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她沒回家,跟著李澤文回到了他在賓館的套間里。李澤文回到房間接打電話,郗羽窩在客廳里的沙發里,回憶著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她在筆記本上進一步細化時間表,寫了幾行字后深深嘆了一口氣。今天一天的所見所聞,對她的沖擊異乎尋常的大。 貝曉英形容枯槁的模樣,潘越墓碑前那一席話,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把火般燒灼著她的內心。 她深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甚至覺得胳膊都抬不起。 “累了?”李澤文接完電話從臥室里出來,就看見郗羽把自己蜷縮在沙發上。 “……不是?!臂鹜鹑缯n堂上被老師提問,迅速抬起頭,挺直了背,挺認真看著自己的教授。 李澤文心里有數。郗羽不是那么容易疲倦的人,看來這一天的事情對她造成了相當沉重的精神負擔,而精神上的負擔會直接反映到身體上。 李澤文伸手輕輕撫了她的頭發?!袄鄣脑捜ノ曳块g里睡一下,我的房間有一張沙發床?!?/br> 郗羽搖了搖頭,正要說自己不是身體累而是心累,此時門鈴響起,她距離門更近一些,于是起身去開了門,就見到兩個酒店的工作人員進了屋。其中一個人抱著一臺小型噴墨彩色打印機,另一個人抱著幾疊打印紙,從照片紙到普通a4紙一應俱全,隨后工作人員把打印機連接到了房間自帶的電腦上,又測試無誤后才退出去。 看來這間賓館套房的客廳要被改造成書房了。 郗羽說:“教授,其實我家里也其實有一臺打印機,早知道你要用我就搬過來了?!?/br> “沒必要搬來搬去,酒店也提供服務,”李澤文隨口問,“你爸爸和你jiejie平時應該也要用到打印機?!?/br> “國內的老師教育任務挺重,平時的講義教案論文需要打印,但是現在是暑假,打印機就沒怎么用了?!?/br> 李澤文坐在書桌前,用無線網絡把手機中的照片發送到電腦,又在電腦前設置了一下,幾分鐘后,打印機噴出了幾十張彩色圖片,五顏六色厚厚一疊照片在桌上攤開,蔚為壯觀,郗羽翻過去一看,全是這兩天李澤文在各處拍攝的照片——從南都二中的校園風光到自己和孟冬的那張合影。郗羽如夢初醒般發現,李澤文的攝影技術看起來居然相當不錯,照片主次分明,詳略得當。 “打印這些照片是為了存檔嗎?”郗羽推測道。 李澤文挑選著照片,不答反問:“你平時遇到難題,是怎么思考的?” “list,”郗羽說,“我通常會列表,然后按照順序來解決?!?/br> “這是一個好辦法,”李澤文說,“但對我們現在面臨的情況沒有太大的幫助,線索太多,可能性也太多。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一個復雜關系網,所有問題交織在一起,需要一種網狀的思維方式,才能找出關鍵?!?/br> 以郗羽的智商,只要給個提示,能充分理解李澤文的話,但她還是不知道他的具體策略——好在此時門鈴又響了,打開門后,蔣園指揮著兩個酒店的工作人員抬著一塊高度超過一米五、長度超過兩米五的移動白板進了房間,工作人員又跟著蔣園的指示把白板放到客廳中央,再裝上支架才離開。 “找打印機容易,這白板找了好一會?!笔Y園“啪啪”兩下拍著那塊大白板,“剛剛才從倉庫里找到的。畢竟你要的白板面積太大了,酒店里幾個會議室的白板面積比較小?!?/br> 郗羽左右上下掃視了一下白板:“的確,這白板真的是很大呀?!?/br> 她很熟悉這樣的白板。在mit的校園里,這樣的可擦寫白板無處不在,它既是老師上課的工具,也是學生們交流的平臺。不過,顯然李澤文要一塊這樣的白板并沒有打算用它來給誰上課——他站起來,把茶幾上的幾個文件袋打開,依次拿起已有的資料,先拿起一張潘越的大頭照放到白板中間部位,用磁力圖釘穩穩釘好,隨后,他在這張照片旁邊放上了潘越死亡現場的照片;最后,再以潘越的照片為圓心,其他資料沿輻射開來。 蔣園也在一旁幫忙遞給照片和文檔,和李澤文交換看法:“嗯,還有些空白?!?/br> “填滿很容易,貼哪一份比較重要?!?/br> “我看潘越父母的照片放在上面比較好?” “不,就在這里?!崩顫晌恼f。 “好吧?!笔Y園說,“你幾乎都是對的?!?/br> 兩人配合協調,十分鐘后,白板上已經貼上了數十張照片和文檔,詳略得當,頓時形成了一個簡單的思維導圖。 郗羽終于明白了李澤文的用意:“原來是這樣……我看過的一些破案的電視劇上也會這樣把一些線索和資料貼在白板上?!?/br> “電視劇上的這種表現并不僅僅是為了場面好看,現實中的警察們也是這么干活的。這的確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輔助思維的辦法?!崩顫晌恼f。 蔣園深有同感地補充說明:“對的,它帶來的條理感不是電腦能替代的,至少現在電腦還沒有辦法取代?!?/br> 郗羽受教地點了點頭。一樁案件的發生通常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會和許多人和事產生交集,把和潘越有關的線索全部擺在一起,大概的確會給人啟發。 “嗯……”郗羽又問,“教授,你怎么對破案,或者說偵察工作那么了解呢?” 通過這幾天的接觸,郗羽發現,李澤文對警方的工作了解的相當透徹,對偵查的流程了解的非常,她甚至懷疑他可以干刑警這份工作了。 李澤文從白板前回頭,微笑著看她一眼:“你很好奇?” “是的?!臂鹄蠈嵆姓J。 “最主要的原因是愛好。我確實對偵查學相當有興趣,尋找事實的真相是一件很吸引我的事情。我想知道許多事情的真相,偵查學是通往政法之路最便捷的臺階?!?/br> 她好奇心越發膨脹:“那其他原因呢?” 李澤文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寫了幾個日期,回頭看向郗羽。 “而且,我也算有一定的實踐經驗。高中的時候,每年暑假我都在公安局跑腿,幫人端茶送水?!?/br> “等等,高中生可以去公安局跑腿嗎?”郗羽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的確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公安局端茶送水的,我能去當然有原因。我母親的弟弟,我的舅舅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隊長,我沾了他的光,”李澤文沒回避,直接回答了郗羽的疑問。他看見郗羽臉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倒是笑了,“我知道你在想‘這就是家里有后臺的好處’,你的想法沒什么錯?!?/br> 蔣園在一旁“噗嗤”一笑,她豎起一根手指很有派頭地搖了搖:“這可真是太謙虛了啊,李澤文大教授?!?/br> “……嗯?” 蔣園對郗羽說:“你的教授可不止端茶送水這么簡單啊,還曾經幫警方破了幾個刑事案件?!?/br> 郗羽驀然眼睛一亮,抬眸看著蔣園。 “什么案件,可以說說嗎?”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崩顫晌钠沉耸Y園一眼。 不過說歸說,李澤文從來沒見過郗羽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那么有興趣,也不會真的阻止蔣園的八卦。 作為認識多年的朋友,蔣園當然也看得懂李澤文微表情下表達的態度:雖然覺得她說了多余的話,但總體而言,不反對她對郗羽進行“科普”。 “我記得有一件比較經典的案件,”蔣園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起來,那生動的表情、抑揚頓挫的語調節奏簡直可以和某些法制節目的主持人pk一下,“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三月的一個下午,首都的一所重點中學的幾名女生在午后出現了嘔吐惡心、臉色發紫的癥狀,送到醫院一檢查,是食物中毒。其實,幾名女生中毒癥狀不算嚴重,但是其中一名女生的父親頗有權勢,所以這案子還是被送到了市公安局的案頭上。公安局調查后發現,這幾名女生中午的時候在校門外的一家小飯店吃了頓飯?!?/br> “嗯嗯,”郗羽爆發出了nongnong的好奇,追問下去,“然后呢?” 蔣園說:“這個小吃店有一個老板和一名員工,一直以來都生意不錯。出事的那天,員工有事沒來,老板一個人又管后廚又收銀,忙得不可開交。警方初步調查后傾向認為,這是因為老板在混亂中把亞硝酸鹽當做鹽無意中撒到幾個女生點的餛飩里。但是你的李教授認為這是一起投毒案,不是普通的食物中毒案?!?/br> 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普通的食物中毒案和投毒案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郗羽全神貫注的聽著案件細節。 她之前也隱約覺得李澤文對警方的刑偵工作過于了解,但她當時沒有多想,李大教授在她心中的形象雖然不至于“無所不知”但也比得上半個維基百科了,反正他知道什么都沒什么奇怪的——現在她終于恍然,原來李澤文的知識也不是無根之木,憑空伸長而來的。他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有個親戚是做警察的,不一樣的是,他真的在公安局里工作過一段時間。難怪他可以準確的說出警方的工作模式,知道許多外行人不應該了解的細節了。 第60章 “教授,你怎么發現這是一起投毒案?”郗羽追問。 李澤文回答:“因為這是一家相當物美價廉的小吃店?!?/br> 這答案簡直匪夷所思,郗羽的一雙杏眼瞪著李澤文:“物美價廉是好事呀,有什么可懷疑的?” “我看到了店里的價目表。警察對在學校外開一家小吃店的成本可能不太了解,但我更清楚一些。中學外的店鋪的租金非常昂貴,即使是在十五年前,那個地方的一個十平米的門面的價格也達到了每月三萬,可這家店的食物價格卻比較低廉,相同分量的一碗餛飩,附近的其他店賣十塊,他只賣八塊,比其他家的價格低了五分之一,”李澤文說,“這家店只有老板和員工兩個人,人手有限,每天能煮多少碗餛飩?估算一下,就可以得出結論了?!?/br> “也許他有其他節約成本的辦法?比如以假亂真、以次充好什么的……我上中學的時候,我爸媽就常常提醒我不要去外面的小吃店亂吃東西?!?/br> “這種情況的確常有,但這家店卻沒有這么做。我仔細研究過店里的進貨表,都是正規渠道進貨,沒有以次充好,沒有添加劑,冰柜里的食材放得整整齊齊,而且店鋪也收拾得非常干凈整潔,至少比我看見的許多校門外的小吃店都要干凈?!?/br> “這很難得的。我們校門口的小吃店很少有這么干凈的?!?/br> 李澤文道:“所以,這里有了第一個疑點,店主這樣一個有條有理整整齊齊的人為什么會把亞硝酸鹽亂放?!?/br> 郗羽試圖找到邏輯上漏洞:“這證據鏈有些薄弱。整潔的環境,正規的進貨渠道意味著成本偏高,這家店的食物價格不貴,那可能是‘降價招徠顧客’,因此我想他的店鋪里生意應該比較好,店主一時間忙中出錯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br> 李澤文說:“中毒事件發生時,是他開店的第四個月,因為之前的良好口碑,每天的客流量已經基本穩定下來,店主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管理方式。我看了店主的資料。他做了二十多年廚師,屬于典型的外來務工人員,在京城的大飯店小飯店都干過。這家店以前是店主的一位同鄉開的,四個月前,他拿著老家房子的拆遷款,用比較高的價格接手同鄉轉手的店面。他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和那四個中毒的女生同齡,跟著他已經離婚的老婆在南方老家讀書?;旧?,這個店面就是他的一切了?!?/br> 郗羽若有所思:“我似乎已經可以想象出他的生活了……” “這正是第二個疑點?!?/br> “???”郗羽沒聽懂,“這很可疑嗎?這種人很常見吧?” 這種人郗羽也沒少見,她以前的中學外的小吃店的店主很多都不是本地區人,而是其他省市來的,一條小吃街上有各地美食。餐飲行業是外來人口入侵最嚴重的行業,因為投入較,技術門檻低,外來人口到達一個新地方,最容易進入的就是餐飲行業。 李澤文說:“經營一家小飯店極其辛苦,沒有特別大的技術含量,比的就是誰的勞動強度更,誰更心細,更舍得付出。從準備到一道菜端上桌,中間有相當多的環節,從早上四點起床去菜市場,白天端盤端碗,招待客人,兼當廚師上陣,晚上要熬到深更半夜,等客人走了才能關門打烊——他辛苦開店當然是為了賺錢,但再考慮到他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我想他在校門口開店,每天看著來來去去的年輕學生,內心總還是有一分觸動的?!?/br> 郗羽當然也聽得懂這話:“教授,你的意思是,所以你認為店主有一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情懷,他對這個年齡的學生應比較關懷和愛護?” “我相信,他在食品安全上應該是比較謹慎的。因為客人多就拿錯放鹽的瓶子,可能性很小?!?/br> “但凡事總有萬一吧?萬一就是混亂出錯了呢?” “所以我建議警方調查他的背景。結果發現,在出事的三年前,他曾經工作的一家飯店也出現了亞硝酸鹽中毒的事件,那次案件造成20多人中毒住院,無人死亡,最后的處罰結果是罰款?!?/br> “那也是投毒案嗎?” “不是,那次是食物污染,而且和他沒有絲毫關系。實際上,他從事餐飲業二十年,只牽扯到了這一起食物中毒案?!?/br> 郗羽神情一凜:“這就有點微妙了吧?!?/br> 李澤文道:“這就是第三個疑點?;蛟S有人覺得是巧合,但是我不認為是巧合。凡是超出了常理和規律的事情都值得懷疑?;谶@幾個疑點,所以我認為這次食物中毒案件不是因疏忽和粗心大意導致的意外事件,而另有隱情?!?/br> “……這個說法我看更像推論,沒有實際的證據。萬一還有其它可能呢?” 蔣園則在一旁插了句話:“郗羽,我當時和你的想法一樣,我覺得吧,沒準是有人試圖陷害店主。他店里的東西便宜,客人多,沒準是周圍的店主嫉妒使壞呢?!?/br> 郗羽特別同意蔣園的話:“對啊,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br> “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但也容易排除,”李澤文說,“我請我舅舅查了學校附近的幾個攝像頭,看了看都有誰當天中午進入過這家店,隨后排除了這種可能性?!?/br> “那到底是為什么?”郗羽已經徹底被這件舊案吸引住了,“店主為什么要投毒?” 李澤文拿著馬克筆往餐桌邊一靠,露出了啟發面對滿教室學生的神色:“動用你的推理能力,分析一下?!?/br> 那一瞬間郗羽覺得自己回到了課堂上,正在被李教授提問,她必須在三十秒內作答。 不過她打心眼不討厭這樣的智力考量,她思索一會,然后道:“我想那會是中午?在他的店里吃飯的人應該不少?” “對?!?/br> “但只有那四個女生中毒?其他食客沒有?” “對?!?/br> “店主的亞硝酸鹽是哪里來的?” “八年前國家才立法禁止餐飲服務單位采購、貯存、使用食品添加劑亞硝酸鹽。十五年前相關法律和規定還沒有出臺,亞硝酸鹽很容易就可以買到,這是一種允許使用的食品添加劑,基本上各種小店都有?!?/br> “因此那些年亞硝酸鹽中毒事件特別多?!笔Y園補充道。 既然如此,這個疑點也被都上了。 “那應該就是私怨了吧?”郗羽沒什么把握地說,“店主比較討厭那幾名女生?或者他們曾經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調查沒發現他們之間的任何聯系,實際上那天是這四名女生第一次去這家店吃飯。這四名女生平時吃飯的地方更高檔一些?!?/br> 這樣也對。因為之前介紹過背景資料,一名女生的父親頗有權勢,她們應該不會去這種小店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