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郗羽是我見過最勤奮的學生,除了學業外她什么都不想,她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沒有任何假期。她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每天早上八點前就會到達實驗室,晚上十點回到公寓,除此外,幾乎什么活動也不參加,最多參加一下留學生聚會——這還是因為她的室友是留學生協會的工作人員?!?/br> 李澤文這番描述極生動。周宏杰可以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這位學生在美國的生活和工作狀態,很單調,但更讓人驕傲。 “她一直很努力,當年就是這樣的認真,所以她最后才到美國去mit這樣的名校讀書?!?/br> “在美國讀博士的女生,都是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大都有完美主義傾向,即使已經很優秀,卻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好。但郗羽的情況已經遠遠超過這一層,”李澤文豎起一根指頭輕輕搖了搖,“周老師,你能想象嗎?她在美國五年時間,連一次旅游都沒有,我認識的除了她之外的留學生,不論如何熱愛自己的工作,至少會選擇在假期出去旅游一次或者幾次,但她一次都沒有?!?/br> 周宏杰不以為然,覺得李澤文小題大做:“這沒有什么吧?如果從事的是自己喜歡的事業,這樣全心全意的努力工作,從工作中獲取樂趣,那么是否出門旅游并不重要?!?/br> 有意思的論調。李澤文于是說:“能夠專心科研,從科研中獲得錄取樂趣,確實是一種很難得的天賦。隨后我就發現她另外一個問題?!?/br> “什么問題?”周宏杰身體前傾,立刻問。 李澤文沒有立刻回答。茶舍的服務生用托盤送來兩壺綠茶,給兩人斟上了茶。沉在杯底的茶葉在80攝氏度的熱水中舒展沉浮,將茶湯染得澤碧綠明亮,毫無瑕疵。 第78章 “她不談戀愛?!?/br> 在適宜的停頓后,李澤文說:“以她的條件,是很受異性歡迎的,可她拒絕了每一個人?!?/br> 周宏杰顯然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考慮到他至今未婚,李澤文認為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奇怪——周宏杰抬了抬下顎,語氣里帶著幾分做了許多年老師才有的洞悉世事和驕傲:“這是肯定的,聰明漂亮的女生,在任何國家都會受歡迎?!?/br> 李澤文輕輕敲了敲茶杯,娓娓道來:“據我所知,追求她的人不少。比如有一位是她實驗室的同學——美國白人,相當英俊,學術成果突出,美國著名油氣集團的繼承人之一,有巨額信托基金。這樣的男性對任何女生都是最好的對象,好到幾乎不可能有人拒絕。如果有這樣的男朋友,簽證、綠卡甚至入籍,所有留學生最擔心的問題都不會再成為問題。她可以用最輕松的姿態跨越階級?!?/br> 周宏杰顯然不這么認為,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似乎是覺得李澤文這樣的教授怎么會說出這樣市儈的話來。 “李教授,你說了‘幾乎’吧?說明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有例外。也許你說的這個美國人條件是不錯,但關鍵是小羽怎么想。雖然現在是一切向錢看的時代,說一個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好像在罵人,但小羽就是這么純粹的人,一旦下定決心,恐怕對方的條件再好也不能使她動搖?!?/br> 李澤文搖了搖頭,聲調也低沉下來:“如果僅僅是純粹,那么我今天就不會在這里了。我認為,如果是因為個人的志向和興趣問題拒絕異性,這沒問題,但她不是。郗羽對靠近她的異性都報以了相當強的警戒心?!?/br> “警戒心,這是什么意思?” “去年感恩節前后,郗羽發了高燒,在圖書館暈倒,被送進了醫院——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她從來都是重傷不下火線的類型,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差到這個程度,幾乎是不可能踏進醫院的大門?!?/br> “這么嚴重?”周宏杰吃驚道。 “我得知了消息以后去醫院看她,”李澤文感慨的喟嘆一聲,“她當時高燒溫度達到39.8度,整個人燒得開始說胡話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時候,她在叫我‘走開走開走開’,偶爾情緒糟糕時甚至還罵我‘滾開滾開’,發完脾氣后又不斷地跟我說‘對不起’?!?/br> 周宏杰瞪大眼睛,露出了愕然之色。他不知道郗羽在美國日常生活到底如何,但他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認為“在美國名校讀研究生”代表著人生已經成功了一大半,即便還沒有徹底成功,成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哪里會知道郗羽在美國的生活遠非普通人設想的一帆風順。 “她那時候在發高燒,因此我相信她說出的話是真的,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她清醒狀態下不可能說出真心話,”李澤文苦笑一聲,“我對心理學略有涉獵,可以判斷出她的恐怕有比較嚴重的ptsd,如果不接受治療,在可見的未來,甚至可能會惡化成精神分裂?!?/br> “……ptsd嗎?”周宏杰喃喃自語。作為著名師范院校畢業的大學生,周宏杰學過專業的教育心理學,當然知道這個著名的心理病癥。 “撇開我對她的好感不提,她就算僅僅是我的學生,我也不可能讓她的精神出問題——她需要專業人員對她心理干涉?!?/br> “真的有那么嚴重嗎?這些年我一直建議她父母給她找心理醫生,她的爸爸mama也確實這么做了,平時也很注重她的精神健康,”周宏杰難以置信,“在她去美國前這十多年,我一直和她有聯系的,我每學期都會打幾次電話問她學習生活情況,我能感覺,她恢復到了當年的開朗活波,情況……不會這么糟吧?” “精神上的傷痕從來都不容易消退,我想,她在美國的幾年時間,的精神狀態再次變得不穩定了。在美國留學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在mit,學業壓力非常非常大,淘汰率極高,學生自殺率在全美高校位居前列——就在郗羽到美國的第二年,她所在的系就有一名留學生跳樓自殺了,現在網上還可以搜到相關的新聞。不幸的是,郗羽還認識這位自殺的學生?!?/br> “……”周宏杰沉默了好一會,隨后指出,“你剛剛說小羽拒絕了很多男生,但是李教授,你現在是她男朋友,我想是不是可以說郗羽的心理包袱其實沒有那么大?” 李澤文露出一縷輕笑,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大約是我比其他追求者年長一些,也更有耐心一點,最終,她終于接受我,放下了對我的戒心,還告訴我潘越這件事。我知道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對不起’是對誰說的了。但隨后帶來了更大的疑惑?!?/br> “什么疑惑?” “因為……”李澤文語氣沉緩,“她太內疚了。她不應該這么內疚?!?/br> 周宏杰的身上一直有一種溫和的氣質,但這不意味著他沒有脾氣,李澤文眼見著這位優秀老師的氣質鋒利起來,“李教授”三個字咬得格外用力:“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周老師,還記得前幾天那頓飯嗎?”李澤文平靜道。 “記得。怎么了?” “就是那頓飯后,郗羽要跟我分手,她對我很抱歉,”李澤文呼出一口氣,眼眸里寫滿了深切的無奈和痛楚,“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放開過去,對不起死去的潘越,沒辦法跟我在一起?!?/br> “……???” 李澤文道:“我之前就覺得,潘越的死和她完全沒有瓜葛的話,她不應該這么內疚。我不想以惡意揣測郗羽,但我思來想去,只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她隱瞞了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br> 周宏杰不客氣地反問:“你認為是什么事情?”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潘越的死的確是被廣泛傳播的流言刺激,而流言的確從郗羽那里傳出去的;第二種可能,潘越墜樓那一天,郗羽是班級里的值日生,兩個人放學后同時留在學校里……我很難想象世界上會有這樣巧的事?!?/br> 這番話顯然給周宏杰造成了劇烈的影響,他的情緒明顯的產生了跌宕起伏,各種表情在他臉上交織而過,呼吸也急促了好幾分:“你是說,你認為潘越的死和郗羽有關?” 李澤文以一種冷靜克制的態度道:“周老師,兩天前,我和郗羽見到了孟冬?!?/br> “孟冬?”周宏杰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對,就是潘越的好友孟冬,郗羽聯系上了他。恰好他在南都,我們見了一面,”李澤文把孟冬的話告知周宏杰,“……根據孟冬的說法,在潘越墜樓的那天,也就是5月11號,潘越計劃在放學后和郗羽見面——他知道當天郗羽做值日,于是放學后沒有著急離開學校,到了屋頂等她?!?/br> 周宏睜大眼睛,一臉愕然:“潘越說要和郗羽見面?” “至少孟冬知道的是這樣?!?/br> “那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敝芎杲軘蒯斀罔F道。 李澤文平靜道:“誤會?我不這么認為?!?/br> “所以你認為,她和潘越見了面,害死了他?”周宏杰的表情已經稱得上風雨欲來了。 李澤文如同做學術報告時那樣冷靜自持,“我要澄清一點,我不認為郗羽和潘越的死和有直接的關系,但極有可能有間接關系。且不說流言的問題,算是郗羽傳出去的想必也不會是存心的;我最想知道的是,郗羽和潘越的見面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傾向認為,郗羽無意中說了什么話才導致潘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今天才來找您,希望您可以從老師的角度給我一點建議?!?/br> 周宏杰問他:“也就是說,你認為郗羽當天放學后見了潘越,是潘越墜樓的間接原因?!?/br> 李澤文抬了抬手腕又放下,說法異常委婉:“我是一個理性的人,我認為,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種可能?!?/br> 他冷冷道:“郗羽自己怎么說?她也說自己見了潘越嗎?” 李澤文搖頭:“不,她說自己沒打算和潘越見面,也完全不知道這件事?!?/br> “你不相信她的說法?” 李澤文半垂著眼眸,手指輕擊茶杯,臉上浮現出格外復雜的表情。 “周老師,人的大腦并不是一臺精密的儀器,對不愉快的事情,大腦神經元種儲存的記憶會產生偏差,大腦里記住的事未必真的發生過,發生過的事情也未必能記住——有成百上千篇論文可以證明,80%的ptsd患者會產生認知偏差,60%的ptsd患者會產生記憶偏差。這樣的猜想很合理,可以解釋郗羽長久以來為什么那么內疚的原因?!?/br> 周宏杰斬釘截鐵搖頭:“也就是說,你不相信她的話?!?/br> 李澤文無聲的嘆了口氣,沒有表態。然而沒有表態就是態度了。 “我可以負責的說,郗羽和潘越的死沒有半點瓜葛!”周宏杰打斷了他的話,抬高了聲音——這聲音實在有點高,引得服務生都看了過來。他下意識降低聲音,激動的情緒半點不少:“郗羽絕對不可能和潘越的死有什么關系,郗羽和潘越分屬兩個班,他們甚至都談不上熟悉,平時連話都沒有說過?!?/br> 當了這么多年中二病階段學生的老師,周宏杰不可能總是保持溫和的狀態,他也有脾氣,一張臉板起來的時候,那種嚴肅感是能給人帶來很大壓力的。 “你是大教授,你不會不知道,社會上對漂亮的女孩子存有偏見,非常大的偏見,哪怕她們什么事情都沒有做錯,責怪也從天而降。你能想象嗎?那么多流言蜚語都集中在一個女孩子身上,說什么難聽話的人都有,她這些年承受的精神壓力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到的!郗羽為什么這么愧疚,是這么多年的流言飛語帶給她的壓力!是因為她一個善良的好孩子!” 周宏杰說到最后,情緒說如此激昂,看著李澤文的神色也充滿了無奈和失望。對他來說,李澤文身上的厚厚光環已經完全褪去了。 “李教授,我以為你這樣的教授比起普通人,一定更理性,更包容,能站在她的角度想問題,沒想到居然你心中是這樣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僅僅她想和你分手你就懷疑她和潘越的死有關,你讓我非常失望?!?/br> 李澤文靜靜聽著周宏杰激烈的言辭,直到他發完脾氣才道:“我就是因為站在她的角度才會疑心。周老師,你可以想象這樣一種場景,郗羽生了一種奇特的疾病,這種疾病帶給她極大的精神沖擊,摧毀了她自信心和判斷力,需要診治才能治好。準確的診斷,需要掌握最根本的病因。毫無疑問,潘越就是病因——更具體一點,她和潘越的關系是她的病因?!?/br> 周宏杰面無表情地聽著。 李澤文繼續道:“我要掌握她的病因,才知道到底應該怎么對她,怎么在不觸及她心理傷痕的情況下勸說她去看心理醫生。因為如果她不面對真實,她的疾病永遠也好不了?!?/br> 李澤文的這番話讓周宏杰平靜多了,至少看上去情緒穩定了。 他冷冷回答:“行,我現在就回答你,你剛剛說的兩個可能是你一廂情愿的猜想而已,這是不可能的?!?/br> “不可能?” “第一,關于流言的問題,不可能是郗羽告訴別人的。你不是郗羽的老師——至少當年不是她的老師,你不了解當年的她……我懷疑你也不了解現在的她。她是一個特別純潔特別善良的好孩子,說起早戀的話題,她都會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她絕對不是把自己和某人私下的談話傳得滿城風雨的人。 “第二,潘越去世的那天,郗羽沒有和潘越見過面,她沒有那個時間。那天郗羽是值日生,我當時在教師辦公室里備課。到了五點四十左右,我想看她是否做完值日,畢竟當天就她一個值日生,任務還是挺重的。我走出辦公室就看到她雙手端著大垃圾筐‘蹬蹬’下樓去了。教室是在五樓,從她下樓倒完垃圾,再上樓收拾書包、鎖門再次下樓——大約要四五分鐘,潘越是五點四十五墜樓的,她根本沒有和潘越見面的時間?!?/br> “但郗羽說那天放學后就獨自打掃衛生,沒有看到你,周老師?!?/br> “這是當然,郗羽那會兒都走到樓梯的拐角處了,我也只看到她一個側影。她那天扎著雙馬尾,頭發一跳一跳的,我印象很深刻?!?/br> 李澤文看起來沒有完全被說服:“這并不能說明她中間沒有離開教室去樓頂?!?/br> “她不可能離開教室。打掃教室并不是輕松的活兒。我總結過,如果是兩名值日生一起打掃教室的話,大約耗時25分鐘;那天郗羽一個人做清潔,但只用了40分鐘,時間很緊張。她下樓倒垃圾后我到教室里看了看,教室干凈整潔,和兩名值日生的打掃教室的效果一樣——甚至還更好一些,因此她根本沒時間到樓頂去和潘越見面交談?!?/br> “原來如此?!崩顫晌奶鹗秩嗔巳嗝夹?,此前他表情嚴峻,此刻才有了舒緩的跡象,“關心則亂啊……看來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br> “正是如此。李教授,郗羽沒有瞞著你任何事,她告訴你的就是實情——她和潘越的死真的沒關系,”周宏杰說,“李教授,我希望你能反思自己,信任她。倘若你做不到,就離開她。對郗羽來說,信任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她不應該再承受懷疑和責怪?!?/br> 李澤文露出了后生晚輩聽到金玉良言時的受教表情,正色道:“謝謝指點,我記住了?!?/br> 雖然這位教授之前的話讓周宏杰很不愉快,但至少他態度還算可嘉。周宏杰當了這么多年老師,自然也有容納別人犯錯的胸襟,他神色慢慢回暖,僵硬的談話氛圍漸漸有好轉的跡象,但李澤文心理有數,自己在這位周老師心中的印象恐怕是不可能恢復了。 周宏杰的表情充分說明他再沒有任何談興了,他招來服務生果斷結賬——沒給李澤文任何機會——結完帳后他利落地站起來:“好了,話說完了。我要回家備課了?!?/br> 目的已經達到,李澤文不會阻攔人家回家的腳步。 兩人離開茶舍,李澤文最后客氣道:“周老師,我車就在附近,要不要送你回家?” 周宏杰指了指學校的東北角:“不用,我就住在學校的宿舍,穿過學校就到了。不過,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和郗羽會不會分手?” 他于是回答:“我希望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br> 周宏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也就是說,你沒有十足的把握?!?/br> 李澤文拿著車鑰匙站在汽車旁,在路燈的黯淡光芒下,漆黑的車身上映出了他隱隱約約的側影:“這件事的主動權不僅僅掌握在我手里。實際上,如何處理我和郗羽的關系我最沒有把握的事情之一?!?/br> 這當然是至理名言。就算周宏杰至今獨身一人,但他知道感情的事情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他對李澤文的人品感覺相當復雜,但不論如何,他對郗羽是關心的。 “不論你和郗羽最后會如何。李教授,既然你們都在美國,還請你多關心一下她,如果有可能的話,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能幫她——比如你剛剛說她生了病的時候,去醫院看看她?!?/br> 說話時,周宏杰表情異常鄭重,隱約讓李澤文有了一種“托孤”的感覺。繞是以李澤文的雙商,在這一瞬間居然也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個答案。 他端詳著面前的這位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整理著自己心緒。周宏杰不高,僅有一米七,身材很是削瘦,仿佛常年營養不良,他站在李澤文面前明顯小了一號,不夠顯眼也不夠奪目,仿佛扔在人堆里就會湮沒。 可以說出口的回答有千萬個,但李澤文最后選擇了最簡單的一種。 “我會的?!?/br> 第79章 李澤文推門進屋,他出門僅僅兩個小時,客廳的狀況就有了較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