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李澤文看向郗羽,簡短道:“你決定?!?/br> “我要和她見一見?!臂鹫f,“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跟程若確認?!?/br> 實際上就算程若提出不見她,郗羽也會想辦法和程若談一談——畢竟昨夜她們還相親相愛地睡在一張床上。 為了加強他的信心,郗羽更緊地握住他的右手。她不是那種需要李澤文在她面前遮風擋雨的女生,她有能力面對這一切。 李澤文不說話,只抬起左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發。 王文海在此前招待程若的小會議室里招待了潘昱民。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話,此時也不多解釋,只播放了程若的作案視頻和審訊視頻,程若招認的一切對潘昱民來說刺激顯然相當大,他愣了三分鐘,他的呼吸聲逐漸加重,淚水流出通紅的眼眶,淌過灰白的面頰。 哭完后,對所有人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和李澤文推測的一樣,他和柳心藝曾經是中學同學,并且是一對很恩愛的戀人,兩人本來已經走到談婚論嫁的這一步??商煊胁粶y風云,南濱大廈忽發火災,他對此有不可逃脫的責任。為了避免自己的事業毀于一旦,他娶了一直暗戀自己的貝曉英——因為她的父親可以把他從懸崖邊拯救起來。 “那時候我太自負,總以為我的設計不可能出現問題……”潘昱民緩緩道。 五十多歲的男人哭起來并不好看,他額頭上的皺紋分外明顯,眾人選擇了沉默。 那時候柳心藝已經懷孕,她對潘昱民的選擇抱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沒有過多的埋怨。她和其他人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柳心藝大概就是傳說中“紅顏薄命”那種,她運氣也談不上好,遇到了不靠譜的男友不說,第一個女兒剛剛生下來,丈夫就去世了,沒多久她又再婚,生下了程茵。 在接下來的十余年里,潘昱民和柳心藝的關系一直持續著,感謝這些年國內的瘋狂基建,他掙到的錢足以滿足兩個家庭的物質需求。 他知道自己的雙面人生活總有一天要崩塌,一直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但他沒想到,這場徹底崩壞是從潘越的生命結束開始。 講述了往事后,潘昱民的悲傷散去不少,他理了理思緒,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不能理解,程若怎么會變成這樣?她怎么能殺人?” 他求助似的看向李澤文:“李教授,你說她說反社會人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澤文道:“這是一種精神病態。這種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良知,沒有負罪感?!?/br> 潘昱民想了許久,才問:“……如果我當年和柳心藝結婚,她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李澤文用憐憫的眼神看他,道:“先天和后天因素對反社會人格的形成都有影響。反社會人格者變成罪犯的概率相較普通人更高,但并不是每個反社會人格者都會變成罪犯。我認為,如果程若能在一個較為正常的家庭長大,她犯罪的概率會小得多?!?/br> 這就是真實的社會,沒有最直接的因果,沒有任何人能給出最肯定的答案。 潘昱民苦笑一聲,他看向王文海,關注重點落到程若可能面臨的判罰上——不論程若做了什么,他還是希望女兒活著。 王文海對此的評論是:“這是法院說了算?!?/br> 潘昱民最后提出要見程若,說要和她溝通一下,為她請律師,王文海沒有拒絕,人家父女要見面也是合情合理的,請律師也是每個人都應該享受的權利,當即做了安排。 這場父女見面會依然審訊室里,程若對自己的生父表現得相當冷淡,針對潘昱民提出給她請律師的問題,只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吐出兩個字:“隨便?!?/br> 程若的態度潘昱民有所預料,他慢慢道:“阿若,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為什么不直接對我下手,對阿越下手?” 這番話對潘昱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他停頓了若干次才能說完。 “為什么?因為你是我的生父啊?!背倘粽f。 這本來應該是一句充滿情感的話語,可經過程若又硬又冷的聲音說出,簡直像恐怖片的旁白一樣。 程若冷漠地看著潘昱民:“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大多數時間我都覺得無聊透頂。當程茵為了蝌蚪變成青蛙、蠶變成蛹而高興的時候,我只想弄死這些惡心的動物;當她為了野貓死掉而掉淚的時候,我毫無感覺,只覺得她哭兮兮的惹人厭;就算捉弄程茵,頂多能讓我興奮半個小時——而你,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雖然你像躲避毒蛇一樣躲避和我媽,我還是很早就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大一點后我還仔細調查過你?!?/br> 說到這里,程茵嘴角上揚,露出一個不經過任何訓練就能露出的微妙笑容。 “調查結果讓我很高興。我知道,你害死了不少人,你拋棄女友和女兒,你背叛妻子和兒子——你做了那么多壞事,可你依然過著世人眼里成功人士的生活。這么多年來,你沒有感覺愧疚,也不會想到跟自己的受害者,比如周宏杰這些人道歉。 “我有個三個父親,我名義上的生父死得很早;我繼父是像大海一樣的男人;只有你,我的生父——我很高興地知道,自己不是獨特的,我們是一類人,我的父親和我一樣,都沒有所謂的‘良知’?!?/br> 這席話宛如一顆子彈擊碎了潘昱民的頭,他凝固在座椅上良久,之后也沒說過一句話。許久后他沉默從椅子上站起來,木然一張蒼白的臉,沒有和任何人對視,一言不發走出審訊室,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刑警們用奇特的目光看著這位建筑師,又看向屋子里的程若,覺得這父女兩人前所未有的相似。 王文海抬了抬手,派了個警察送他離開。 很快,郗羽成為今天第四個和程若在審訊室見面的人——要知道今天一早她倆從同一張床上醒來,不過幾個小時,兩人像隔了一個平行世界。 郗羽迎著程茵冷漠的視線斂衣落座。她想,面前這個人和程茵長得如此像,可兩人一個是天使,一個是惡魔。由此可見,心靈的差異的確比相貌的差異大多了。 郗羽先開口:“程若,就算你不提出見我,我也想見見你。有個問題我想問你,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回答我了?!?/br> 程若反問:“和程茵有關?” “是的。5月16號那天下午,程茵到了我家,她是放學后來的,當時的時間是5點到6點,她跟我說‘潘越的事情,我對不起你’……她溺水的時間是當晚8點多,是不是因為她對我的承諾導致你殺了她?” 程若不接她的話,轉而說:“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想的要更早一些?!?/br> “是不是我和她當同桌的那時候?” 推理過程并不復雜。郗羽和程若的唯一交際就是程茵,初一上學期時程若還在少管所,那一定是下學期發生的。 程若說:“你對程茵的影響夠大的,在家里的時候,她開口閉口都是你怎么怎么樣。潘越對她的重要性也許都不如你?!?/br> “我不以為我有那么重要。我們是同桌,應當互相幫助?!?/br> 程若盯著她的臉,像是要把她徹徹底底看清楚:“你太低估你自己了。即便你是程茵的情敵,她依然處處為你考慮。哪怕在她死前的最后十分鐘,她依然堅持己見,告訴我‘我不能讓郗羽被冤枉’?!?/br> 郗羽惻然?!白詈笫昼姟?,就是程茵的最后時刻,而她依然為自己考慮。 “仔細想起來,這事兒很荒唐的,我的弟弟meimei居然都很喜歡你。你到底有什么好?為什么能吸引他們呢?我想這個問題已經很多年了,”程若微微抬起下顎,道,“這兩人我和你接觸時發現,除了優異的成績外,你沒有任何特別之處?!?/br> 郗羽不語,垂下眼,陷入了思考。 審訊室外的蔣園覺得有點不妙,她小聲問李澤文:“要不要去干涉一下?程若的話殺傷力很大啊?!?/br> 李澤文輕輕搖了搖頭:“她應付得了?!?/br> 審訊室內的郗羽經過一分鐘的思索,抬起頭,用她微微發紅的眼睛看回去:“程若,你是不是嫉妒我?看到潘越、程茵對我的重視程度那么高,你嫉妒我?” 程若反問:“你的自我感覺總是這么良好嗎?” “怎么說呢……”郗羽以一種寫論文的實事求是態度道,“我對人情世故不感興趣,通常情況下我懶得管別人怎么看我,可有一種感情我絕對不會錯認,那就是嫉妒。從小到大,我都是在別人的嫉妒視線中長大的,你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br> 程若抿緊了唇。 “我猜測,你跟我說這番話是想打擊我,讓我感到挫折和失敗,就像剛剛對你父親一樣。但如果你以為我是這么輕易被挫折擊倒的人,那你就錯了。昨天在車上,你問我在美國讀書的情況,當時我怕打擊到你留學的激情,沒有告訴你全部的實情。 “我可以告訴你,讀博士這幾年,我清醒的每分每秒都是焦慮的,吃飯在想、洗澡在想、做夢都在想……你能理解一下子從全學院最聰明的人變成全學院最笨的那個人的感覺嗎?低年級時擔心自己的英語不夠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掌握某學科,高年級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適合做科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終點……那種自信心崩潰感,比我在你這里受到的打擊大得多?!?/br> “……”程若的表情有些扭曲,她的話沒起到作用出乎她的想象。 郗羽頓了頓,她也需要調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回到那個冷靜自制的狀態中。 “昨晚回南都的路上,你和我說起教授,說要追求他,我當時就想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他自己怎么想,但我不可能給你這個機會。李澤文是我的,他整個人都是我的,明白了嗎?” 說到最后,郗羽一片凜然之色。 她和程若的見面目的已經達到,她也不想再等程若的回答,頭也不回地離開審訊室。 第105章 被審訊室外的空調一吹,郗羽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她注意到刑偵隊辦公室里微妙的氣氛。因為“程茵是連環殺人犯”這個驚人的事實,刑偵隊的辦公室氣氛相當壓抑,可此時辦公室里的陰霾散去了不少。 她就像一個圓點,其余所有人的視線就像從圓點離開的射線一般,他們就像是被摁下了同一個開關似的,齊齊對她露出了促狹的笑容。 有人對她豎起大拇指,還有人對她鼓掌,胡雅特意走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說“不要到處給人喂狗糧啊”,就好像她剛剛發布了什么重要的宣言一般。 ——天啦,自己在審訊室里到底說了什么? 她簡直想馬上乘坐土星五號飛往月球,不,這還不夠,她意識到自己最好還是和旅行者1號一起離開太陽系比較妥當。 她最后才強迫自己看向李澤文。 他站在兩米外,什么話都沒說,只微微笑著看著她。在郗羽有記憶記以來,還從未見過李澤文這么溫柔的笑容。 郗羽很難得的微紅著臉頰,尷尬地蹭到他身邊去。 李澤文一臉教授風度地對她頷首,一字千金地給出評語:“態度不夠淡定,可以改進?!?/br> 這似曾相識的語氣和態度簡直就像他在自己的paper上畫上一個圓滑優美的“c”一樣,郗羽想,也許這輩子都不可能從他嘴里聽到表揚自己的話了。 微妙的尷尬感不翼而飛,在郗羽想出一個漂亮的反擊之前,李澤文已經轉過視線跟王文海告辭,他說自己來公安局的所有目的已經達到,準備回京了。 從昨晚他猛然意識到“程茵”的真實身份再加上周宏杰中毒身亡這起突發事件,他再次向峰會的組委會請假一天,這種做法非常不專業,自己的學院籌辦的會議,你作為主辦方的重要人物一而再再而三的請假,是極不負責任的。李澤文能在學術圈取得今天的成功顯然不可能是任性得來的,現在事件解決,他必須回歸自己的工作軌道,他現在回京勉強能趕得晚上那場重要的聚餐。 “季教授還會在南都待兩天,如果你們有需要他會提供幫助?!崩顫晌陌牙^續參與調查的機會留給了季時峻。 “好的?!?/br> “還有,”李澤文又說,“你們最好盡快找到那瓶毒藥?!?/br> “當然?!蓖跷暮?。 交代完情況后,李澤文乘車離開了公安局,郗羽原想送他去機場,可還沒走到電梯口就被姐夫攔下了——黎宇飛本來正在忙工作,但接水時從休息室同事的八卦中獲知了“著名主播殺人事件”,并得知小姨子牽涉到一起命案里,他馬上給老婆打了個電話,隨后又接到了老丈人的電話,老丈人威嚴地告訴他,“馬上把她給我帶回來”,黎宇飛于是從命。 對此,郗羽也只能感慨公安局內部的保密制度看來也執行得不怎么樣,于是在分局門口和李澤文道別,目送他的車子離開并且被姐夫拎著回了家。 如果可能,郗羽并不想告訴家里人自己這幾天遭遇到了什么,但黎宇飛說了——他從徐云江那里得知了案情梗概,并將之告訴了家人。 對郗家人來說,這件案子讓人震驚和感慨的地方太多。他們震驚于周老師的忽然死亡,也吃驚著名的主持人“程茵”其實不是程茵,更為程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殺人能力駭然——殺人犯這種生物距離普通人來說實在太遠了。 隨后郗家人想起郗羽前兩天和這個殺人犯同進同出還睡了一張床,所有人背脊上都浸出了一身冷汗。 郗廣耀拿出父親的威嚴,狠狠訓斥了姐妹兩人。 “你們也太自作主張了,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訴我!你有沒有意識到,你處在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程若能對周老師投毒,也能對你投毒!” “小羽也是怕您擔心啊?!臂釣閙eimei說話,“您知道的,小羽為潘越墜樓這件事愧疚到現在,發現了疑點要追查下去也是人之常情?!?/br> “這種舊案就像一池平靜的湖水,你們要重查舊案,像外力攪動了湖底的淤泥,沉渣泛起,誰知道會遇到什么?……好吧,你們就算要查舊案,至少應該先讓我知道!” 面對生氣的父親,郗羽沒有為自己辯解什么,只能唯唯諾諾的點頭。 郗柔繼續說:“關于這點,我想李教授和小羽都是有數的……” 黎宇飛用道理說服老丈人:“爸,總的來看,能查到程若的真面目是好事,否則誰知道程若接下來還要害多少人呢?” “好了,別生氣了,”方慧寬慰老公,“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這說明咱們家小羽還是有福氣的。我看啊,周末去華覺寺里燒個香,去去晦氣?!?/br> 滿腦子唯物主義思想的郗羽當然不信神佛,但她不想辜負方阿姨的好意,當即同意決定周末去廟里走走。 家里人的勸說讓郗廣耀的氣息平穩了一些,他只是關心則亂,并非不懂事理。 他仿佛不經意地問:“……還有,那位李教授去哪里了?” “他回京了?!臂疬@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