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白影如同夜間的鬼魅,靠近時悄無聲息,時如虛影,時顯人形,速度極快,絲毫不受暴雨影響,根本不像人,從心底冒起的可怖之感慢慢爬上心頭。 幾人手持大刀,將人護在其中,全神貫注周圍。 中間的貴人按耐不住,揚聲問道:“傳聞鬼宗取命,萬金難求,不知某得罪了那家,值得這般傾家相害?” 風雨晦暝,暴雨劈頭蓋臉砸來,根本無法睜眼視目。 天際一道驚雷響過耳際,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虛虛實實響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風頭過盛,難免遭妒?!甭曇羲迫烁┒暂p語,可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無端詭異,突然間殺氣肆現。 幾人握刀閉氣不敢分神,收了銀子就要護住人,哪怕是以命相搏。 突然一道閃電凌空,亮光劃破天際,眼前似有什么一閃而過,連帶著劍影刺眼晃過,片刻后便沒了動靜。 幾人心下一松,忽聽身后物體落地聲起,幾人心下一提,猛地回頭看去。 中間護著的人已然倒地,頸上空空如也。 白日大雨漸停,官道一路泥濘,驕陽正盛,道旁只落坐一茶棚,茶字掛布隨風微微飄蕩,寬敞的官道大半日都沒有一個人影。 二人身騎棕馬并一輛馬車慢慢駛來,楚復騎馬落后與馬車并行,靠近車簾低聲詢問,“公子,前頭有茶棚,可需稍停歇息?!?/br> 車簾微啟波瀾,漸浮檀木香氣,聲音似染檀香,聞之心悅,“路遙身疲,皆歇一歇?!?/br> 馬車停在了茶棚旁,茶攤子老板見來了人,忙起身準備茶水。 楚復下馬向前撩開車簾,車夫下車跪地成人凳,車里的人俯身出來,一步下了馬車。 烏發素冠,淺色衣衫,領口邊沿而下繡著墨藍色的盛開繁花,玉帶下掛一只鏤空銀球鈴鐺,下頭墜著墨藍流蘇,這般繁復的花紋卻偏偏穿出了干凈清雋的味道,衣衫已盡極致之雅,叫人移不開眼,面容卻更勝一籌。 攤主得見忙一甩肩上的搭巾,將桌子凳子來來回回擦了遍。 來人緩步上前,一撩衣擺坐下,行止之間,賞心悅目。 攤主正要將茶水端上卻被攔住,片刻間便見桌面上擺上一套青花茶器,破舊搖擺的木桌登時不同尋常,清水砌茶,渺渺輕煙緩緩升起,一縷茶香漫遍官道,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攤主端著手中的茶水呆愣著,褚行在他茶托上放了一錠銀子,“借坐片刻,旁的不用?!?/br> 攤主忙端著,茶點頭聲聲稱好退到后頭。 找茶功夫,官道上遠遠走來一人,一手握劍,一手提著方木盒子慢慢走近。 稍作歇息的楚復聽見微不可聞的腳步聲,與褚信相視一眼,皆不由自主握緊手中的劍,進入戒備狀態。 來人身形清瘦,烏發白衣一塵不染,全身無一修飾,面皮生得極好,唯獨眉間一點朱砂痣不好,男生女相是大禍,這種長相若是自小沒有世族庇護,大抵就是個孌童的命。 白骨幾步走進茶棚,將手中的木盒子放在桌上,手中的劍不離身,“二兩牛rou,一壺酒?!?/br> 攤主聞言一臉為難,只得指著上頭的掛布,“客官,我這就是茶棚,沒有牛rou和酒,不知干糧和茶水可否一用?” 周遭氣流微微有些凝滯,白骨掃了眼木桿上的掛布,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微微頷首。 茶攤主忙端剛頭被拒的茶水,又上了饅頭和幾盤小菜。 白骨將劍放在桌案上,在幾人對面坐下。 茶攤主只覺這人來了以后,和煦的氣氛突然便靜得可怕,忙避到灶臺那處。 對面視線一直落在這處,白骨輕掀眼簾看去,視線陰冷,如黑夜行過湖旁,突然從水中伸出一只蒼白的枯手猛地抓住腳踝。 這般視線太過危險,楚復面色微沉,不帶敵意卻也不怯懦地回視。 一時間風停布止,氣氛凝塞而又緊張,青花瓷茶盞被皙白的手指微微托起,弧度好看的唇瓣輕貼盞壁,微抿一口,醇香的茶水顯唇色瀲滟。 只這一個動作,周遭氣氛便慢慢緩和下來,白骨收回視線,拿起饅頭咬了一口,端起茶水跟喝酒一般一口干了,與文文氣氣的外表成了鮮明的反差,與對面舉止賞心悅目的顯然就是兩個世界。 秦質抬眸看了眼對面,將桌案上的茶壺往前推去,眉眼染上淺笑,“夏日灼熱,茶水寡淡難以解渴,不如嘗一嘗這一涉春?!辈淮龑γ娴娜嘶貞?,褚行已然上前將茶壺移到了白骨的桌上。 白骨掃了一眼青花瓷茶壺,瓷白伴上天青色,瞧一眼便解夏日暑燥,她不言不語,不作理會。 秦質見狀并不在意,“多年在外遠游,許久不曾回中原,不知兄臺可知巴州是是這條官道去?”說著,伸手虛指官道一處方向。 白骨聞言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又開始不聲不響地啃著饅頭。 褚行只覺這人好是不識抬舉,和他說話竟這般不理不睬,好生無禮。 秦質不覺不妥,似有心結交一般,誠懇道了句,“不才秦質,不知兄臺貴姓?” 白骨這才看向他,卻不回答一字,待吃完了饅頭,連茶水也喝的一干二凈,只那青花瓷中的茶水卻半點不碰,站起身將一錠銀子擺在桌上,起身拿了劍與方木盒子,離開時才道了句,“姓白?!?/br> 秦質視線落在他手中提著的方木盒子,看著慢慢消失在官道上的人,“你們覺得此人與你們相比如何?” 楚復與褚行相視一眼,回道:“賞金獵人亦或江湖走卒,武功應當不錯,但不一定抵過我們其中一人?!?/br> 秦質聞言一笑,慢聲道:“眼神敏銳陰翳,行走間看似虛浮無力,實則輕若微風,如片葉輕落,內家功夫造詣極高,不受外物攪擾,無一刻不在警惕戒備,這種人除了劍客便是殺手。 長相出挑,眉間的朱砂痣惹人矚目,江湖上卻不曾聽聞這樣的劍客,顯然見不得光,而殺手不著暗色衣履掩飾躲藏,卻還安然無恙地活著,說明見過他的都死了?!痹捯魟偮?,葛復與褚行不由神情凝重,他們犯了大錯,太過輕敵而叫公子失望。 秦質收回視線,音色溫和卻隱含威壓,“在外五年你們卻越發沒有了長進,不過隨便遇到的路人便能一劍要了你們的命?!?/br> “屬下大錯,請公子責罰!”二人聞言忙跪下請罪。 秦質不為所動,神色平靜端起茶盞閉目輕嗅,靜靜品著茶,任由他們跪著,一字不提剛頭讓他們歇息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丹青手:“嘻嘻嘻,社會我白白,人毒話不多!” 白骨:“……” 第3章 六月的暑氣大盛,迎面熱風如浪,巴州地處外域與中原交界處,熱鬧繁榮。 一溜駱駝商隊一路而過,長長的一條接連不斷,擋了過路的行人,等了許久都走不完,正巧遇上了迎親的隊伍,等了半晌也等不完,繞路又怕誤了吉時便急了起來。 商隊的外域人嘰里咕嚕一堆話,一句也沒聽懂,兩隊就話不相通的嚷嚷起來,街邊商販見怪不怪,這是常有的事,疏通可得大半日的光景。 上回兒外域三支商隊堵到一塊兒,面紅耳赤叫罵了好一陣兒,連駱駝都硬生生等睡著。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白骨一路而過,上了橫跨河上的長拱橋。 看了眼遠處岸邊水榭飛檐,眼眸微轉,閃過幾分不耐。 下了長橋,彎過幾條小巷便進了一間老舊小院,白骨抬手極有規律地輕扣幾下柴門。 里頭無人應答,悄無聲息連腳步聲都沒有,片刻后,門卻開了,一個農家人,見了白骨面上閃過一絲驚恐,忙低下頭,“白長老?!?/br> 白骨將手中的方木盒子遞去,徑直往屋里去。 那人接過伸手在唇邊吹出一聲嘹亮的鳥鳴,暗處突然有道人影現出,接過盒子馬不停蹄地往暗廠送。 白骨進了大堂剛坐下,堂中便飛快進來兩個人,一道跪下,額間貼地極為恭敬。 白骨看著一前一后跪著的人,一言不發。 屋里的氣氛慢慢凝重起來,跪著的二人皆不敢動,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 坐著人的武功至今都沒有人能摸到底線,為人又毫無良知,便是啼哭的嬰兒在此人眼里也不過一顆白菜般輕巧,著實不得不讓人害怕。 許久的靜默后,白骨語氣平平開了口,“三個月了你們一點動作也沒有,一個年邁的老者即便周圍高手圍護,也不可能沒有半點機會?!?/br> 前頭跪著的人聞言神情凝重,須臾間才提了勇氣抬起頭,“他……他是好官,為官所行之事皆是為民,如果連他這樣的人也……” 如果連他這樣的人也死于非命,那天下誰還敢做清官? 這樣一生為民cao勞,到頭來卻暴尸荒野,又會有多少仕者放棄原來的信仰,屈從于黑暗? 可他還沒說完,就被半出的劍鞘狠狠一擊,整個人一下被擊飛到了門板上,如塊破布般掉落在地,另一人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鬼十七一落地便嘔了口血,捂著胸口不敢耽擱片刻,忙爬回了原來的位置規規矩矩跪好,眉清目秀,眉宇間隱約含著浩然正氣,還夾雜一絲可笑的憐憫,這種東西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唯獨不能出現在暗廠,出現在看不懂的人面前。 白骨收回劍看了半晌,突然開口淡道:“記得自己在十七鬼排第幾嗎?” “……第十七個?!?/br> “最后一個?!?/br> 鬼十七眼眸微閃,神情略顯忐忑。 白骨眼簾微掀,眼神冷然,“記得自己是怎么爬上來的嗎?” 鬼十七手指不自覺收縮,渾身緊崩,半晌才回道:“記得?!?/br> 白骨滿目諷刺,語氣平淡不起波瀾,“當然要記得,踩了多少人的血才上了這個位置,不記得怎么謝謝人家?” 鬼十七面色一下漲紅,心里很是難受,他雖然記不清但還有年少的記憶,不像白骨這些人從小在暗廠長大,沒有半點良知人性,仁義這些東西,冷血怪物根本不會懂。 “知道你和第一的區別嗎?” 鬼十七跪得筆直,神情鎮定半分不緊張,鼻尖冒出的汗珠卻出賣了他。 白骨伸手輕輕拔出案上的劍,“那便是他一時半會無人可以取代,而你……可有可無?!痹捯魟偮?,指尖在劍刃上輕輕一彈,蕩出清越的聲響,隱含內勁,跪著的人吃不住壓力,耳里微微溢出血來。 “如果你不喜歡這個位置,多得是人想要爬上來,而我……也不會介意親自送你走?!?/br> 鬼十七頭皮一麻,整個人緊繃到了極點,忙急聲懇切道:“這一次事關天子之師,大內高手皆在,屬下不敢輕舉妄動,唯恐替廠公惹了天子的眼?!?/br> 白骨靜靜看著他,眼神極淡,仿佛沒有人性的木偶,突然間又嘴角微動,嗤笑出聲。 鬼十七聞言一下漲紅了臉,只覺深受侮辱,仿佛自己變成了一個兩面派的小人。 水榭下湖水緩流,游魚悠哉游蕩,水面上飛鳥掠過,往岸上庭樹飛去。 白骨站在石橋上看著極遠處的水榭,運目遠望,水榭其中種種皆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對這個師者可見極為看重,派了這么多人護著,若要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死掉,是一件極費時的事。 鬼十七站在白骨身后幾步遠,恭恭敬敬道:“水榭之中的奴仆已然混雜進去大半,處處都有我們的人,王進生愛看皮影戲,我已扮做老者混再其中,只他身邊的暗衛一步不離,一直等不到時機將其一擊斃命。 這幾日,又來了位相識的貴家子,身邊的護衛警惕極高,稍有風吹草動便能發現,我們只能按兵不動?!?/br> “王進生年紀老邁,身居高位為人耿直,天子做錯也敢明諫,好為人師多管是非,難免會得罪人。 貴家子弟金貴不服人,醉酒之下失了方寸,錯手傷人至死也不過是常事,這事明明白白擺在那些大內高手的眼前,天子自然也會相信……”白骨撫上橋欄,淡看遠處,神情平靜地像是在說一件已經注定的事。 遠處水榭廊下行著二人,氣度皆是翹楚。 老者和善慈祥,年邁卻矍鑠,官威壓身叫賊人不敢直視,見之心慌;而青年素色衣杉,衣領袖口邊繁復花紋點綴,卻越顯清玉之姿,行走間氣度華然。 “你既然回來了,得空便回去一趟看看你父親,他很記掛你?!?/br> 青年笑而不語,另起話頭,“大人辭官歸故里,圣上必定心傷憂思?!?/br> “圣恩隆隆,老臣年邁消受不起,朝廷需要的是你們這些年紀少的,而我早該退隱,這一次摘了閹官結黨營私的心頭大患,也算了了一件大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