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李澤文當然也知道她不可能現在下到泳池里,剛剛的建議無非是調節氣氛的玩笑。他往邊上的階梯靠近,雙臂劃開水波,破水而出。郗羽垂下眼眸,就可以看到他清晰可見的腹肌和修長的大腿,他站得近,膚色勻稱下的身體幾乎籠罩著她了,比他穿著衣服的時候還要給人以壓迫感。 她覺得臉一熱,連忙錯開了目光,看到了躺椅上的浴巾。 他渾身上下只有一件泳褲,極為清涼單薄,就算室內溫度頗高,身上全沾了水也不會涼爽。郗羽連忙從躺椅上拿起浴巾遞到他手里。 李澤文微笑著瞧她一眼:“多謝?!?/br> 拿了條浴巾真不值得他這樣道謝啊…… “……沒什么的?!?/br> 他換上拖鞋,用浴巾粗略擦了擦身體后,彎腰拿起桌上的手機往外走。 “你去游泳館外等我十五分鐘?!?/br> 李澤文從來都是很有時間觀念的人,說十五分鐘就是十五分鐘,郗羽再次看到李澤文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那種“除了泳褲外一絲不掛”的模樣,在這十五分鐘里他已經洗澡洗頭完畢,換了t恤和牛仔褲,戴上了眼鏡,稍微濕潤的頭發搭在前額,看上去起碼年輕了五六歲,走在大學校園里冒充學生都毫無問題。 兩人剛剛回到房間,客房服務的服務生推著送餐車進屋,把豐盛的中式早餐擺在客廳的餐桌上。 李澤文瞧她一眼:“吃過早餐了?” “是的,我在家里吃過了?!臂鹄侠蠈崒嵳f。 “沒關系,陪我再吃一點?!?/br> 眼巴巴看著別人吃早飯好像是不太禮貌,而且早餐的分量也挺多,看起來也挺可口,郗羽聽話地陪著李澤文喝了點飲料吃了塊小蛋糕,視線隨后落到了桌子上的一本厚厚的足有三四百頁書上。書看上去是全英文的,書頁中夾著一支鉛筆。 她起初沒太注意,但目光無意中掃過作者名字的時候才發現,這本書的作者就是面前的李澤文李教授。 在美國當教授,首先要保證每年都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比論文更高一個檔次的是,專著。這就是傳說中的“著書立說”。如果你不發表自己的觀點,人家憑什么給你相應的待遇?具體到社科領域,在李澤文這個年齡在名校謀得教職,必須要有一本非常像樣的專著才行。 書是純英文的,出版社就是哈佛大學出版社,書名挺長,翻譯成中文大約是《全球化世界中的權力變遷》。郗羽對這本書有所耳聞,聽留學生協會的人說,李澤文就是憑借這本書脫穎而出,競爭到了哈佛大學副教授的職位。據說,在這本書里,他以一種新穎的角度、翔實的數據詳細的數據論證了信息社會現代社會中權力是如何被組織,被集中、遷移,最后被利用。還據說,這本書在政治理論的學術圈引起了轟動。盡管這本書中許多的觀點并不是每個人都接受,但學界普遍認為這是一本了不起的專著,至少提供了一種新穎的理論方法和另一種看問題的角度。 郗羽好奇地問:“這就是你的那本著作嗎?” “你知道?”李澤文抬起眼眸。 “聽到留學生協會的一些人說過,”郗羽有點期待的看著他,“我能看看嗎?” 她對政治學的確是有一點點興趣的——否則兩年前也不會選修李澤文開設的《國際組織學》這門課了,但她從課堂上學到的那些知識是碎片化的,并不成系統——她的興趣也僅此而已,作為一名課業負擔很重的理科生,她沒有弄懂的另一門社會科學的時間。倘若李澤文的這本書沒擺在她前面,她也不會想到要去看看到底寫了什么,但既然天時地利與人和如此和諧,她倒是有些興趣。 李澤文當然不會阻止。 郗羽聚精會神翻閱起這本著作。 在美國求學五年,她的英文已經算相當不錯,雖然免不了的帶著本國口音,但是不論和英國人還是美國人的交流都沒大問題,而且英文閱讀能力比起口頭能力更好一些,沒想到卻被這本書難住——新鮮的單詞,復雜的語法,各種從句,奇特的圖表,復雜的公式,專業名詞一個個冒出來??辞懊娴母攀稣鹿澋故菃栴}不大,一旦進入后面的詳細論述章節,她幾乎只能用“每個單詞都認識,湊在在一起就不認識了”形容這本書。她深深覺得,自己跟李澤文要書看的舉動和自取其辱也沒多大差別。 “怎么?”李澤文斯文地吃著早飯,好整以暇地問她。 “好專業……”郗羽無奈道,“我覺得,每一頁都比上一頁更難看懂?!?/br> 李澤文道:“隔行如隔山,你的專業書我也不可能看得懂?!?/br> “確實是這樣……”郗羽乖乖把書放回桌上,詢問,“教授,你是準備修訂這本書嗎?” 她注意到書頁上的一些筆記和批注,于是有此一問。這些批注里他用了大量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看起來有趣多了,也容易理解多了。 “不算修訂。出版社邀請我出一個普及的給大眾閱讀的版本,我要在專業版的基礎上做一些修改?!?/br> 郗羽眼睛一亮:“那多好,我這樣的人也可以看懂了,我到時候去買一本?!?/br> 李澤文慢條斯理地反問:“你真的會去買?” “會呀,只要我能看懂個大概就會去買,”郗羽思索著回答,“政治上的事,挺難形容的,似遠還近,你覺得它離你很遠,實際上卻沒有那么遠?!?/br> 很多人認為國家大事,國家經濟政策,世界局勢變化,地球那邊的恐怖襲擊和自己無關,實際上,世界政治經濟聯系今天已經如此緊密,聯合國的每一項決議,大國的每一項決策,政治領域里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引發蝴蝶效應,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發生關系,地球那邊政策輕微的一改,地球這邊的物價也許就要上漲50%。正如現在郗羽面對的“丟工作”困境,就是政治/斗爭的最直觀的反應。 第44章 李澤文是何等人,當然聽出了郗羽未說出口的潛臺詞:“gfdl最近那邊有聯系你嗎?” “沒有。我前幾天給研究所的老板發了郵件問了下,他說美國那邊沒什么變化,還在審查。他叫我暫時安心?!?/br> 李澤文道:“你的工作應該暫時問題不大?!?/br> “???你有消息嗎?”郗羽的眼睛“噌”地亮起來。 李澤文不答反問:“全美的大氣海洋研究所有多少外國人?” “大約有三分之一?或許更高一點,百分之四十?!臂鸢凑兆约核锏那闆r,做了一個估算。 正如郗羽之前形容的那樣,大氣科學是二級學科,工作辛苦也賺不到打錢,就業面窄——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對這種學習壓力大、能力要求高的專業興趣不是特別大,但對大氣的研究總歸需要有人去做,因為人類就生活在無處不在的大氣中——因此這一行當外來人員很多。 “不錯,做理論的外國人比例很高,”李澤文伸出手在桌上一敲,“畢竟你是做理論研究的。研究所需要有人干活,美國本土學生的數理水平越來越差,微分方程都沒學好還學什么大氣科學?沒了外國留學生,一半大氣海洋研究所都無法運營。你的職位也并不要緊,暫時并不屬于被‘斗爭’的范圍?!?/br> “那就太好了?!臂鹇晕⑺梢豢跉?。 和gfdl的合同期是兩年,她打算在這個安靜的研究所安安穩穩呆上兩年,做兩篇漂亮的論文——她原以為這個目標輕而易舉可以完成,沒想到忽然橫生枝節,此時聽到李澤文說“沒什么問題”,發現自己的目標似乎還能持續下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但你也要規劃后路,幾年后就難說了?!?/br> 郗羽瞪起了一雙大眼睛:“怎么?” “跟國會山的人打聽了一下,他們準備在接下來的幾年內通過一項新一輪的法案,法案的內容大概是,在學術領域里將會加重‘政審’的分量,越來越排擠外國人——尤其針對亞裔的現象會越來越嚴重,不會有太大的轉機?!?/br> 科學界從來也不是象牙塔,美國的學界和政治界經濟界的聯系非常密??茖W家們也要面對人生的種種需求與沖突——你想升職吧?你想成為學界大牛吧?那就多發論文。發論文的要做研究,研究的經費哪里來,人員從哪里招?需要的時候,科學家們玩心計和手段也是在所不惜的。在這種大環境下,許多學者都身兼數職,不會純潔得和小白兔一樣。他們為政治家站臺,在大公司拿顧問費,郗羽的導師就拿著幾個團體的顧問費,至于李澤文這樣的政治學教授不跟國會山扯上關系,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們真打算這么做?美國可是個移民國家啊?!臂鸬纱笱劬?,“他們是要把移民,還是高學歷移民趕走?” “歷史都是相似的。人種、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問題匯集在一起,的確緩慢的拉扯著美國這輛列車駛向新一輪的排華法案——不過吃相會大概會比一百年前好看點?!?/br> 郗羽思索著,扯了扯自己的發梢。她對美國當然沒什么深刻的感情,美國的學界當然也不是天堂,但求學這幾年多少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第一大國在科研制度科研人才培養上的優越性,雖然各種小毛病層出不窮,但依然比這個地球上的任何國家都要好,說一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是很貼切的——這個制度基本上會給全世界熱愛科研的人一條出路,自己這些年的年的成長也受益于這個制度,此刻親眼目睹著這個制度逐漸走向瓦解,心情有那么一點復雜。 郗羽想了想,又問:“教授,那你知不知道田教授的近況?” “她找了一個專業做人權問題的律師,現在已經保釋回到家里了。順利的話,一兩年應該可以解決這件事吧?!?/br> “一兩年?”郗羽對美國的法律的了解真是不太多,她嚇了一跳,“要這么久?” “美國法庭流程很慢,一年已經很快了?!?/br> “……不論如何,希望田教授可以安全無事啊?!臂鹬刂睾舫鲆豢跉?。 兩人邊吃邊聊,這頓早餐吃了半個小時,服務員半小時后進了屋,清理桌面。 郗羽覺得接下來的話題務必轉到正事上來——她從自己隨身的大挎包里翻出筆記本和筆,清了清嗓子道:“教授,我昨晚在家里整理了老師們的聊天內容,就在這里。整理這些談話內容的時候,我總結出來了幾點關鍵的線索?!?/br> 李澤文伸手拿過筆記本,大致掃了一眼,隨后放到了一邊。 “說說看?!?/br> “首先,昨天鄧老師提供了許多線索,她和我們的觀點一樣,也認為潘越不太可能自殺;其次,潘越有渠道拿到國外的圖書,也有能力翻譯一首外文詩?!?/br> “再其次,潘越很可能知道誰傳播了謠言,至少他心中是有一個懷疑對象的。我想,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潘越去找這個傳播流言的人問詢,然后發生了種種事件,導致他墜樓。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入手,找到那個散播謠言的人?!?/br> 李澤文看著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昨晚大概又沒有睡好,大概一晚上都在想這個問題。 “除此外,我們還可以利用其他線索?!?/br> 李澤文用鼓勵的語氣讓她繼續說下去:“是什么?” “如果潘越真的是被謀殺——根據法醫報告,潘越死于墜樓這件事沒疑問,但他有沒有可能是被人欺騙甚至存心推下去?要發生這種情況的話,他應該相當相信這個人,毫無戒心?!?/br> 分析相當合理,李澤文自然不吝夸獎:“不錯。這的確可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br> 難得被自家教授夸獎一次,郗羽對自己對信心更足了,繼續說:“同時,此人能把他翻譯的詩偽裝成遺書,對他一定相當了解,有途徑和機會看到他的日記本。畢竟了解他才可能知道他筆記本上的翻譯詩歌并巧妙地加以利用?!?/br> 李澤文聽她說完后徐徐指出:“問題在于,潘越墜樓的那個下午,沒有立刻回家反而在初三樓層到五點半的人的所有人都滿足這兩個條件?!?/br> “……” 郗羽啞口無言。的確,當天放學后留到五點半的人,除了她自己外,還有兩位老師,孟冬,以及兩名值日生。兩位老師對潘越相當了解,潘越對他們的信任程度絕對很高;然后是孟冬,和潘越是多年好友兼同桌,就算兩人有點矛盾,但孟冬要翻看潘越的筆記本找到一首詩歌毫不困難;最后就是兩名值日生,他們和潘越的關系比較疏遠,但大家都是同班同學,也難說他們一定沒有看到潘越筆記本的可能。 “同時,根據警方的記錄,監控沒有拍攝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五人在潘越墜樓之前就已經離開了學校?!崩顫晌牡?,“而且警方也沒有對這五人的回家時間做更具體的調查,比如詢問他們的家人了解他們的回家時間?!?/br> “……” “你可以想象這樣一種可能,”李澤文接著道:“你們的教學樓有兩部樓梯,分別在教學樓的兩端。潘越墜樓落點在其中一部樓梯附近,倘若有人在樓頂上造成了潘越的死亡,想象一種可能此人可以從另一部樓梯下樓,偷偷離開——我估計,此時初三年級的人都圍聚在潘越身邊,極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有人下了樓?!?/br> “是的,當時情況很混亂?!臂鹫f,“我就在現場……” 雖然郗羽當時受刺激太大記憶有些混亂,但她到底沒得失憶癥,對當時的情況還有些模糊的印象——教學樓前全都是從教室里涌出來看熱鬧的學生,他們在一起交頭接耳好不熱鬧,老師們忙來忙去維持秩序,在這樣混亂驚恐無序的情況下,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是很難發現的。如果這個人本身又是學校的師生,那跟無從發現了。 郗羽定了定神:“這樣的話,我們就不能從‘誰能接觸到潘越的筆記本’這件事上入手了……就要從其他角度開始查這件事了?!?/br> 李澤文不做聲,示意她繼續發表言論。 “動機?!臂鹫f。她好歹也看了十本八本推理小說,這點想象力還是有的,“我們要找到動機?!?/br> 李澤文以一種很小很妙的弧度彎起嘴角,對她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不錯?!?/br> 被李澤文嘉許,郗羽精神振奮得很,她又翻出了一個筆記本,展示給李澤文看:“我昨天晚上在家里翻出了以前的書和筆記本,找到了幾位同學曾經的聯系方式,我想接下來應該聯系我之前的同學,看看能不能從他們那里獲取到什么有用的線索?!?/br> 李澤文看了一眼,卻沒接,只道:“這點不用擔心,有專業人士負責?!?/br> 郗羽完全沒懂:“什么專業人士?” 李澤文沒解釋,轉開了話題:“先不提這個,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問你?!?/br> “什么?” 李澤文拿手指敲了敲她的筆記本:“跟我說說你印象中的程茵?!?/br> 第45章 從哪里說起? 初一下學期,因為座位調動的關系,郗羽和程茵成為了同桌。座位調動的第一原則是同性才能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男生和男生同桌;第二原則是“好帶差”,好學生帶差生。郗羽就負責“帶”程茵。程茵的成績不好,班上五十余人,她大致位于最后的幾名,學習起來比較吃力,家庭作業通常都靠抄襲郗羽的才能完成。 “她是不喜歡讀書還是努力了成績也不好?”李澤文問。 “應該都有。我想,當時的她應該是沒找到讀書的意義,”郗羽說,“對她來說,流行文化比讀書做題更有吸引力?!?/br> 在成為同桌之前,程茵給郗羽的印象不算很深,兩人沒太多接觸,只在排練元旦舞蹈的時候有點接觸,談不上深刻的交情。至于為什么能成為同桌,就要說到安排座位的第三原則,那就是身高。郗羽作為全班成績最好的優等生,可以“帶”的差生很多,程茵是除了郗羽外全班第二高的女生,所以輪到她和郗羽做同桌。 成為同桌后,郗羽對程茵對了解逐漸加深。程茵是那種很正常的初中女生,了解很多郗羽不了解的東西。她零花錢多,花錢也大方。她喜歡漂亮的飾品,看言情小說,買許多漫畫,追星,喜歡吃零食,還看八卦雜志,對歌手和明星如數家珍,很開心地借漫畫給郗羽看。她嗓子好,喜歡唱歌,也喜歡聽歌,書包里總是裝著小巧的mp3,有好聽的歌會跟郗羽分享,她的夢想是當歌手。 “雖然沒有當歌手,她現在做了主持人,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實現夢想吧,”郗羽說,“我很為她高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