胳膊,那雙眼卻狠狠地來回巡視著瓊娘和書生尚云天,那滿眼的憤恨妒意,儼然是堵住了被窩,捉jian在床的丈夫苦主。 第27章 其實瑯王在一旁隱秘觀戰已經有段時間了。早在小廚娘偷偷上了山坡時, 他揮散了一干手下也跟著上了去。 山坡兩旁多喬木灌叢, 將他高大的身子遮掩得密實, 借著枝丫縫隙,倒是將小廚娘舌戰jian商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別看那小娘在他面前總是低眉斂目,好似淑女做派, 其實細細品之, 全是假裝出來的端淑?,F在離了他的身邊, 這般咄咄逼人, 眉眼飛揚才是這小娘的本色。 瓊王看著看著,便品出了趣味。只是覺得小娘眼角輕揚, 倨傲著下巴侃侃而談的樣子可人,叫人越看越錯不開眼。 這般女子雖則出身卑微, 但是當配得上他楚忘山……這么一來, 便想著站在一旁, 再靜靜欣賞一會佳人的灼灼辯才。 沒想到這小娘居然說得那jian商啞口無言, 惱羞成怒。眼看著要吃虧了,瑯王便要沖出去來個英雄救美, 待得回去后,管得叫小娘還債,且主動獻上香腮紅唇好好廝磨一番。 只沒有想到,不知從哪里冒出個半路截胡的! 弱雞似的身板,張嘴便說自己是瓊娘的未婚夫婿。而那崔家夫婦也不見反駁的樣子。 瓊王剛想出言申斥, 突然想到瓊娘先前說過, 家里已經準備她說親的事情, 竟然樣樣都吻合上了。 原來這小娘并不是誑他!一早就規劃了前程! 認清了這一事實后,瑯王心內好似吞了火球一般,是又燒灼又覺得噎得喘不上氣兒。 而那jian商正好當了他出氣的木樁,便上去一把折斷了那廝的手爪。 那位二爺疼得哇哇亂叫,幾個架著尚云天的伙計一看掌柜的吃了虧,再顧不得手里的書生,只沖將了過去,想要去打那行兇的暴徒。 可是剛往前沖了幾步,幾個虎背熊腰的侍衛抽出雪白的佩刀,一下子從山坡下冒了出來,跟虎狼出山一般將他們幾個紛紛制伏在了地上。 幾個行商的伙計都是出入過高門貴府的,待定睛打量瑯王,一身的富貴 ,滿臉的肅殺,加之跟著數十個豪奴兇仆,一看便是他們這等子人招惹不起的貴人,當下便是有些瑟瑟發抖。 尚云天雖則經歷了馬車撞人之事,但是因為當時王爺坐在馬車里沒有露面,他并不識得。只掙脫了束縛,連忙上前躬身施禮道:“敢問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小生謝過尊駕出手相救,免了在下未婚妻的無妄之災?!?/br> 他這不謝還好,只“未婚妻”三個字噎得江東王又是心氣不順,當下連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坐在了侍衛們搬過來的椅子上,斜眼瞪著瓊娘。 瓊娘也覺得尚云天好生莫名其妙,怎么白日里隨口認親? 可是此時瑯王就在身邊,她還不好反駁,索性便只先默認,甩掉了瘟神,再料理尚云天這瘟生。想到這,她便抬頭沖著尚云天勉強一笑,福了福禮。 見瓊娘并未反駁,反而跟那書生眉來眼去,楚邪只覺得那吞下的火球,在腹內炸開一般。 若是沙場上倒也簡單,左右一個穿心箭,定死那書生,讓這小婦成了新寡。 可是現在身在皇城,他雖有心招攬惡名,但也做不出屠戮平頭百姓的暴虐之事。這般一忍,心火更旺,心內想出千萬條法子叫那小婦痛不欲生。 可惡語涌到嘴邊,才發覺師出無名,雖則與那小婦偷偷有些手腳,但是未過名堂,他跟那書生一比較,竟然成了見不得光的那個! 畢竟當東家的再怎么霸道,也管不得活契小廚娘的婚喪嫁娶。 臉色流轉了一圈,瑯王心內有了定奪,那表情才慢慢恢復了平靜。只拿眼挑著瓊娘,示意著她向爹娘介紹自己的身份。待瓊娘說,這位便是江東瑯王時,崔忠與劉氏都是大吃一驚,然后一臉緊張拘謹地行拜禮。 瑯王示意崔氏夫婦免禮,徑自問那位二爺:“你這爛了芯子的木頭,還要運到江東歷縣?是哪個跟你定的貨物?用來作甚?價錢幾何?” 白家的這個倒霉掌柜聽得瑯王的名號,心內就是一顫,她心知這買賣乃是在江東地界,主家吩咐不可張揚,偏偏撞到了江東王的面前,頓時有些棘手。 待聽瑯王問起歷縣的這單子買賣時,二爺更是目光閃爍,捧著胳膊道:“小的這批貨物因為庫房漏水,淹了木材,生怕東家埋怨,這才急著降了些許銀兩賤賣,至于歷縣的那位客官,小的也不認識,只是接了定錢,照約定送到碼頭而已?!?/br> 瓊娘在一旁聽著,其實方才白家掌柜的說起歷縣時,她心內便有些恍惚,總覺得歷縣好像是跟什么往事有關。 待得瑯王開口問起這事情時,她便一下子全想起來了。 是呀,她怎么忘了這茬子的往事? 當年,她新嫁,江東歷縣水閘迸裂,滔滔洪水湮沒了整個下游的村莊。 事后調查,竟然是水閘大門的鐵索吊軸斷裂,以至于鐵索松脫,沒有緊住閘門,加之那一年雨水較多,終釀成這樣的慘禍。 如果沒記錯,慘禍發生時,是她新婚的第二年。 尚云天已經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而她卻變得更加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身世被人知曉做了口舌,連累了夫君,便格外注重積攢善名,對于募捐義款之類的貴婦交際尤為熱心, 當初歷縣的水災后,有江東的災民流落到了京城,她還曾到皇山下不遠的道旁,跟著幾位官夫人親自熬粥募捐來著…… 對了,當時災民擁擠,還有幾個男人冒充災民挑事,被她細心發覺后出言申斥,哄攆出了人群。 結果日落回府時,被那幾個無賴報復,竟然在皇山附近意欲攔車不軌。 幸而有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 但是當時天黑,她并沒有看清恩人的模樣,而那人只遺落了一串黑金石的佛珠手串被她撿起。 雖然想厚禮相酬,連手串一并還贈,卻不知怎么找尋這位來去匆匆的恩人…… 這“歷縣”二字,倒是將經年往事的記憶全勾回來了。 現在瑯王單刀直入地去問歷縣木材的事情。瓊娘頓時有些恍然:那么多的粗壯木頭運往歷縣的小地方,肯定不是為了蓋房,大約也是修建工程一類才會用到…… 也許當年歷縣發生的慘禍,也跟現在這十幾車的木頭有關。 謠傳是瑯王大肆享樂,以至于動用了當地興修水利的銀款,這才害得閘門吊軸使用了粗劣的木頭,以至于暴雨來臨時軸斷閘開。 下游山窩窩里的百姓,變成了池中魚,造成了人間慘禍……瑯王因為歷縣的慘禍而被滿朝諫官彈劾,一時被天下人所詬…… 想到這,瓊娘輕輕吐了一口氣,她雖無意幫助瑯王避免災禍,但是瑯王既然能覺察到這買賣的腌臜,從而解救一村子的百姓也是幸甚之事。 雖然那掌柜支支吾吾,可是瑯王認定了他居心不良,趁著他手骨折斷,心緒大亂,來不及想應對之策之際,便使了審訊戰俘的手段,將那漢子沒有折斷的那只手的手指,用釘釘子的錘頭根根敲碎。 慘叫聲一時此起彼伏,那漢子疼得屎尿拉了一褲子后,便全招了。 原來這些木頭,是他的主家收買了歷縣的工頭,幾乎白送的全運往了歷縣,而其中的差價,自然全落入到了那工頭的腰包。至于主家為何要勞動船只,倒賠運費做這筆買賣,那他就不知了。 只是這個叫二爺的掌柜,也琢磨出內里有賺頭的門道,這才背著主家,偷偷將運往江東的木材里私賣了兩車,自己賤價私賣給了皇山鄉民。 至于短缺的兩輛貨物,只要將十幾輛馬車的木材松散的勻一勻,便可蒙混過關。畢竟那歷縣的工頭沒出銀子,白得的木材,也不會太計較數量的多寡…… 沒想到眼看著買賣做成,卻鬧出崔家的這檔子事。 所以當瓊娘提出見官時,他表面張狂,其實色厲內荏,心虛得很,也是怕主家知道了自己私下中飽私囊的事情木材,才想制服這一家子。 沒想到,卻白白賠送了一雙手。 別人聽得一頭霧水,可是瓊娘卻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不由得暗自倒吸了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