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片刻后,外頭傳來極輕的叩門聲,楚復的聲音壓得極低,“公子,那處有動作了?!?/br> 秦質聞言默了片刻,才從她身后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榻,取了榻上堆成一團,看似疊過又好似擰過的衣衫一件件穿上。 她靜靜躺著,仿佛他做什么都與她無關一般,待穿衣的聲響停了,衣擺走動間的窸窣聲響傳來,她才忍不住轉頭看去,卻只能看見他開門踏出去的背影,身姿修長如玉樹,一步一行賞心悅目。 待那扇門慢慢關上,屋里再一次歸于寂靜,讓人心里仿佛空落了一片。 白骨一眼不錯地盯著那扇門,眼里空洞無物,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讓白骨越發難熬,秦質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曾經那個溫柔體貼地喚她娘子,滿眼寵溺笑意的人仿佛根本沒存在過一般。 他們可以好幾天不說一句話,卻可以在每日夜里與她做那檔子事,甚至比之以往更加變本加厲,花樣百出不知疲倦,仿佛將她當作玩物一般肆意玩弄。 這樣纏綿入骨的事,若是不是因為相愛而存在,就會變得難以啟齒。 時間一久,他在她心里慢慢不再是她的相公秦質,而是暗廠的廠公秦質,她的性命,十鬼的性命全都捏在他的手里,稍有不如他的意,就有可能全部歸于無。 她怕死,才能在暗廠這么黑暗的地方呆這般久,也不會這般期望于坐上廠公之位,企圖掌握生死,而十鬼也一樣畏懼于死。 她再也沒有退路,因為性命是他們這種刀口舔血的人最看重的東西。 第132章 御書房內陳書格排排, 偌大的殿中十分寬闊, 幾根朱紅色巨柱立著, 金龍回旋盤繞而上,一條條栩栩如生。 秦質站在書案前頭幾步安靜立著, 神色泰然自若,頗有一番隱世之人的做派。 皇帝比之以往蒼老了許多, 布滿皺紋的手拿著一側極為破舊不堪的書卷一字一句細看過后, 才看向秦質, 言辭之間頗為信重, “國師可確定這藥引子是真的?” 秦質伸手作揖, 朝服微微有些褶皺, 顯得他氣度沉穩,眉目清澄,斯文之中不失嚴謹肅然,“回圣上, 此古書傳說是仙家所留,臣先前便是按照這書上的法子制得回生丸, 觀測其中效用, 必然不可能有假?!?/br> 皇帝聞言往前翻過幾頁, 果然見到了他口中所說的回生丸制法, 先前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宮中御醫皆無辦法, 唯有秦國師的藥丸起了效用, 現下自然是無比相信他的話, 只這藥引子卻要從他親生兒子身上取,未免不好辦…… 皇帝眉間的痕跡越發加深,思來想去又是一陣重重的咳嗽,險些連肺都咳抖出來。 一旁的大太監立刻端了唾盂過來,又上前輕輕替他拍背順氣,好一陣忙活。 秦質卻靜靜站著,不多言關切,也不多言勸說,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自己作主的事,與他并無關系。 皇帝咳過之后越顯面色虛弱蒼白,終是扶著胸膛下了決定吩咐道:“去將太子給朕宣來?!?/br> “喳?!贝筇O連忙拿著手中的拂塵,快步往殿外頭走去,急聲吩咐外頭的太監。 沒過多久,太子便進了御書房,一抬眼看見秦質站在那處,倒也沒怎么意外,步履端正提步上前對著皇帝請安,“兒臣請父皇安?!?/br> 皇帝聽聞這一句頓了許久,半晌才開口道:“平身罷?!?/br> 待太子起身后,皇帝看著眼前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子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拿過書案前的古書,遞給一旁的大太監,看向太子緩緩道:“你先看看?!?/br> 大太監雙手捧著書,垂首彎腰地走到太子面前,將手中的書遞上。 太子還未接過書便看見了上頭長生不老四個大字,他眉間微微一斂,從善如流地接過了書,認真看著,此中雖寫著長生不老之術,可字里行間卻是血腥殘忍、毫無人道的邪惡之意,尤其是那挖心掏肝的藥引子歹毒無比,分明就是邪魔外道! 太子一看到此處心中已然明了,抬頭目光沉沉地看向秦質。 秦質神色平靜站著,看向太子神情依舊泰然,薄唇微啟,如同討論尋常之事一般開口相問,“殿下覺得此術如何?” 太子本就不喜這種邪門歪道,面上已不悅,言辭冷冷不認同道:“裝神弄鬼,無稽之談?!?/br> 秦質聞言沒什么大反應,只溫和道:“古法有記,還請殿下切勿妄言,免得惹了天怒,招之禍端?!钡拐嫦袷浅鍪牢蛄艘话?,話惹得皇帝面色肅然。 太子才暗道不好,這秦質好生重的城府,連父皇這樣疑心極重的人都被他瞞了去,一時心中驟沉幾分。 秦質手斂在袖中,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這是唯一能幫圣上的法子,殿下往日孝心可謂感天動地,如今有了法子為何不是試一試?” 這話可是誅心之言,太子若是回答不愿,那便在皇帝那處惹了嫌隙,往后父子情分沒了照樣是一個死字;可若是答應了,挖心掏肝之后也是一樣的結果,這根本就是置他于死地。 而太子在意的卻不是這些,而是秦質的妖言惑國,而他的父皇竟然還聽信這般荒謬之言! 他當即一撩衣擺重重跪下,“父皇,此書根本就是荒謬之言,道家仙法根本就沒有長生不老之術,即便有也不可能是這般慘無人道的煉藥之法,這書萬萬不可當真?!?/br> 皇帝聞言卻一言不發,這沉默之下的個中意思已然極為明顯。 太子見狀如何還不知曉,他一顆敬愛嚴父的心被一下凍住了,涼得發寒,殿內金漆雕龍的寶座上,坐得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死的君王,而不是少時教他寫會第一個字,將他背在肩上與他玩鬧的那個父皇了…… 他直覺現下就是一個荒謬的夢,只想要快快醒來,而不是去面對這個為了長生不老,而要弒殺親子的人。 秦質緩步走到太子面前,斂在袖中的手微微伸出,俯身拿過他手中的書,薄唇輕啟,語調溫柔,“太子殿下還是不要再為難圣上了,您的所有是圣上給的,現下不過只要回一樣罷了,不是嗎?”這話看似再說通太子,實則是在說服皇帝。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皇帝不再猶豫,看著太子毫無愧疚,慢聲道:“姑嵩,事以至此,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當是為了父皇的大業,朕會給先皇后和你加封謚號,好讓你們母子二人流芳百世,永遠記得你的功?!边@話也不過是面上漂亮罷了,說是讓太子好好想想,其實這事已然板上釘釘,不過是早些與他說,讓他心里有個準備而已。 人都死了,又管那些身后事做什么,這取得是兒子的一條命,說得卻這般輕巧,到底是兒子多,差一兩個也不會心疼,果然是天家無情…… 太子聞言失望到了極點,猛地閉上眼睛,面色一片蒼白。 孤的父皇是孤的天,也是天下子民的天。 他的天確實塌了…… 此事一出滿朝嘩然,朝中黨派分做三股,大將軍手握兵權對此自然樂見其成,一時間朝中大部分朝臣雖各執己見,但對國師秦質卻都奉為神明,不敢有異。 太子一黨皆是老臣相護,聽得圣上這般昏庸無道,沉迷長生之術,寵信朝中亂臣,紛紛幾番死諫,為求皇帝收回成命,然天威難測,幾日便尋了其中一個貪污行賄的錯處當即斬首了去,一時朝中眾臣人心惶惶,再不敢言。 明君面前大可磊落;可昏君面前卻不行,忠言逆耳,說不準哪句話說得不小心,滿門抄斬都有可能的,誰又敢再多說一句? 朝中沒有一個人敢說真話,亡國亂象已顯端倪。 滿園庭樹茂盛,樹蔭下鳥語花香,聞之心曠神怡。 缺牙迎面窩在一片掉落的花瓣上,閉著眼兒曬太陽,連日來日光浴已讓喪喪的小蟲兒鮮活了些許,又恢復了一只蟲大爺的派頭。 白骨也只有這個時間才能打坐調息,等到秦質一回來,瞧見她過得舒服指不定得怎么折騰她,有時那些手段使出來實在太過難以啟齒,她若不是親身經歷,根本想象不出他這樣溫潤而澤的做派,床笫之間會是那番模樣。 她伸手摸了摸脖頸,仿佛還殘留著他唇瓣舔吻過觸感,那炙熱的氣息拂在她肌膚上的感覺揮之不去,她現下被弄得極為敏感,與他親昵越發抵架不住他的攻勢,總是不由自主地淪陷其中,仿佛成了他cao控之下的傀儡,毫無自己的意志。 這等不清醒的狀態,對于她而言是何其可怕的事,不安全的感覺越發占據著她的心,每一日都極為難熬。 不遠處樹枝一晃,傳來些許細微的動靜,她微微側耳,眼神凜冽非常,手已然放在一旁的劍上。 片刻后,公良亶從樹上飛躍而下,仔細確認了周圍確實無旁人的氣息后,往她這處快步行來,“白白,你要不要跟我走?” 白骨見他進來便覺古怪,秦質雖然沒有限制她的出行,可外人絕對不可能這般輕易進來,即便公良亶武功不錯。 她眼睫一垂,思索片刻搖了搖頭,“不需要?!奔幢闱刭|沒有拿十鬼的性命威脅她,她也不會走,這個時候離開他不知會有多危險,她即便不喜他現下的變化,也不愿意看著他死。 公良亶神情凝重,“你可曾知曉秦質在朝堂上所作所為?” 白骨神情怔忪然,她自然是知道的,即便她未出府中也不可能讓自己處于耳目封閉的狀態,她略探過一二,雖然不及親眼看見,卻也大抵能猜到現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情形。 她眼中憂慮重重,片刻才道:“我都知曉……” 公良亶見她知曉,還這般沉迷其中,越發心急如焚,“他現下所做所為你都已經知曉,卻還要和他在一起?! 他如今要逼死太子,禍亂朝廷,大將軍虎視眈眈,各地藩王蠢蠢欲動,隨時都有可能生起戰亂,秦質這般所為根本就是愚蠢至極,所有的人都等著坐收漁翁之利,他這般注定必死無疑。 況且大家被蠱惑了一時,不可能被蠱惑一世,待到皇帝駕崩,長生不老之術的謊言破滅,他就是禍國的妖師,注定被架在火架上生生烤死,屆時你也被牽連其中!” 白骨聞言默不作聲。 公良亶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在猶豫,當即勸道:“你跟我們一起先行避禍罷,太子寬厚仁德,擁護之人極多,只要他在天下就亂不起來,日后登基必稱明君,以你我的武功一定能護住太子安然離開,往后功德圓滿不知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我們往日替暗廠所做得孽自然一筆勾銷,你也不必這般煎熬?!?/br> 白骨看向公良亶滿眼的關切之意沉默許久,他說得很對,自從過了采蓮女那樣的生活后,如今每一日都是煎熬,若是洗去一身罪孽,往后睡覺都能安生。 可是她不能,她不是公良亶,她舍不得那個眉眼染笑、溫潤如玉的秦質,也不愿與他為敵,所以只能一道沉淪…… 她微微垂下眼睫,淡色的唇瓣微動,終是開口低聲道:“公良,你自己保重?!?/br> 第133章 說是保重, 其實是永別, 或許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往日的記憶如走馬觀花一般浮現在眼前,每一次都是她做的決定,他根本改變不了,也勸不了……這一次也一樣。 或許是生離死別在際讓公良亶沒了諸多的顧忌,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清秀俊逸的面容滿是感傷,聲音輕得聽不到, “白白, 你也要保重,若是改變了主意,別忘了來找我?!?/br> 日頭依舊高高掛在天際,陽光極為明媚,草木間隨風微微晃動, 偶有蝴蝶在花上翩翩起舞, 片刻后停落在花間, 纖弱的花枝被壓得一彎,似乎不堪重負地上下搖動起來。 白骨看著公良亶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突然覺得世事變化無常,他們大概誰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白骨又靜坐了片刻才伸手拿過劍, 起身用鈴鐺將花瓣上悠閑睡覺的缺牙兜起來, 也不管有沒有擾到小蟲兒的清夢, 不解風情地提醒道:“缺牙, 我們該回屋了?!?/br> 缺牙被兜到了鈴鐺,不由靠在鈴鐺邊緣,睜開小眼兒很是不樂意地直哼哼。 白骨也沒法子,這個時辰秦質差不多就回來了,她空閑休息的時間就只有這么多,實在沒有辦法再讓它多享受會兒日光浴,一時只能當作沒聽見,端著鈴鐺里頭的缺牙一路回屋去。 他們才到了院里,便見里頭的仆從皆在忙活,一個個噤若寒蟬,舉止都很是小心,沒發出過大的聲響。 白骨不由心中一懸,第一個念頭便想到他回來了,且還這般早,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他若是回來了,必然會使人去找她,又怎么可能讓她園子呆那么久? 這般一想,她心中多少也存著一絲僥幸地往里頭走,前頭掃除的丫鬟卻在這時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低下頭一副不敢多言的樣子,她見狀當即便連最后一絲僥幸都散了干凈。 她端著喪喪的缺牙進了屋,屋里倒是沒有旁人,只有秦質一個人靠在外間窗旁的榻上,看著手中的書,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淡色溫暖的光暈,細碎的耀眼陽光照在烏發上,墨玉簪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襯得眉眼清潤,整個人如畫一般風流寫意,極為惑人,只可惜現下想性子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這般好…… 白骨看了幾眼,只覺不可思議起來,他現下在這樣風口浪尖的位置,卻還能這般平平靜靜地坐在看書,仿佛游山玩水的閑暇之人一般,實在叫人佩服,這心思是何其得深,仿佛根本探不到底。 她忽然想起與他剛相識的時候,自己也是這種感覺,她能琢磨猜中廠公的想法,能看透三宗教眾的個中心思和偽裝,卻根本摸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仿佛他本來就是一個溫潤而澤的人,但其實只是看著很淺罷了。 白骨垂眼站了一會兒,便端著缺牙往窗旁的小屋子去,這是她往日給缺牙做的屋子,秦質也不知何時尋回來的,反正這小屋子在她來之前就已經在了。 待她小心地將哼哼唧唧鬧脾氣的缺牙放進小屋子里去,轉身便見秦質微微抬頭看著她,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什么。 白骨沒有半點猶豫便往他那處走去,如往常一般坐在他身邊,當個不吭聲的人形擺設。 秦質伸手將她摟在懷里,她便順從地靠過去,很是安靜地窩在他懷里,下一刻便感覺他摟著自己肩膀的手慢慢上移,輕輕撫向了她的發頂。 白骨神情驟然一頓,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是巧合她不信,可若是刻意也不對,她剛頭在園中根本沒有察覺到人。 她一時神情肅然,只覺自己越活越回去,半點沒有長進。 秦質的長睫微微垂下,隱約可以看見眼眸里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清,修長的手輕輕揉著她的發頂,語調極為平靜,“去哪兒了?” 白骨靠在他胸膛上半晌,才開口道:“去園子里調息了?!?/br> 秦質聞言沒有再開口說話,屋子里一片靜悄悄的,屋外傳來掃除的細微聲響,偶有幾聲悅耳鳥鳴,顯得屋里極為壓抑,明明是明媚的春好時,陽光洋洋灑灑地照進屋里顯得格外亮堂,可卻莫名覺出絲絲冷意。 白骨靠在他胸膛上半點放松不下來,也不知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良久過后,他放在書上的手才微微一動,皙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紙頁,慢慢翻過來一頁紙,仿佛不再關注剛頭的事。 白骨心中疑惑他究竟有沒有去過園子,卻又顯然錯過了最佳時機,便只能看著他書上密密麻麻的字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