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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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以為要吃個閉門羹,可下一秒,對面的女人卻開了個頭:“從哪兒說起呢?我就隨便說說, 想哪兒說哪兒好了?!?/br>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 她便開始了。 “我家住在國子監后面, 胡同窄了點,房子小了些, 但房價很高,所以我算是潛力股。鄰居開玩笑時都說, 咱們箭廠胡同的住戶只要賣了房,立馬身家千萬不成問題?!?/br> 他看她兩眼,抿唇點評:“你可勁兒炫富吧?!?/br> “我小的時候, 我媽在胡同外面開了個小賣部,我爸在國子監里頭工作, 算是個小官兒,管旅游這一塊兒。那時候單位放票,他總能拿到一些免費的火車票, 每逢寒暑假, 就帶著我和我媽四處玩。我很小的時候就去過不少地方了, 洛陽龍門石窟、青海湖、濟南趵突泉,還有好多景點。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坐火車總要費很長時間,可我喜歡坐在車上吃泡面,總覺得那種日子是神仙過的?!?/br> 他不說話,眼里露出些許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羨。 “日子很好過,工作也不忙,所以我爸有大把時間去追求自己的興趣愛好。他喜歡滑雪,但北京不常下雪,他就帶著我拼命往東北跑,去了不少滑雪場?,F在想想,還好那時候他有免費的火車票,要不,我家肯定當時就破產了?!彼卧娨饪┛┬ζ饋?,將又一杯酒一飲而盡。 眉頭猛地蹙起,又漸漸舒展開來。 說是一杯解千愁,但到底喝光這些酒后能否解愁,猶未可知。多少年了,往事不提,她都快以為自己忘了。 “我媽可煩我爸滑雪這事兒了,三天兩頭帶著我往雪場跑,一去就是好幾天不見人影。好在后來北京也有雪場了,雖說是人造雪,但聊勝于無,貴在離家近,方便?!?/br> “所以你就開始滑雪了?” “是啊,也算是——”她唇角彎彎,“子承父業?” “那時候你多大?” “七八歲吧。扎倆羊角辮,穿的跟個包子似的,膽兒肥得不行,第一次去雪場就一氣兒站傳送帶到了坡上,二話不說往地下沖。最后摔了個倒栽蔥,滿頭滿臉都是雪?!?/br> 程亦川笑出了聲。 “我摔得那么慘,可把我爸嚇壞了。他滑下來看我有沒有事,還以為我會哇哇大哭的,哪知道我抬頭,頂了一鼻子雪,臉蛋紅通通的,興奮地沖他說:再來一次?!彼p快地笑著,眼里若有光,“我爸說從那天起,他就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和滑雪緣分不淺?!?/br> 所以她義無反顧跟著父親練滑雪,從玩兒票到正兒八經地練。也許是老天爺賞飯吃,又或許是父親從娃娃抓起給她打下了堅實基礎,她在這方面的天賦非同尋常,一路技驚四座。 十九歲,她進了國家隊。 二十歲,第一次拿到世界級比賽的名次。 二十一歲,世錦賽亞軍。 可從童年到成人,日子終于少了點不諳世事的天真,多了些挫折坎坷的磋磨。 就在前途一片光明,桂冠唾手可得之時,她遇上瓶頸期,運動員最難度過的關卡。 “我在隊里沒日沒夜地練,孫教不但是教練,還兼職心理輔導師,隔三差五找我談心。我被亞軍的光榮沖昏了頭腦,一心奪冠,可速度卻再也提不上去哪怕零點幾秒?!?/br> “人人都說我是天才,可天才忽然之間成了蠢材,我開始鉆牛角尖,曾經多驕傲自負,那時候就有多恨多憋屈。我爸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安慰我、鼓勵我,可他說再多也幫不了我,我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來。多少雙眼睛望著我,我覺得屈辱,覺得不甘,我甚至覺得不管是孫教還是我爸,都只會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實際上幫不了我半點,也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br> 程亦川不知該說些什么,隔著銅鍋散發出的朦朧霧氣,看著她仿佛同樣濕漉漉的眼。 她說:“我過年不回家,放假也不回家,我不信邪,一天到晚窩在隊里訓練。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就一定能突破瓶頸?!?/br> “后來呢?”他終于艱難地問出了口。 其實他早已聽陳曉春說過大概,此刻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可這番對話原本就不是因為他想聽,分明是為了讓她一吐為快。 她也不過二十五歲,年輕姑娘本該被人捧在手心上精心呵護,卻過早扛起了家庭的重擔。 “后來,我媽哭著打電話給我,讓我趕緊回去,我爸不行了?!?/br> 宋詩意坐在窗邊,握著玻璃杯,怔怔地望著那一鍋殘湯剩水。碳管里冒出些許白煙,悠悠的,往事也不過如此,都是過眼云煙。 她從不知道在她為了成績苦苦掙扎、求而不得之際,父親因一次便血不止,被緊急送往醫院,檢查結果是結腸癌晚期,醫生說他活不過半年。 可父母知道她訓練緊張,怕誤了她的大好年華。 運動員一輩子刻苦訓練,能閃耀的也就那不足十年,黃金時期更是短得可憐。年齡是一道大山,多少人卡在那里,翻不過去。 父親態度堅決,不可以告訴她這件事,決不能讓她分心。 “所以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坐飛機趕回北京的時候,只看見我爸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不成人形?!?/br> 癌痛竟是如此可怕的存在,奪走了健康,奪走了意志,也奪走了靈魂。 她從未想過那個堅強樂觀的父親會縮成一團、蜷在床尾,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哀求醫生:“我不治了,求求你讓我死吧?!?/br> 她不可置信,做夢般走到床邊,淚如雨下地叫著爸爸。 可是她的爸爸已是強弩之末,在一劑嗎啡的作用下,神志不清、幻覺叢生。他揮舞著雙手,不斷說著胡話,連眼前的人究竟是誰都分辨不清。 那一天,他忘記了大雪紛飛的過往,忘記了這一生喜愛的冰雪,忘記了愛護半輩子的女兒,也忘記了求生的本能。他只知道痛。他只想要解脫。 那個過程很短暫,只持續了半小時不到,檢測儀上的心跳就成了一條毫無起伏的直線。他這一山爬上過無數巍峨雪山,可人死之后,他像是被大雪淹沒,了無生氣。 宋詩意一眨眼,guntang熱淚如雨而下。 “我常在想,在我為成績掙扎的半年里,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打來電話,試圖安慰我。也許他曾經也想告訴我,告訴我他不久于世,希望我回家看看??晌乙恍闹活欁约旱南矘?,只會用不耐煩的語氣再三告訴他我要掛電話了,于是他又不得已收回了那個請求,告訴我安心訓練?!?/br> 她連哭都哭得很平靜,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大起大落。 她淌著熱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只是安靜地講述著。 “后來他走了,我才知道那半年家里是什么光景。為了給他治病,我媽四處借錢,欠了不少。我勸她要不把房子賣了,可她說我爸這輩子都沒能留下什么東西,那房子是她唯一的念想。我也沒法再勸。何況住慣了的地方,我也不想走?!?/br> “替他處理完后事之后,還剩下半年不到就是冬奧會了,隊里還需要我,沒有我,冬奧會上女隊連有資格參賽的隊員都找不出一個。那一年,我拋下我媽,二話不說回了哈爾濱參加集訓?!?/br> 于是有了后來,壓力重重之下,她違背孫健平的訓練計劃,于賽道上執意加速。由于cao作不得當,超出了自身能力,她在半途中狠狠撞上旗門,險些滾出雪道。 “那一年像個噩夢,先是我爸走了,然后是我重傷退役,醫生說我將來能不能正常行動都是個未知數。我一共做了三場手術,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機器人,反復拆了重組,可是零件出了問題,好像總是無濟于事。最后一次手術恢復之后,孫教輾轉反側替我聯系上香港的康復中心,還向隊里申請了一大筆資助,把我送過去做康復訓練?!?/br> 那一年半的康復訓練很苦。每一天,她都克服身體的病痛,按照醫生說的去站、去拉伸、去恢復,每次訓練結束,都是大汗淋漓、沒有一寸衣服是干的。 她明明在哭,卻又揚起了唇角,笑著敲敲腿。 “我也很了不起,我不僅站起來了,還重新回到了雪場上。醫生說我簡直是個英雄?!?/br> 程亦川想說點什么,可是大腦竟一片空白。 他的手就這樣擱在桌上,手指動了動,卻無能為力到渾身血液都凝固的地步,心臟都揪緊。 他只能聲色艱難地說:“是。你是英雄?!?/br> 他的女英雄笑了兩聲,抬眼望著他,說:“可我再也當不成英雄啦。昨晚我媽打來電話,家里的小賣部被拆了,如今家徒四壁、負債累累的我,再也不能拿滑雪當借口,一直活在這個有紅房子的童話世界里了?!?/br> “程亦川,我就快二十六歲了,人家說三十而立,都快而立的我,好像沒辦法繼續做夢了。我在做夢,我媽卻在家里苦苦煎熬,為生計奔波,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發愁?!?/br> 她擦干淚水,像是在安慰自己,微微笑著說:“我可能真的要退役了,小師弟?!?/br> 一頓飯吃的太久,話也說了太久,窗外不知不覺竟夜幕低垂,顧客們三三兩兩離去了,只剩下幾張空桌。 老板娘沒有來催,悄悄在外忙活著。 萬籟俱寂里,天上落起雪來,也是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可程亦川卻像是被針扎了一樣,坐立艱難。那聲小師弟明明是開玩笑的,可他卻聽得一怔,胸腔里仿佛被重拳一擊。 下一秒,他開始從外套口袋里掏錢夾,抽出一張又一張銀行卡。 他咬牙,語無倫次地說:“這張是我媽給的零用錢,我一直沒怎么用,攢了有七八萬了?!?/br> “這張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給的壓歲錢,除了買滑雪裝備,我都存下來了?!?/br> “這張是我爸給的信用卡,可以透支十萬?!?/br> “這張——” 他像個急于獻寶的孩子,一口氣把存款全部亮給她看,甚至連錢夾里為數不多的紙幣都一股腦擺在桌上。 他說:“你欠了多少?這些夠不夠?如果不夠,我爸媽是搞攝影的,四處開展,和全世界很多公司都有商業合作,我可以問他們要!” 他是這樣急切地說著,眼巴巴地望著她。 “不退好不好?” 之前她問過他,為什么要勸她,為什么不希望她退役。那時候他混混沌沌找不到答案,可眼下好像一切都清晰起來,明朗起來。 他說:“你怎么能就這么放棄?” “你不是說我的天地在雪山上嗎?難道你不是嗎?” “我看了你比賽的視頻,全部都看了,一場也沒落下?!彼^,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你不能就這么退了。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只要你還想繼續留在這里,只要你還愿意,我幫你?!?/br> 他錯過了五年,沒能親眼看見她英姿颯爽地高呼萬歲,竟前所未有的遺憾。 如果可以,請讓他見證那一幕。 他煩透了羅雪在她面前時刻優越感十足的模樣,也厭倦了陳曉春和薛同提起她時總是難掩同情的口吻,她明明不止是那樣。 她明明比眼前這個柔弱的她要強大不知多少倍。 錢根本不是問題,那腿傷—— 對,還有腿傷! 程亦川張著嘴坐在那里,左思右想,然后像是針扎一樣跳起來,一言不發往外跑,一路跑到了院子里,拿出手機打起了國際電話。 屋子里,宋詩意怔怔地坐在那,透過窗欞望了出去。 少年站在紛飛的小雪里,眉目生動的不像話。 那堆銀行卡還擺在桌上,外加一疊百元大鈔。 炭火燒盡,沸騰的鍋里也不再冒泡。 她看著那堆卡、那疊錢,片刻后,笑了起來。之前還酸楚的眼眶,熱淚猶在,想哭,可又哭不出來了。 真是個傻孩子。 傻得要命。 第28章 第二十八個吻 第二十八章 程亦川在院子里打了一通電話, 沒頭沒尾, 一開口就心急火燎地讓程翰幫他找人。 “爸,你這幾個月不是在瑞士嗎?你幫我打聽一個人?!?/br> 瑞士比國內晚七個小時,正值午后, 程翰原本在午休,被臭小子一通電話吵醒,還以為他有什么急事。 “怎么了?”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正色問。 “你幫我打聽一位tomgilbert, 冰島人,康復方面的專家?!?/br> 程翰聞言一驚:“康復專家?怎么, 你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