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但這份選科表沒有遭到任何懷疑,因為喻喬山確實是喻冬的監護人。 孫舞臺看著喻冬:“喻冬,你家里發生的事情可以跟老師說,不用全都悶在心里?!?/br> 喻冬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選科表上喻喬山龍飛鳳舞的簽名。 “我會跟教務處溝通,你的選科決定暫時擱置,但不能拖延了,期末考試之前一定要確認?!睂O舞陽強調,“喻冬,聽清楚,是你和你的監護人都要確認?!?/br> “為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決定!這是我的學習,我的人生?!庇鞫桓适救?,“你們應該更尊重學生的決定?!?/br> 孫舞陽平靜地看著喻冬。他的態度讓喻冬的憤怒顯得魯莽而不得體了。 “喻冬,正是因為我尊重你,所以我才會說,會跟教務處再具體溝通?!彼麕狭税矒岬目谖?,“每一年的選科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大部分都是想選文科的學生瞞著父母做了決定,父母又強硬地強迫他們選擇理科?!?/br> 喻冬沒吭聲。孫舞陽顯然已經看慣了這種情況。 “我確實看得太多了,所以我才建議你,你必須和監護人溝通,取得他的許可?!睂O舞陽很耐心,“喻冬,你沒有成年,你要依賴父母生活。即便成年了,你也還有很長的一生,不可能脫離所有親人。從現在開始學習怎么跟他們溝通好不好?” 喻冬沒有從孫舞陽身上察覺到惡意。這讓他的警惕心暫時收了起來。 “他不是一個好溝通的人?!?/br> “我知道?!睂O舞陽和喻喬山通過電話,喻喬山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人,說一不二,并且帶著頤指氣使的派頭。 他把選科表抽回來。 “雖然很難,但不怎么做,程序上是沒辦法通過的?!睂O舞陽頓了頓,“喻冬啊,你喜歡吵架嗎?” 喻冬很詫異:“當然不喜歡?!?/br> “如果這件事不解決,你和你父親很可能一見面就會吵架?!睂O舞陽笑了笑,“所以努力吧?!?/br> 喻冬沒吭聲。他明白孫舞陽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孫舞陽不了解他的家庭。哪怕沒有這件事,他和喻喬山也基本是一見面就吵。偶爾的幾次虛假和平,全仰賴喻冬的出色演技。 但不談不行。 他給喻喬山打了電話,喻喬山一聽他要說分科的事情,立刻語氣嚴厲地批評了一通,隨后告訴他,自己會去到學校,親自跟老師溝通。 喻喬山來的那天,是喻唯英開的車。 他一臉不耐煩,尤其在見到喻冬之后,這種不耐煩直接升級成了惱怒。 “我,非常非常忙?!庇魑ㄓ旱土寺曇?,“請你管好自己,不要再弄出這么多破事情?!?/br> 喻喬山帶他過來主要是想認識認識學校的老師和領導。在高二之后的高三階段,喻冬將會迎接每月一次的高頻家長會,而喻喬山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抽出時間來參加。 代替他的只可能是喻唯英。 喻唯英無法違抗喻喬山的命令,只能把氣撒在喻冬身上。 喻冬完全當他是透明的,沒有打招呼,甚至沒有看他一眼,當先走進了會議室。 喻唯英在走廊上抽完了一支煙,才讓自己稍稍平靜。 他看到教務樓的樓下花圃邊上,坐著兩個和喻冬差不多年紀的學生。一個圓眼睛,看起來很乖,另一個黑魆魆,有點面熟。 喻唯英再看兩眼,終于想起那個黑皮膚的男孩子就是曾經用自行車砸了自己的小流氓。 “呸?!彼颠豢?,轉身走入會議室。 會議室中氣氛和諧,喻喬山和幾個老師談笑風生。 喻冬坐在喻喬山身邊,面色冷淡,一言不發。 喻唯英走進去熱情打招呼。他給人感覺很親切,又因為長著一副很精英的面貌,打扮十分得體,很容易給人信賴感。 “我是喻冬的哥哥?!彼鷮O舞陽握手,“孫老師是吧?我聽喻冬說過你,你給他很多幫助?!?/br> 喻冬實在忍不住了,略微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喻唯英。 他什么時候跟喻唯英說過學校的事情?什么時候提起過孫老師? ……可見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說謊界的翹楚。 會議時間非常短。老師說所有話喻喬山都點頭應了,先說自己確實跟喻冬交流不夠,又承認錯誤,說這種不夠確實造成了父子之間的很多誤會。 “這次分科,我一定尊重他的意見?!彼兄Z道。 因為談得太短,達成共識太快,喻冬下樓的時候宋豐豐和張敬還在討論一會兒應該給他買什么吃的來撫慰受傷心靈。 “談完了?”宋豐豐看了眼天色,“那回家吧,快下雨了?!?/br> 兩人已經幫喻冬把書包和自行車都拿了過來,喻冬道謝之后騎上車,直接往校門外去。 喻唯英的車停在校門附近,看到喻冬過來,他喊了一聲:“喂?!?/br> 喻冬白他一眼。 “停一停!”喻唯英指了指身后,“爸爸有話跟你說?!?/br> “不是都說完了嗎?”喻冬很不耐煩。 喻喬山點了一支煙,眉頭皺成了溝壑。 “回去重新寫一張選科表,拿來給我簽字?!彼麑τ鞫f,“不用再說了,選理科?!?/br> 喻冬一下就愣了。 “你剛剛在老師面前不是這樣說的!”他呆呆看著喻喬山,“你說會尊重我的意見?!?/br> “我尊重,所以我聽完了你的胡言亂語?!庇鲉躺郊又亓苏Z氣,“尊重不是順從,也不是默許!改!” 喻冬跳下自行車,拳頭死死攥著。 他已經跟喻喬山差不多高了,可是喻喬山身上的氣勢,他現在還沒有半分。 站在喻喬山面前,憤怒只會讓喻冬變得易于擊破。 “不改也可以?!庇鲉躺铰f,“你轉學,并且回家住,我可以允許你不改?!?/br> “做夢吧你!”喻冬咬牙,“你總是這樣騙人是嗎?這邊說一些漂亮話,轉頭就變臉!” 雨滴落下來了。喻喬山扔了手里的煙。他看到兩個同樣穿著三中校服的男孩子在幾米之外等待,在漸漸變密的雨霧里,十幾歲的稚嫩臉龐上掛著相似的緊張與擔憂。 喻喬山心頭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感慨。 他的喻冬,他孤獨的兒子,居然有朋友了。 沉默持續了片刻,喻喬山再次開口。 “好吧,你可以選擇文科,我不攔你。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幼稚和可笑,隨便你?!彼恼Z氣放軟,聽在喻唯英耳朵里,簡直就像是在對喻冬發出懇求,“我只有一個要求,你暑假回家里住,以后每周回一次家?!?/br> 喻唯英幾乎驚呆了。 “爸爸!”他失聲叫出來,“你又縱容他!” 喻冬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縱容?” 喻喬山沒理會喻唯英,只是看著喻冬:“這個條件你答應嗎?” “你們覺得這是縱容?”喻冬幾乎要笑出來了,“做夢吧,我不會回去的,無論暑假還是周末。那地方讓我惡心?!?/br> 他看著喻唯英:“你也是?!?/br> 喻喬山很難忍受別人的忤逆,尤其是喻冬。 “你要在這種地方住多久?”他大吼,“你要在你外婆家里住多久!那不是你的家!有家不回,要住別人那里,你以為自己無家可歸嗎!” “……你說對了?!庇鞫吐曊f,“我本來就無家可歸?!?/br> 他突然扭轉車頭,快速跨上去,猛蹬著沖出校門。 宋豐豐和張敬連忙趕上去。學校的門衛沒攔住喻冬,但是卻攔住了他們倆:“下來推車!” 張敬氣急敗壞地吼:“高一一班張敬,高一八班宋豐豐,你要記就記吧!” 宋豐豐根本沒理會門衛,輕巧拐了個彎就躥出了校門,朝著喻冬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張敬被門衛死死抓住胳膊,沒辦法掙脫,徒勞地大叫:“放開我!” 雨越來越大了。喻喬山抹去臉上的雨水,對喻唯英下命令:“去興安街?!?/br> 半小時之后,在暴雨里兩人抵達了興安街。 周蘭不可能歡迎他們,但是在喻喬山說明是來找喻冬的之后,她謹慎地打開了門。 “喻冬還沒回來?!?/br> 喻喬山和喻唯英都是一愣。兩人走的是喻冬回興安街的必經之路,他們并沒有在路上看到喻冬。 雨實在太大了。 這場驟雨引發了市里各個地方的交通擁堵,交通廣播里不斷播報著各個路段發生的追尾事故,并且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那個很黑的男孩子呢?”喻喬山問。 周蘭冒雨到宋豐豐家里,發現他家門外還落著大鎖,宋豐豐也沒回來。 喻喬山終于急了:“去哪里了?你有沒有他朋友的電話?” 周蘭給張敬家里打電話,是張曼接的。她告訴周蘭,哥哥剛剛撥了電話回家,說自己在外面找喻冬,暫時不回去。 “都是你開車太慢!”喻喬山沒人可以遷怒,轉而罵喻唯英,“你要是動作能快一點,也不至于把人給丟了!” 喻唯英渾身也是水淋淋的。他甚至沒有走進門,就一直在屋檐底下站著。來不及排入下水道的水在門口積了淺淺一層,把他的鞋底淹沒了。 “我出去找?!彼统鍪峙敛粮蓛粞坨R上的水珠,撐著傘離開了。 喻喬山坐不住了,問周蘭要了一把傘,也鉆了出去。 陰沉沉的天上滾動著閃電的光線。雷聲混在大雨瓢潑般的嘩嘩聲音,非常清晰。 喻冬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雙腿浸在水里,因為冷而微微發抖。 玉河橋下的原本近乎枯竭的溝渠,因為這場雨而漲起了水。 既然叫玉河橋,那么這條不知該稱為“溝”或是“溪”的水脈,就是玉河了。 雨水從橋上嘩嘩往兩邊流,流成了兩片沉重的水簾。他腳底下的水也在嘩嘩奔流,往大海的方向。 喻冬呆坐了一陣子,慢慢抱著膝蓋,徒勞地擦去眼淚。 喻喬山說的“無家可歸”,像沒有形狀的尖刺,準確地擊中了他一直不敢直視的軟弱部分。 他確實是沒有家的。陌生的父親說對了。 有人從橋邊走了下來。這個橋洞很少有人經過,但宋豐豐帶他來玩過。 橋洞里還刻著宋豐豐小時候的字跡,是一個筆畫不少的繁體字: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