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母親怎么會是這種樣子呢?她依稀記得,去見母親時,母親是笑著的……看來自己那會兒還是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只知道要有個同胞弟弟或是meimei了,覺得有了個小幫手,將來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而母親,她想得是別的罷? 蘇沅突然心頭一澀。 蕙娘想到老夫人,笑著道:“奴婢這就把好消息去告訴她老人家!” 自家主子柔柔弱弱的,不知道爭取什么,可這些年蘇承芳不曾續弦,老夫人也從不曾無端端的苛責,又怎么會在府里一點地位都沒有呢?也只有她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蕙娘大踏步走出去。 聽說阮珍是有喜了,老夫人十分的高興,頭一個就想到,是不是懷了兒子。這個時候,她才不管是不是姨娘生得,只要是個兒子,哪怕是養在外面的女人都沒有關系,只要蘇承芳有后,不被別人在背地里說,“蘇家什么都有,就是缺個小公子”! 她果然沒有心思去管蘇沅看阮珍的事情,急忙就叫下人去請回春堂的丁大夫。 丁大夫也說阮珍有喜了,不過孩子太小,一個月都不到,問起男女卻是模糊不清,老夫人雖然遺憾,但也知道這摸脈,兩個多月或是七個月之后最是準的,便也不再多問。 府里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消息,不管男女總是好事兒,老夫人叫管事送了許多的補品來,什么燕窩靈芝,阿膠鹿茸,滿滿得堆在楠木的石面條案上。 院子里的奴婢們都很歡喜,嘰嘰喳喳,蕙娘與蟬衣也春風滿面,阮珍見此微微嘆了口氣,手撫在小腹上。 那里的小孩兒她沒有見過,蘇沅面上閃過一絲悲戚,母親為護她,在馬車沖下斷橋的時候,死了,那孩子自然也沒有活下來,這都是因她的緣故。要是當時不那么任性,非要跟著去晉縣,在路上染病耽擱了時辰,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這次,她不會犯錯的,蘇沅緊緊捏了捏拳頭,又松開來撫在母親的手背:“這孩子生下來一定會像娘一樣好看的!” 就跟蘇沅似的,雪白的臉,高挺的鼻子,菱角似的的唇,笑起來嘴角翹得老高,怎么看都看不厭。阮珍溫柔一笑,摸摸女兒的頭發,心想或許生下來陪陪她也是好的吧,這女兒看著爭強好勝,實質是個很害怕孤單的人,敏感又脆弱。 四歲的時候離開她,夜夜都哭,老夫人卻硬著心腸不管,蘇承芳又外調了,這女兒一直哭了許久的日子才慢慢明白過來。 阮珍鼻子微酸,輕聲問蘇沅:“沅沅,你真的高興嗎?” 蘇沅用力點頭:“高興壞了,我就希望您多生幾個,這樣我們家里就能熱熱鬧鬧的了,要是覺得太忙,我幫您一起管他們?!?/br> 她今年十三歲了,大可以負擔起教養的責任,畢竟祖母年紀大了,多是不管,父親又忙,母親真的再生幾個,肯定會手忙腳亂的。 阮珍一下又啼笑皆非,這女兒是忘了將來還要嫁人的罷,哪里有什么空還來幫自己?她忍不住輕輕捏了捏蘇沅的臉。 有喜了容易累,怕耽擱母親歇息,蘇沅坐了會兒便告辭走了。 時辰已晚,天邊有一大片好似燒紅了的晚霞,瑰麗萬分,她抬起頭瞧一眼,一時竟是怔住了。有多少年,她不曾再有心情欣賞美景,春夏秋冬,綾羅綢緞,甚至于那些韓如遇曾帶來的富貴,榮耀,她都沒有放在眼里,心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而今,她竟是覺得這晚霞十分的好看,十分的迷人。 蘇沅開懷的笑。 “沅沅,你在看什么?”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中帶著暖意。 光是聽見,不曾看到人,蘇沅都差些大哭,她用力忍住了涌到心頭的情緒,飛速的擦一擦眼角,低頭道:“姨娘有喜了,爹爹?!?/br> “我聽你祖母說了?!碧K承芳看著小女兒,“你怎么沒有多陪陪她?” “姨娘累了,要睡?!碧K沅慢慢抬起頭。 夕陽里,父親的臉仍是那么清俊,長眉入鬢,一雙桃花眼正色的時候好似深沉的水潭,但一旦笑了,卻好像染了花瓣的色暈,說不出的絢爛。 這樣的父親,在母親死后,對她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可她有日卻要同父親去白馬寺點長明燈,父親淋雨染病,與世長辭。 蘇沅快要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連忙告辭道:“爹爹快去看看姨娘罷,女兒先走了?!?/br> 她拔腳就走。 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點不能停留了,蘇承芳微微擰了擰眉,搖搖頭朝院內走去。 蘇沅快步的離開這里,一直走到廡廊下才停下來,大口的呼著氣,因憋得厲害,臉色竟是好像晚霞一般的紅艷。 還好沒有當面哭出來,不然憑著父親的敏銳,定是要詢問出什么事情了,他可不像母親那么好糊弄。蘇沅輕輕拍了拍胸口,擦擦眼睛,又一點點的歡喜起來,心想再活一世真好啊,母親在,父親也在,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樣。 又哭又笑的,丫環們摸不著頭腦,正疑惑時,廡廊東邊有個少年叫起來:“三表妹,錦meimei在哪里?我給她送吃的,她怎么不在院子里呢?” 那是陸嶸的聲音,陸煥揚的長子。 他怎么突然來了?蘇沅往前看去,面色在剎那間一變,這陸嶸竟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站著位少年,穿一件寶藍色藕絲素云鍛的直袍,身材頎長,如珠玉在側,風姿奪目。 在蘇沅心里,她這輩子大可不必再見到韓如遇,誰想猝然之間,就這么遇到了。 然而眼前這人才十七歲,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仔細看,與十年后的那個人,非常的不像,蘇沅不由恍惚,她竟是不記得,韓如遇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那個無情,冷漠的人。 第6章 疑惑歸疑惑,她卻不愿意去深究,因再也不想跟韓家的人有什么關系了。 反正陸嶸與她原本就不交好,而韓如遇,當初還沒有在京都露面時,陸靜英,蘇錦幾個小姑娘就已經提起他,談到韓如遇的出眾,陸靜英說他們韓家娶媳婦的要求非常之高,言下之意像蘇沅這種人,根本就不要起什么念頭。 蘇沅一氣之下,等到韓如遇來陸家,她一眼都沒有看這個人,這樣的話,也是談不上什么相識不相識的,她可以馬上就走。 “我不知二姐在哪里,你自己再找找?!碧K沅說了這一句,掉頭離開。 陸靜英摘了芍藥回來,真的叫廚房做了一鍋芍藥雞,陸太夫人也得了一籃子花,連聲叫她把芍藥雞趕緊送一點去蘇家,陸嶸正好在,便是主動請纓,提了食盒過來。陸靜英不喜歡蘇沅,只準備了蘇老夫人與蘇錦的,陸嶸同她親jiejie一條心,剛才問蘇沅,就是故意氣她的。 至于韓如遇,陸嶸是受人所托,想得一首寫芍藥的詩詞,硬是拉了韓如遇來陸家的東苑賞花,好給他做首詩送人情。 “瞧瞧這蘇沅,什么樣子,哪里像個大家閨秀,一點兒不知道禮儀,果真是姨娘教養出來的!”陸嶸貶低蘇沅,“錦meimei只比她大一歲,卻不知道比她好多少?!?/br> 來之前,他就滿口的錦meimei,情人眼里出西施,自然是樣樣都好,韓如遇不置可否,只是想到第一次見到蘇沅時,她一個人坐在花廳的角落,端著茶盅,手指修長,好像美玉似的泛著光澤。她那天一句話都沒有說,連一記目光都沒有落向自己。 今日,蘇沅又走得匆匆,仍是沒有同他打招呼,是不是因陸嶸一來就得罪了她?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吧?難道真如陸嶸所說,這蘇二姑娘是個極其無禮的人?他眉頭略挑了挑,問陸嶸:“芍藥園是往那里走嗎?” 陸嶸這個人做事毛毛躁躁的,他是看在堂姑姑韓氏的面子上,才答應這種請求,此時此刻只想快點辦完了事。 “我來領路,”陸嶸咧嘴一笑,“這蘇家我最是熟悉了,我們兩家就跟一家似的!” 他沿著廡廊快步走去。 聽說蘇錦晚上吃了芍藥雞,寶翠不屑得道:“就是將芍藥與雞一起煮湯,沒什么講究,姑娘要吃的話,家里芍藥多得是呢!” 蘇沅沒有放在心上,少吃一樣東西,又有什么?她才不會為此專門做個芍藥雞與陸靜英打對臺戲,不過在前世,還真有這么回事兒,她那時候太過介意自己的身份,對別人的看法十分的在意,但在母親,父親去世之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叫廚房明日午時做個酥黃獨,雪霞羹送去給姨娘?!?/br> 兩樣都是素食,酥黃獨是芋頭,和切碎的榧子,杏仁同大醬裹了面拖在油里炸的一種小食,雪霞羹是用今年新曬好的嫩筍干,蕨菜包的餛飩。母親很喜歡吃,她天生喜歡吃素的,葷腥十分的少,蘇沅心想,就把這當作送與母親有喜的賀禮罷。 寶綠得令,快步去廚房了。 五月之后,天氣很是酷熱,丫環們手不離紈扇,蘇沅這陣子每日除了去與老夫人,父親請安外,白日多數都在接受劉燕知的教導。蘇錦仍是沒有變,時常想要壓制她,只蘇沅越來越像是棉花團了,打在上面沒有一點的聲音,倒是讓蘇錦無從下手。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沅擔心母親,卻也不好頻繁去探望,偶爾為這事兒忍不住嘆氣。 陸家那里,韓夫人到了,因是姻親,又是江南的望族,陸太夫人精心招待,專門收拾了一棟二進宅院讓韓夫人住。不過韓家家底豐厚,韓夫人為兒子又有意移居京都,便是打算一到就著手置辦府邸,也就借住月余的樣子。 外面的小丫環萍兒來傳話,說明日陸家要擺宴席,請他們一起去熱鬧熱鬧。 兩家的關系就是如此,有事無事便是互相走動,兩位老夫人見到了,能坐在一起說半天的話,不過這次相請算是給韓夫人接風,故而還多請了一些別的親戚好友。 乍一聽到這消息,蘇沅便是不想去,去了定然會看到韓夫人,她害怕這個前世的婆婆,怨過她,卻又懷著愧疚,實在是不想碰面。她之前甚至想過,要裝病避開這一家的人,但是前不久卻突然在東苑的廡廊下遇到了韓如遇……可見世上事,越是害怕越是會發生。 也許坦蕩些會更好吧! “韓夫人出生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書法?!睂毚淇粗趯懽值奶K沅道,“姑娘這字要是被韓夫人看到,定然會夸贊的?!?/br> 蘇沅一下頓住筆。 墨汁浸染在宣紙上,滿團漆黑。 寶翠是真的伶俐,之前知道她擔心阮珍,便叫別人去打聽,回來告訴她,說阮珍身體十分康健,奴婢們服侍的很周到,現在又提起韓夫人的喜好,只是,她又怎么能忘掉以前的事情?寶翠就算再善解人意,她也不能留在身邊,不能再去信任這個人了。 寶翠瞧見蘇沅神色不渝,心頭惴惴,暗想姑娘怎么突然變得那么難以捉摸了?一時不敢再說什么話了,連忙收拾書案。 上房老夫人那里又有丫環來傳話,說是蓮花胡同的蘇老爺子一家過來了。 那是他們蘇家的堂親,蘇老爺子蘇贍豪爽大方,兒子蘇明誠能言善道,兒媳羅氏雖然膽小,卻和善和親,但最讓蘇沅喜歡的卻是他們家的獨女蘇文惠。 她站起來問:“都來了嗎,文惠姐也來了?” 丫環回答:“除了四公子太小沒有來,都在呢?!?/br> 蘇明誠夫婦一共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蘇沅心想,祖母對他們肯定是羨慕極了,她也一樣,真希望母親也能給父親生個兒子,這樣父親就沒有遺憾了! 蘇沅稍許打扮了下,疾步走去老夫人那里。 很遠就聽見歡聲笑語,蘇明誠這個人雖然才學上不如蘇承芳,三十來歲還只是個秀才,但卻非常的有意思,常把老夫人逗得大笑不止。 蘇沅走進去,看見父親,蘇錦都到了,便朝長輩一一問候行禮。 蘇贍聲如洪鐘,比劃著道:“三丫頭長得真快,我記得去年才這么點兒吧,一下又長了半頭高了?!?/br>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蘇沅身上。 立在廳中的小姑娘膚色白皙,穿著荔枝紅的潞綢夏衫,白細花松綾裙子,身材高挑,瘦不見骨,盈盈一笑,好似一陣極清爽的微風迎面撲來。 蘇文惠忍不住叫道:“沅沅,你越發好看了!” 蘇錦的面色不由一沉,蘇沅這人自小就喜歡打扮,學她母親以色侍人,賣弄相貌,以為憑著這張臉就能讓人忘掉她是個庶女了!只可惜,誰也不是傻子,蘇文惠總是討好蘇沅,還不是因為自己不愿理她,她才轉而同蘇沅相好的嗎? “文惠姐,好久不見!”蘇沅卻歡喜的走到蘇文惠身邊,拉住她袖子,低聲道,“我想死你了!” 前世蘇文惠嫁給了張孫錫,兩年之后隨他去了洛陽,她們再也沒有見到面,后來蘇沅聽說,蘇文惠死在了洛陽,她痛哭不已。母親父親去世之后,蘇文惠常常來看她,開解她,甚至太過擔心還求老夫人準許住了幾晚上,這是一個難得真正關心她的朋友,蘇沅怎么會不傷心? 那一天在城門口的離別,是一別了六年。印象里,已經六年沒有見到蘇文惠了。 見她眼圈都紅了,蘇文惠笑起來:“看來真是想得緊了,瞧瞧你,難道還要哭鼻子嗎?不知道的以為我欺負你呢……”她要同眾人說了打趣,蘇沅連忙道,“我是想著你在家里吃喝玩樂,偏偏不來找我,我是在生氣呢!” “天地良心!”蘇文惠大呼冤枉,“我娘不舒服,我這幾個月都在陪她,你忘掉了呀?我使人捎口信給你的,你還給我送了一顆靈芝?!?/br> 蘇沅記起了之前的事情,不由滿臉通紅,被蘇文惠一陣取笑。 蘇明誠示意三個兒子與蘇沅見禮,他第三個兒子叫蘇文進,今年三歲,躲在羅氏身后,聲音好像蚊子一樣的細弱。 看到這個小小的堂弟,蘇沅眸色閃過一絲黯然,父親不在了,祖母后來同蘇贍商量,讓蘇文進做了他們家的嗣子。蘇文進很聽話,來了之后不哭不鬧,很是撫慰了祖母的心,但這到底不是父親真正的血脈,他們蘇家至此斷了根。 這都是她的錯,蘇沅手在袖中用力捏了捏,讓自己從巨大的懊悔中清醒過來。 她可不能當眾失態! 第7章 耳邊聽到蘇贍道:“明誠要是有承芳十分之一的本事,我都要燒高香了……”說的是蘇承芳前不久升任工部左侍郎的事情。 蘇贍總是這樣不遺余力的稱贊蘇承芳,蘇沅早就聽得耳朵起繭。 老夫人怕蘇明誠面子不好看,這樣大的一個人了還被父親比來比去的,便是道:“他也不過是有貴人提攜,運氣好罷了?!彼聪蛄_氏,“等到天氣暖一些,把文博帶過來給我看看,一定跟他三個哥哥一樣,生得副好樣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