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自然比誰都知道郭姨娘這次是真傷得不輕,柴房那樣的地方,也不是養尊處優這么多年的她能待的。 所以昨夜她見到郭姨娘時,郭姨娘已經在發燒了,整個人也虛弱得連大點兒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哪經得起顛簸,父親還放了話,要讓她‘自生自滅’? 許宓深知沒娘的孩子是根草,一直以來,都是郭姨娘在頭上為他們姐弟撐起了一片天,他們才能在府里過得比嫡出子女也不差什么,不敢想象若是沒了郭姨娘庇護,他們姐弟以后會被作踐成什么樣兒。 所以哪怕這會兒已經知道情勢分明已經變得更糟了,她也只能硬著頭皮,為郭姨娘求情到底了。 只可惜比起官帽來,郭姨娘在許明孝心中的分量,顯然要輕得多,何況郭姨娘還是才犯了大錯,連累他落得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許明孝怒不可遏,沖許宓吼道:“她受了傷,還受了打擊,身心俱損?哼,那都是她自找的,與人何尤,你既擔心她,舍不得她,那就跟她一起走吧,連你兩個弟弟,也可以一起帶走,反正你老子我還年輕 ,要兒子再生便是!” 父親竟然絕情至廝…… 許宓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了,大熱天的,卻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颼颼的,冷得她直想發抖。 明明父親素日那么疼她,那么疼兩個弟弟,現在卻恨他們、恨姨娘到這個地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難道,就真不管姨娘的好壞死活,任她自生自滅了嗎?又聽得許明孝怒聲道:“還有郭家那個混賬老婆子并她那個糊涂兒子糊涂兒媳,也不能饒了他們,他們住的宅子也是我的銀子買的,立刻把他們都給我趕出去,同樣一針一線不許他們帶,我要讓他們沿街乞 討,日子過得連狗都不如!” 許宓應聲瑟縮了一下,回過神來,翕動了幾次嘴唇,想求許明孝別做得那么絕,一對上許明孝猙獰的臉,到底還是沒有開口,渾身也冷得更厲害了。 一旁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大太太忽然驚叫起來:“夷丫頭,你什么時候跪到外面來的?快起來,那青石板又冷又硬,這會兒日頭也毒,可別硌壞了膝蓋,熱壞了身子?!?/br> 屋內眾人忙都循聲望出去,果見就見許夷光腰肢筆挺的跪在外面的院子里,也不知道已跪了多長時間了。 許明忠見大太太發了話,許夷光卻沒有起來,遂沉聲也開口道:“夷丫頭,你也是為你父親求情來的?這是大人們的事,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管的,還是快起來,回去吧?!痹S夷光卻仍沒起來,只是道:“大伯父,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見四meimei和三弟五弟急匆匆的趕了過來,又恍惚聽丫頭們說了幾句后,我便估摸著,應該與昨日發生之事脫不了干系。我想著昨日之事到底已經過去了,且父親受罰,我不管是出于情感還是孝道,都沒辦法當做不知道這回事,所以明知道我不該過來,還是硬著頭皮過來了,不求大伯父能就此消氣,只求能感同身受的為父親分擔一二,便 于愿足矣?!?/br> 何況不過來,她怎么看好戲呢?大伯父向來以君子自居,信奉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今日卻破了例,可見是氣得狠了,而眼下能讓他氣成這樣的,除了父親被御史彈劾了,官位岌岌可危,只怕連他這個做兄長的,也受到了牽連以外, 許夷光不做他想。 那她就更不能錯過了,她是知道父親有多無情有多涼薄,可許宓姐弟三個不知道啊,向來都當他是慈父,她總得親眼見證一下他們心目中的慈父形象,是怎么幻滅的才是。 就是可惜不能親見郭姨娘得知父親狠心絕情到這個地步后的反應了。 不過經過了昨日,郭姨娘應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狠心與涼薄,甚至更早就知道了吧? 不然她也不會為了許宓的將來,主動挑事了,不就是因為信不過父親,知道他靠不住嗎?許明忠聽罷許夷光的話,臉色明顯緩和了幾分,道:“大伯父便是有再大的氣,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兒上,原也該消了??纱朔聦嵲谔屓松鷼饬?,你父親先是對不起你和你母親,如今又被御史彈劾, 很快連官職也將不保,還要連累我們整個許家?!薄拔覀冊S家走到今日,實在不易,可以說你祖父英年早逝,都是因為cao心太過之故,他卻將你祖父的心血都毀于一旦了,是為不孝,讓你們母女受盡委屈,是為不義、不慈,食君之祿,卻不忠君之事,縱容那郭家目無法紀,是為不忠,如此不孝不義不慈不忠之人,我不打他,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也難讓他吸取教訓,永不再犯!” 第54章 瘋狂 許宓聽罷許明忠的話,這才終于知道了大伯父今日何以這般生氣和父親這頓打的由來。 本來還有些不忿許明忠憑什么對自己姐弟和對許夷光兩樣態度,他們趕來為父親求情就是‘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許夷光就是‘一片孝心’的。 現在也顧不得不忿了,身體抖得篩糠一般的同時,滿腦子惟余一個念頭:完了,姨娘完了,他們姐弟三個也完了! 許宓雖是女孩兒,許家號稱書香門第,女孩兒素日也是要念閨學的,許宓又要強,凡事都要力爭做到最好,功課自然也是姐妹六個里拔尖兒的,如何會想不到許明孝被御史彈劾,罪名是什么? 想也知道定是“寵妾滅妻”。 平心而論,許宓其實也知道,自己父親平日的所作所為,御史彈劾他寵妾滅妻是真一點都不冤。 可平日郭姨娘和他們姐弟三個是被寵的那一方,是得實惠的那一方,久而久之,她當然不會再覺得許明孝不對,他們母子幾個理虧。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不是嗎,難道還不興她父親稍稍偏心一點自己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兒女們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讓她姨娘與她父親認識在了她父親與嫡母名分已定之后。 但現在的事實卻是,許宓不覺得父親不對、他們母子幾個理虧,其他人,尤其是御史這樣覺得??! 那姨娘哪還有活路?又哪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別人可能不知道,許宓卻是知道自家父親對他官帽的熱愛程度的。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們母子四個加起來,再臉上嫡母和嫡姐,也及不上父親對他官帽的熱愛,大丈夫么,哪個是重兒女情長不重前程功業的?哼! 如今偏是因著姨娘、因著姨娘那不成器的娘家人們,讓父親丟了官帽,父親以后還能再寵姨娘、還能再對她好?他不生吞了姨娘就是好的了,不然也不會發話讓姨娘‘自生自滅’了。本來昨夜郭姨娘教許宓的是,哪怕她的緩兵之計最終沒能奏效,郭姨娘還是被送去莊子上了,只要他們姐妹幾個常常在許明孝面前提她的好處,時間長了,許明孝的氣也消了,再想起她素日的好來,自然 也就會接她回來了。 可現在還接什么接,父親以后想起姨娘,只會想起他的官帽都是姨娘害他才丟了的,他縱想起了姨娘,也只會有恨! 不但對姨娘只會有恨,對他們姐弟三個,也只會恨屋及烏,再不復以前的偏愛與看重,而他們這樣的庶子庶女,就跟姨娘一個做妾的一樣,父親與夫主的寵愛,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旦沒有了父親和夫主的寵愛,姨娘便什么都不是,他們姐弟也什么都不是! 許宓是見過許家好些來打秋風的旁支的,那個寒酸勁兒,那個點頭哈腰勁兒,真是連府里體面些的下人都不如,自來許宓對他們都是不屑而鄙夷的,連多看一眼,都怕污了自己的眼睛。 可不久后的將來,沒了父親寵愛姨娘庇護的她的兩個弟弟,極有可能便會成為那打秋風的大軍中的一員,只能靠著本家嫡枝的施舍,才能茍延殘喘的活下去。 而她,自然也只有被遠遠發嫁,還不知道是嫁個麻的,還是跛的,總之就是一輩子泡在黃連里,不定什么時候便會磨搓死了的份兒! 許宓越想越害怕,眼前也是一陣陣的發黑,只恨不能就此倒下,再也不要醒來了。心弼弼疾跳之間,余光忽然瞥見仍腰肢筆挺跪在外面的許夷光,猛然想起郭姨娘昨夜的話:“這次的事,咱們一定是被李氏和許夷光那對陰險狡詐的賤人母女給陷害了,不然怎么就會那么巧,許夷光從來不出門的,昨兒偏就出門去了,還偏就遇上了那樣的事?可見是她們早就挖好了陷阱坑我們的,你接下來除了和你弟弟們討你父親的歡心,在他面前提我的好,讓他早點接我回來以外,另一件重要的事,便 是找出證據來,證明她們母女兩個不是好東西,只要有了證據,你父親我是最了解的,才失了那么大一注進項,怎么會不恨那個病秧子,休了她都是輕的!” 滿腔的驚惶、恐懼與無助,也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赤紅著眼睛,指著許夷光便尖聲嚷嚷起來:“是你,許夷光,都是你陷害我姨娘,陷害父親的,不然我姨娘怎么會落得如今這個地步,父親又怎么會被御史彈劾,被大伯父責打!我知道,你和太太從來就視 我姨娘和我們姐弟幾個為眼中釘rou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那你們就明刀明槍的放馬過來啊,我們難道還敢反抗不成,誰讓你們是嫡我們是庶,天生就矮你們一等呢?”越嚷聲音越尖利,臉上的表情也越瘋狂,“可父親也是太太的夫君是你的父親,你們為什么也那么狠,要這樣陷害父親?父親挨了打,丟了官,于你們有什么好處,難道你們不知道,只有父親好了,你們才 能更好嗎?既然你們不給我們留活路,那我今兒就跟你同歸于盡,要死大家一起死……” 話音未落,人已忽然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一般的往許夷光所在的方向沖去。 只可惜還沒沖到許夷光面前,已被警覺的大太太喝命閔mama:“攔住她,快攔住她!”給攔了個正著。 許宓小姑娘家家的,力氣哪敵得過閔mama,立時動彈不能了,只能嘴上繼續叫囂:“許夷光,我跟你勢不兩立,活著時不會放過你,死了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唔唔唔……” 然后被閔mama接收到大太太的眼色,往她嘴里塞了塊帕子,連嚷嚷也做不到了。許明忠這才鐵青著臉,看向許明孝道:“目無尊上,口出惡言,心腸歹毒,這樣的女兒,便是你還容得下,我也容不下!你之前不是說要將他們姐弟與郭氏一并送走嗎?兩個小的也就罷了,至少現下看來還 有救,大的卻是沒救了,這次便與郭氏一道送走,以后都不許再回來!” 見許明孝不敢說話,也不敢與他對視,方又看向許宵與許定。 兄弟兩個一個九歲,一個才七歲,因為都開了蒙在念書了,也因為年紀還小,倒是不若許宓那般瘋狂,只眼里的淚水和嘴角的倔強,還是透露了這會兒他們心里的不忿與不服。 但至少,他們沒有像許宓那樣偏激,從頭到尾,也明顯是跟著許宓的步調,只能算是“幫兇”,所以許明忠才說他們‘至少現下看來還有救’。許明忠看了兄弟兩個一回,方冷聲說道:“以后你們就跟著你們太太過,你們太太本就是你們的母親,以后更是你們的親娘,你們要孝順她一輩子,否則,我第一個饒不了你們,記住了嗎?” 第55章 力保 許宵與許定素日叫李氏就是叫的‘母親’,受的是孔孟教育,本來也想的是要孝順李氏一輩子,可他們已經有親娘了,哪能再多一個親娘,這世間每個人不都只能有一個親娘嗎? 聽了許明忠的話,便都面露遲疑之色,遲遲沒有答應許明忠‘記住了’嗎,原還想再求求許明忠,饒過郭姨娘的,到底也沒敢開口。 許明忠看在眼里,又是一陣怒不可遏,不受教的東西,跟他們的父親一個樣兒!正要再說,外面許夷光先開了口:“大伯父,三弟五弟本就是母親的兒子,我相信他們自會孝順母親一輩子的,您就只管放心吧。只是一點,我母親身體自來不好,怕是教養不到他們,且教養男孩兒與女孩 兒怎么能一樣,所以,要不還是讓父親親自教養他們吧?將來我們二房,可還指著他們頂立門戶呢?!?/br> 讓她娘替父親教養他和郭姨娘的兒子?做夢吧,憑什么享福享樂的自來是父親,到頭來受苦受累的卻是她娘,許宵許定身上流著父親與郭姨娘的血,難道將來會長成與他們不一樣的人不成?她可不想她娘辛苦一場,到頭來卻養了兩只白眼兒狼 ! 何況,她遲早會帶了她娘離開許家這個大牢籠,去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為自己好生活一回的! 許夷光想著,不由暗暗慶幸,得虧她來了,不然等事情都定了,她娘身為嫡母,教導庶出子女原就是本分,還怎么推脫?許明忠見許夷光話雖說得委婉,卻一臉的堅持,擺明了不會答應讓李氏勞心勞力,想到李氏才受了大委屈,不肯這么快便釋懷也是人之常情,只得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你母親自來身體不好,難免力不從 心,小三小五又是男孩兒,的確不宜長于婦人之手,那以后就由你們父親親自教導他們吧,只是每日的晨昏定省,他們卻是一日都不許少,你們記住了嗎?” 最后一句話,是對許宵許定說的。 兄弟兩個這次倒是乖乖開了口:“記住了?!?/br> 許明忠方眉頭稍展,暗自安慰自己,來日方長,他總能慢慢讓二房恢復夫妻和睦,母慈子孝,再不復如今的沒上沒下,亂七八糟的。 只盼到時候人們見二弟浪子回頭了,他再替他謀劃起復時,能容易一點吧,誰讓他是一家之主,這些事他不管也得管呢? 而一旁的許宓在這段時間里,總算慢慢的平復了心情,漸漸清醒了過來。 立時后悔懊惱得什么似的,她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氣,什么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呢,她真是氣昏頭急昏頭了。 現在怎么辦,什么打草驚蛇都是次要的了,最重要的是,她如果真與姨娘一道被遠遠送走了,不就徹底沒有翻身之日,這輩子都毀了嗎? 不,她不要被送走,她才這么年輕,大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說什么也不能被送走! 可大伯父生了那么大的氣,連祖母都不敢多說一個字,何況祖母對她的疼愛從來都有限,父親更是已指望不上了,誰還能幫她,誰還能救她呢? 老天爺為什么要對她這么殘忍,這么不公平啊…… 許宓越想越著急,越想越憤懣,一時竟急火攻心,兩眼一翻,身體一軟,便陷入黑暗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這一昏倒,自然把眾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她身上,當下都暗暗冷笑,這是眼見自己已無力回天了,所以借機裝暈裝病,以期能僥幸逃過被送走的命運?可現在才“暈”,不覺得太遲了嗎? 許明忠也是這么想的,冷聲道:“暈倒了正好,也省得出府時,又哭又鬧的,不成體統!來人,立刻備車,送許宓和郭氏出府!” “是,大老爺!” 就有人在外面恭聲應了?!扒衣?!”卻被許老太太給叫住了,看向許明忠道:“老大,旁的事你做主我都沒話說,你是一家之主,我也‘夫死從子’,這原是該的,不過連四丫頭一并送走之事,我不贊同。她千不好萬不好,總是我們許家的骨血,怎么能將她與郭氏一個姨娘一視同仁?何況她年紀還小,犯了錯我們做長輩的,慢慢教導她就是,只要她知錯能改,就仍是好的,總不能因為她就犯了一次錯,就把她整個人都否定了,也讓她 這輩子再沒有指望。所以,我要留下她,你若同意當然最好,你若不同意,那便將我一并送走吧?!?/br> 許老太太對自家的骨血,還是很看重的,不論男女。 就是許夷光,她素日那般不喜的,昨兒聽得她不好了時,尚且急成這樣,還差點兒就將許夷光挪到了自己院子里去。 對向來都討她歡心的許宓,自然更不一樣。 何況許老太太還有另一層想法,許宓都十二歲了,人品才貌也擺在那里,因為庶出的身份,要嫁真正的高門貴公子不容易,要嫁與自家門戶相當的人家,卻是不難的,那于自家來說,多少總是一重助力。 再不濟了,不還有將她低嫁以換取相當的好處,或是送入王府宗室家里做側妃一途嗎,就這樣送去莊子上,不是白白浪費了? 自家辛辛苦苦養她一場,眼看就要收獲了,才不做那么愚蠢的事! 見自家老母連‘你若不同意,那便將我一并送走’這樣的狠話都說出來了,許明忠還能說什么?只能恨聲道:“娘既非要留下她,那便留下就是,只是一點,以后她若再敢似現下這般不恭不敬,口出惡言,大家千金的品格氣度全無,我便是拼著娘說我不孝,也絕不會再饒她!便是這一次,也是死罪難免,活罪難饒,自即日起,她禁足三個月,抄《女誡》、《孝經》各一千遍,身邊服侍的人,全部攆出去!他們兄弟兩個身邊服侍的,也全部換了,主子不好、不規矩,自然都是當奴才的挑唆的,我倒要 看看,經過這一次后,府里還有誰敢不規矩!” 后面的話,卻是對大太太說的,身為主持闔府中饋的當家主母,二房的亂象,與大太太有意無意的放任與不作為,又豈能一點干系都沒有? 在這個當口,大太太自然不可能違逆許明忠的話。何況她也的確有些心虛,二房的下人都是各房各院挑剩下的,可以說闔府最懶散最牙尖嘴利最會調三窩四的那一批下人,都在二房,長期被這樣的下人給包圍著,主子、尤其是年紀小的主子,又豈能一點 影響都不受? 不然方才許宓姐弟三個也不敢硬闖進來,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巧了,光郭姨娘這些年的言傳身教,顯然還不夠。大太太知道自己如今是再不想對二房的下人們來次大清洗,也只能來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