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倒是沒見你爹哭。那時候他就抱著你坐在你娘的靈堂前,傻愣愣的看著你娘的牌位,不吃不喝不睡,誰跟他說話都不理睬。下葬時也是,抱著睡著的你,眼睜睜看著棺材埋下地,眼神都是空洞洞的?!?/br> 王嬤嬤現在想起當時那畫面,還覺得唏噓不已。 李莞那時候才兩歲還不到,對于王嬤嬤說的這些,自然是沒有什么印象的。只能憑腦中想象。 要說李崇對她娘用情至深吧,可他為李莞的娘守了一年孝后,轉頭就娶了崔氏,同年生下一對龍鳳胎,崔氏懷孕期間,他干脆又接連納了崔氏陪房的兩個丫鬟為妾,后來雖然沒怎么見李崇去過那倆妾侍院里,但他總沒有推辭就是了。 所以,李莞一時還真拿不準,她爹對她娘到底是個什么感情。 王嬤嬤見李莞不說話了,以為她要睡了,便起身去熄了燈,李莞把那簪子塞進枕頭底下,翻了個身,借著稀薄的月光,盯著承塵,腦中想著李崇和她娘的事情,迷迷糊糊間睡著了。 第7章 李莞正在吃早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就來傳話,說今天中午老夫人院里擺飯,五姑娘和六公子從清河回來,大約今天中午能到家,老夫人給他們辦一桌接風宴,請大房和二房的老爺、夫人、姑娘、少爺們都來聚聚。 王嬤嬤給李莞布菜,聞言回道:“哎喲,這事兒昨天奴婢就聽說了,竟忘了告訴姑娘知道。五姑娘和六公子約莫今天就能到家,據說還帶回來崔家的一位小姐和兩位公子,怪不得老夫人重視?!?/br> 崔家的小姐和公子,李莞從前倒也見過幾回,只是崔家的人,怎么說呢,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受的規矩大了,一個個走出來都是木訥兮兮的,小輩里也就只有一個崔槐還稍微有點意思,不走崔家為他鋪好的士林之路,反而棄文從武,成了五軍都指揮使陸睿麾下左膀右臂,硬生生的為自己殺出一條錦繡前程。盡管跟著那個以心狠手辣著稱的陸指揮使,崔槐也受過不少非議,但他卻從未放棄追隨,往后的十年,崔槐官至大理寺卿,不管怎么說,憑著崔槐這份堅定不移的決心,也是讓人敬佩的。 吃完了早飯,李莞又喊來阿成去套馬車,王嬤嬤問:“姑娘還要出去?那中午老夫人那兒……” “我得再出去一下,中午能回來就盡量趕回來,要實在回不來的話就算了?!崩钶缚蓻]有上趕著給李茂和李嬌接風洗塵的興致。 王嬤嬤聽李莞這語氣,便是不打算回來的意思唄。這可有點為難。 “若老夫人派人來問,就說我有事耽擱了?!?/br> 李莞搶在王嬤嬤之前安慰了這么一句,不等王嬤嬤反應過來,拉著銀杏,飛也似的逃離攬月小筑。 依舊是去的榆林街,李莞后來左想右想,總覺得表姑奶奶那幾家店鋪衰敗的奇怪,很小的時候,她還記得那些店鋪客似云來,要說李崇那時候也沒有特別打理過,都是已經成熟了的店鋪,不可能前前后后相差這么多。 李莞來到大興綢緞莊,門倒是早早的開了,李莞上門,那伙計先是一愣,然后才問:“姑娘早啊,是想看點布料做衣裳嗎?” 柜臺后的貨架上,布匹零零散散的放著,全都是些往年賣剩下的東西,也就騙騙鄉下來的門外漢,稍微有點見識的,都不可能在這樣一家店面里面買布做衣裳。 “這店里就你一個人?你們掌柜呢?”李莞對那伙計問。 伙計得知李莞不是來買布的,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們掌柜不在,姑娘找他有事?” 李莞不跟他賣關子,又問:“你們這店面租嗎?或者賣嗎?” “姑娘是來租鋪子的?我們掌柜的可沒說過鋪子要租或者賣。這鋪子可不是普通人家的產業,大興李家知道嗎?這是李家的鋪子,姑娘如果真要買賣鋪子的話,找掌柜可沒什么用,得找李家的人才行?!?/br> 這伙計見李莞雖然是個小姑娘,但穿著打扮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不疑有他,據實相告。 “你們掌柜,是姓馮嗎?” 李莞隱約聽人提起過馮掌柜,從前就是他替李崇打理表姑奶奶留下的產業來著。 誰知伙計果斷搖頭:“不是,我們掌柜姓劉。姑娘說的馮掌柜早就不在這里干了?!?/br> “他去哪兒了?”李莞追問。 “他手腳不干凈,侵了主家銀兩,現在聽說搬到城外十里村去了。姑娘你到底是來買鋪子的,還是來找人的?要不我去問問我們劉掌柜?”伙計的言語中,有點不耐煩。 李莞讓銀杏給他遞去二兩銀子,才得以繼續問:“跟我說說,那馮掌柜怎么手腳不干凈了?” 伙計得了銀兩,態度立刻發生改變,把他知道的事情事無巨細的跟李莞說了一遍。 大致意思就是,那馮掌柜不識好歹,東家給他開了那么高的薪俸,他還吃里扒外,經常從柜臺里拿錢,有一回他拿錢的時候,被劉掌柜發現,一百兩銀票,人贓并獲。劉掌柜原本想看在往昔情分上放過他這回,馮掌柜自己覺得過意不去,主動請辭回家去了。 馮掌柜從這里離開以后,沒有地方敢聘他做掌柜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行進了黑賬房的行列,專門替一些見不得人的商家做假賬。名聲可以說已經臭到底了。 李莞從店鋪里走出,腦中疑惑重重,那馮掌柜當年是好幾家店鋪的總掌柜,如果他真想撈錢的話,隨便在生意上做點手腳,相信誰也看不出來,可他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最笨的方法,在柜臺偷錢呢? 李莞上了馬車,讓銀杏又折回去問了馮掌柜的地址,沒一會兒,銀杏上車來稟報: “伙計說,那馮掌柜在城里做的假賬太多了,怕給人打,搬到城外瑤溪村去了?!?/br> “瑤溪村?”李莞倒是知道這個地方。一般家里稍微能過得去的,都不會住到那里,瑤溪村是大興府最窮的村落,里面多是老弱病殘。 李莞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幾家店鋪的總掌柜,為什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拍了拍車廂壁,對車夫阿成說:“去城外瑤溪村?!?/br> 阿成領命,馬車駛動,銀杏驚恐的說:“姑娘莫不是要去找他吧。那種雞鳴狗盜的人,避開都來不及,找了干嘛呢?!?/br> 李莞有自己的想法,她見過從前表姑奶奶店鋪興旺時的樣子,當時馮掌柜必然下了一番苦心,功不可沒,他走了之后,幾家店鋪就跟沒了靈魂的軀殼,蕭條破敗,而且她骨子里就是不相信,如果馮掌柜真想從店鋪里撈錢,憑他的本事,絕對不會用這么低級,這么笨的方法。 興許是他那陣子特別缺錢,但又不想用下作手段從東家鋪子里撈錢,只能出此下策。而一個能在自己最需要錢的時候,都不對東家生意動手腳的人,骨子里應該不會壞到哪里去吧。 城外瑤溪村是不算大的村落,周圍都是平地,住了那么幾十戶人家,要從這些人家里打聽出一戶姓馮的并不難。 李莞在馬車里等,阿成和銀杏下車一家家的詢問,終于在村子東頭找到了馮掌柜家,這村子里的人對馮家人倒還挺客氣,一口一個‘馮先生’的喊。 阿成和銀杏護在李莞身側,領著李莞去了馮家所在的地方。 “馮掌柜出門去了,家里只有一個瞎眼的女人和一個癱在床上的老人家?!便y杏在李莞耳邊解說,阿成到前面敲門去了。 其實馮家的門是開著的,十分破敗的木板門,即便關上也沒什么意義。 “誰呀?!蹦莻€瞎眼女人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我們是來找馮先生的,他在家嗎?”阿成入鄉隨俗,跟著周圍村民們稱呼馮掌柜為馮先生。 那個女人請他們進去,一進屋子,一股不知道是什么酸餿的味道就撲面而來,屋頂上破了兩處,干脆沒修繕,直接找了兩塊殘缺不全的琉璃瓦蓋著,這樣使得屋里還稍微亮堂些,屋子里也不提什么擺設不擺設了,是前后通的長形屋子,第一間里就擺著一張單薄的床板,上頭躺著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一雙眼睛盯著進門的李莞他們。 而剛才和她們說話的瞎眼女人,從第二間屋子里摸出來,手里還拎著兩張小凳子,阿成趕緊去接應她,那女人雖然眼瞎,倒也熱情的很,自己扶著老婆子的床框,對他們說道: “別客氣,坐吧?!?/br> 銀杏替李莞把小凳子擦拭干凈,才讓李莞坐下,聽見動靜之后,床上的老婆子突然開口了: “家里簡陋,沒什么拿得出手招呼的,小姐不要介意?!?/br> 李莞搖頭,對床上老婆子道:“老夫人客氣,我們是來找馮掌柜的,我是李家的四姑娘,李崇李老爺是我父親?!?/br> 李莞自報家門后,床上老婆子臉上明顯一驚,正要說話,屋里的人就都聽見外面傳來的村民此起彼伏的聲音: “喲,馮先生回來了,你家里來人了,快回去看看吧?!?/br> 李莞對阿成看了一眼,阿成就出去迎接,馮掌柜看見阿成,先是一愣,又想起在村口看見的馬車上寫著‘李’字,哪里猜不到他們是什么來頭。 放下肩上的背簍和魚竿,把卷上去的褲腿放下來,抹了一把臉后,才走進屋里。 原以為來的是李家的那位老爺,卻沒想到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 馮掌柜和李莞打了個照面,先是一愣,很快恢復過來,對李莞行了個讀書人的拱手禮,李莞起身對他回了個福身。 家里說話不方便,李莞主動提出請馮掌柜去外面說話,馮掌柜名叫馮振才,四十多歲,清瘦的很,沒有蓄須,多少年來,一直是白面書生的模樣,只是這幾年越發看著蒼老,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打著補丁,難得卻挺干凈。 李莞和他站在馬車旁,不跟他繞圈子,直接問道: “馮掌柜可愿再回李家的鋪子?” 馮振才愣住,看著李莞的表情震驚中帶點可笑:“四姑娘知道不知道我為什么離開李家鋪子?” 他的聲音中透著英雄遲暮的落魄,把袖口的些微褶皺撫平。 “我知道。你從柜臺拿了點錢嘛?!?/br> 即便過去幾年,但如今被人當面提起,馮振才還是覺得羞愧不已,低下頭笑道: “姑娘知道,還要讓我回去?不怕我把李家柜臺搬空了嗎?” 第8章 “人生在世,誰都有個過難關,趟惡水的時候,所謂惡,也分大惡與小惡,偷錢固然不對,可若偷錢是為了救人性命,在這樣的大義與孝心面前,卻也沒什么絕對不可以的。就好比殺人是犯法的,可將軍在戰場上殺人,卻是為了保家衛國,凡事還是得看因為什么緣故?!?/br> 李莞慶幸自己今天到馮家來看了究竟,至少明白一些馮掌柜當時的處境。越發堅信自己猜想的沒有錯。 馮振才目光復雜的看著李莞: “照姑娘這么說,如果我繼續回李家做事,繼續在柜臺偷錢花也是可以的咯?” 這個問題出來,李莞還沒說話,銀杏就忍不住了: “你這話說的,我們姑娘好心好意來看你,縱你不領情,卻也別說這等混賬話?!?/br> 馮振才掃了一眼銀杏,眼神仿佛像一把弓箭,看你一眼,就讓你有一種被弓箭盯上的感覺,可見此人絕非好惹。 李莞卻不以為意,莞爾一笑: “何必為了那么點小錢費心去偷呢。你什么時候想用了,直接拿便是?!?/br> 馮振才冷哼:“可我若就喜歡偷呢?姑娘請回吧,我早已不是你們李家的掌柜,今后也不想回去。你不必在我這么個廢人身上浪費時間?!?/br> 李莞毫無懼色與馮振才對視了好一會兒,馮振才暗自心驚眼前這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居然有這么大的膽色,目光銳利,像一只快要長出獠牙的小豹子,只待成年,便能撲上獵物,咬斷對方喉嚨。 “我也不是要馮掌柜現在就給我答復,你考慮考慮吧??紤]好了,隨時可以去李家找我?!?/br> 李莞留下這么句話,便不做停留,爬上馬車。 馮振才站在瑤溪村村口,看著李莞馬車離開,直到馬車過了轉角看不見了,他才轉身回村。 馬車里,銀杏特別不理解李莞,問道: “姑娘,你什么意思呀。難不成真的想請那偷兒嗎?” 李莞掀開簾子看外面景色:“別一口一個偷兒,如果他真想撈錢,一百間李家鋪子,他也能給你撈空了?!?/br> 銀杏不服李莞維護馮振才那樣慣偷還目中無人的人。 “可姑娘別忘了,他還替人做假賬呢。試問哪個正直的賬房先生,會去給人做假賬啊。您不是沒瞧見鋪子里伙計談論他的神情,姑娘這是在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br> 李莞不想與銀杏爭辯。 不說別的,單就說榆林街上那幾家鋪子,馮掌柜在的時候,打理的有聲有色,客似云來,可馮掌柜一不在了,短短幾年的功夫,竟然破敗成如今這副熊樣,其實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當時馮掌柜為什么要從柜臺拿錢。 他家里定是出了事故,母親癱瘓,妻子眼瞎,他做了李家鋪子多年的總掌柜,居然連給老母親和妻子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可見平日里并不是個貪婪的人,一時走投無路,才想著在柜臺拿錢,其實如果不是李崇無心打理這些店鋪,馮掌柜在遇難時,能得到一點李崇的幫助,他也不至于走上柜臺偷銀子這條路的。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湊到一起了。而后來,馮掌柜去給人當黑帳房這事兒,李莞覺得也是順理成章的,他背上了柜臺偷錢的名聲,其他哪個鋪子敢請他,沒人請他,他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家里人還是要吃飯,還是要開銷,他不給人做黑賬,一家子都活不下去。 李莞是鐵了心要把馮掌柜給請回去的,之所以今天沒有強勢請人,一來是想給馮掌柜一點時間考慮,二來也是因為她還沒拿到那鋪子的經營權。 李莞想來想去,她要想做生意,就一定得有店面,與其花錢去買別人家的店面,不如找個機會跟李崇把他手里榆林街那幾家店鋪的地契給拿過來,這樣也算是名正言順的打理自家產業,但李莞有點不確定李崇肯不肯把鋪子給她,所以今天才給馮掌柜留了個懸念。 李莞從瑤溪村趕回城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申時,帶著銀杏和阿成在飯莊吃了點東西,然后才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