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現在想來,簡直是大錯特錯了! 當年齊氏與她父親俞伯晟和離改嫁,俞老太太勸阻不成,便將兩家長輩聚在一處,說好了要給彼時尚在襁褓的俞菱心單獨撥出一筆嫁妝,以為根本,免得二人各自再婚、再有子女,便遺忘、虧待了俞菱心這個和離之女。 因著齊氏與俞伯晟的婚事里雙方家族都有許多內情,愧疚之下,主要也是俞老太太的堅持之下,齊氏、俞伯晟各自拿錢不說,包括昌德伯齊家和俞家兩家都從公中又各拿了一筆銀子田產。這筆嫁妝加起來的總數,已經比京中公侯之家的嫡女規格還要高上許多。 齊氏糾纏著要她住在寇家,不惜將她下了藥強行帶離京城、甚至險些將她嫁給人品不端的遠房親戚,根本就是為了謀算這筆豐厚的嫁妝銀子,好填補自己在寇家的虛榮面子,以及那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記名嫡子。 她但凡有一絲的勸說質疑,齊氏便又是一通撒潑大鬧,又哭又罵。一年年的折騰下來,俞菱心上輩子便看透了,縱然齊氏對她有生育之恩,她也沒有舍身填還寇家的道理。 反觀祖母俞老太太,才真正是愛她到了極點,一心在為她打算。 自己上輩子怎么就覺得應該順從貪財暴躁的齊氏、遠離了祖母呢? 想到這里,俞菱心不由心中狠狠一酸,又沉了沉,才頷首向甘露道:“恩。你幫我梳個齊整些的發髻罷,祖母不喜歡那些過于奇巧的?!?/br> 甘露見自家姑娘心意回轉,自是歡歡喜喜應了,服侍俞菱心更衣梳妝,仔細打扮。 俞菱心隨著甘露的動作,望向鏡中的自己——眉如遠山,唇若含朱,肌膚雪白瑩潤,秀麗姣好的五官與母親齊氏大約有六七分相似,雙眉與鼻梁則更像父親俞伯晟,明艷之中含了三分端莊大氣。 以姿容而論,其實她當真是遠勝家中姐妹的。 只是上輩子的俞菱心,因為自小就知道母親齊氏和離改嫁,繼母蘇氏既是祖母的外甥女,又與父親恩愛非常,生兒育女、持家掌事樣樣周全,面上滴水不漏,她就算有了什么委屈憋悶,也不敢輕易說出,只能自悲自慚。 日復一日,好好的尚書府嫡長女,竟養成個軟弱膽怯的性子,不然也不至于就那樣被齊氏強行帶走、隨意擺布。 “姑娘,您今日戴這件紅寶石的發簪可好?”手巧的甘露已經為俞菱心梳理好了整齊而精致的梅云髻,又拿了一枚精巧的紅梅映雪金簪給她過目。 這簪子是以黃金打造成梅枝梅葉,簪頭上兩枚羊脂白玉為云,五顆紅寶石排成花瓣形狀,當中還有金絲米珠為蕊,精美絕倫,是俞菱心去年十二歲生辰時父親所贈。 前世里她就極愛這枚簪子,只是很少佩戴。大約是因著心境悲苦,連明亮鮮艷的衣裳都穿得少,整個人沒甚么神采,戴了自己都覺得似乎壓不住、不相稱的很。再等到后來被齊氏帶到江州,她妝奩與嫁妝里的首飾或明或暗地被齊氏不知“借”去了多少,這簪子自然也就再找不到了。 念及此處,俞菱心唇邊便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意,也說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底是可憐自己前世的悲催,還是恨自己曾經的懦弱,她也想不清楚。 不過有一宗,她確定的很。 這輩子,她是斷然不會再活成那個憋屈樣子,更不會任由齊氏隨意算計了! “就戴這個罷?!庇崃庑膿P眉微笑,“再找一件顏色相稱的衣裳出來,給老太太請安,總是要精神些才好?!?/br> “是!”甘露雖然稍怔了怔,似乎覺得今日的大姑娘與平日有些不同,但這不同卻是極好的,連應聲都更歡喜了些,立刻去挑了兩件輕軟鮮妍的絲羅衫裙,服侍俞菱心更衣。 一時打扮停當,俞菱心便帶著甘露出門,前往祖母的東籬居請安。 剛出院子,轉上回廊,迎面便見一個身穿銀紅比甲的嬌俏丫鬟迎面過來,正是繼母蘇氏指派到她院子里管事的大丫鬟彩霞。 照面之間,彩霞竟也怔了一瞬,才又滿面賠笑地見禮:“大姑娘今日打扮當真爽利。您這是……” “自然是給老太太請安?!庇崃庑男沱惖拿婵咨纤菩Ψ切?,說罷便繼續往前走。 彩霞心里莫名一跳:“大姑娘,您……您不是剛得了太太的帖子,不預備一下——” 俞菱心腳步頓了頓,直接望向彩霞:“哪一位太太?” 彩霞不由張口結舌,越發不明白素來溫軟和善的大姑娘這幾日是怎么了,但還是遲疑著壓低了些聲音:“奴婢說的太太,是自然是您的親娘,寇家太太啊?!?/br> 俞菱心又將彩霞從頭到腳掃了一眼,白凈臉兒上脂粉嬌艷,嶄新的銀紅比甲繡線鮮亮,一雙素腕上兩對金銀鐲子玎珰華麗,好一派大家子里管事丫頭的富貴裝扮。 她前世年少時還覺得彩霞是個貼心伶俐的人,總是妥妥當當的給齊氏傳話,也知道凡事避忌著繼母蘇氏,遇事又有靈巧主意,以至于后來離京以后還有些掛記彩霞。 現在想想,其實蘇氏借著彩霞玩的這點子架橋撥火的手段也算不得高明到哪里去。 “既然知道是‘寇家’太太的,便不要在院子里混叫?!庇崃庑牡降走€是沒有立時多說什么,一個丫頭也不值得此刻計較,淡淡說了一句,便帶著甘露又去了。 她眼前重要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切切首要的,便是徹底斷了齊氏再拐帶她離京的念頭! 第2章 文華書院 從俞菱心的蓮意居沿著回廊一路向北,穿過花園再轉個彎,便是老太太的東籬居。 這院子的名字還是當年俞老太爺在世的時候親自取的,又在院子里種了各色的蘭草花卉,說是要取個采菊東籬下的悠然意味。老太爺病故之后,俞老太太更加愛清凈了,連先前每日的兒孫請安都改成了五日一回,中饋家事等庶務更是徹底放手交給長媳蘇氏,平日多是侍弄花草消遣。 進了院子,便見大丫鬟霜葉迎了出來:“這可真是巧了,老太太正念叨大姑娘呢?!焙戳丝从崃庑牡囊律?,又笑道:“您今日這衣裳真好,老太太定然歡喜的?!闭f著打起正屋的慈竹嵌珠簾,將俞菱心一行人都讓了進去。 進了堂屋,迎面便是一幅極大的水墨山川圖。兩旁高幾上用琉璃碗裝了六樣鮮果,清芬怡人。 轉進東側暖閣,臨窗大炕上鋪著秋香色萬字不到頭織錦厚毯,兩邊設著七寶絲繁繡金錢菊引枕,當中架設紫檀透雕花卉小幾,老太太正坐在六合同春梨花窗前翻賬冊,見俞菱心來了,立時歡喜起來,隨手便將冊子放了:“菱姐兒來了?身子可好些了?快過來給祖母瞧瞧!” 這還是俞菱心自重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祖母,見老太太白皙而慈和的臉上笑意溫柔,心中猛然酸楚大盛,上前福禮叫了聲:“祖母——”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俞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將俞菱心拉進懷里,輕輕拍她后背:“菱姐兒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跟祖母說,不哭不哭啊?!?/br> 被祖母這樣攬著,俞菱心只覺得又是不習慣,卻又無比親切。她上輩子步步皆難,在繼母蘇氏跟前的謹慎緊張、在寇家寄人籬下的惶恐委屈就不必細數,即便是后來嫁到文安侯府,看著似乎苦盡甘來,實際上重重風波底下的驚心動魄、百般辛苦,也唯有自知。 然而此時在祖母在溫暖的懷中,俞菱心只覺得恍惚仿若幼年,自己是有所依靠,有人憐惜的。幾息之間,眼淚滾落越發多了。 俞老太太越發驚疑不定,大姑娘素來溫柔敦厚,最是柔順的性子,這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能哭成成這樣?遲疑了一下,才輕聲問道:“是不是你太太……” 俞菱心聽見這話,反倒清醒了,忙坐直身子拭淚:“祖母,我沒事?!?/br> “沒事會哭成這樣?有什么還不能跟祖母說?”俞老太太心疼地給她擦臉,又叫霜葉等人,“快去打水,拿香膏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