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崔棲潮則在那一堆植物中尋找自己想要的作物,仔細翻找一遍后,他發現了幾樣自己用得上的作物。來自花園的金光菊,來自灌木叢里的苕子,還有路邊的三葉草。 看到崔棲潮把這幾樣挑了出來,農事官更加納悶,金光菊是從別的領地換東西時送的種子,栽在花園里觀賞,苕子,也就是野豆子,只有窮人才會吃,三葉草就更不起眼了。 崔棲潮則在心里默念,苕子要過幾個月才適合播種,三葉草現在種倒是正好…… 這些其實都屬于肥料,綠肥作物,有菊科,也有豆科。它們能夠很好的改善地力,成本又低,那些鹽堿地正需要。 輕度鹽堿地,可以間種燕麥、甘藍和綠肥作物。再有,綠肥作物的氮磷鉀含量很高,不止是鹽堿地需要,其他耕地同樣很需要。 氮、磷、鉀是植物需要量最高的元素,而且一帶走就不還,不會通過殘茬返還土地。所含的氮磷鉀不夠,接下來種植的作物才出現產量降低、矮小發黃等情況。這就是土地肥力不足。 中世紀沒有人工肥料,而綠肥作物含有的這些養分,除了氮磷鉀還有鈣、鎂等等,尤其豆科的含氮量最高,幾乎和豬糞肥差不多,能使土壤肥力大大提高,種植方便,即使在人工肥料出現后依然在應用。 更別提,有的綠肥還能當做牧草。 正在休耕的土地除了重鹽堿地全部種上綠肥作物,而已經播種了的耕地,也和輕度鹽堿地一樣采取間種,用地養地。 農事官在聽完崔棲潮的要求后,已經呆了,在好好的地上種雜草,這是什么古怪念頭?難道,也是奇特的東方人方法嗎? 崔棲潮無法向農事官解釋氮磷鉀是什么,農事官也覺得無法向老爺解釋自己的難處,半晌才大著膽子道:“農民們恐怕……不敢……” 在他們的概念里,雜草,只會和作物爭搶地力??! “誰說要給他們了?!贝迼泵娌桓纳氐?,“草籽數量肯定也有限,收集來后一定要優先種在屬于我的自用地上,他們,再說吧?!?/br> 對于還沒學會施肥、只靠休耕養地的中世紀農民來說,肥料令人難以理解。 崔棲潮還準備讓農事官把人畜糞便和麥稈等收集起來,好制造堆肥,同時也凈化一下環境。堆肥的肥力比綠肥更高,但是那需要長達數個月的降解。 相信在這個降解時間里,他的子民們應該對他產生更多信任了,能允許他好心地把肥料灌溉到他們的地里去?,F在就不用想了,在他們心里,那些都是滋生老鼠、蟲子的存在。 農事官聽到崔棲潮那句話,心里反而生起一些疑慮來,難道,這真的是什么好方法? 誠然土地都是老爺的,那些農奴的份地要交很高的租,可老爺的私地產出才完全屬于老爺的,好東西優先哪邊,這個道理誰都知道。 不過,就算不是好辦法,是老爺要發瘋,農事官也只能唯唯諾諾。 他心里又盤算起了萬一今年減產了,倉庫里的糧食夠不夠吃。不然,反正那些農民的份地不種草,要是減收了就剝削他們吧。 除此之外,就是那些重度鹽堿地了。 這些地因為鹽堿化,白白閑置在那里,如果能改良,將會多出一大片耕地! 輕度鹽堿地,種上燕麥、甘藍,再加上一些綠肥還能改善。重度鹽堿地,現代人們可以用該堿肥料之類的,現在什么也沒有怎么辦?純人工方法其實也有。 比如,深耕,翻個三尺,把鹽堿給埋下去,就變成良田了,但是哪有那么多人力可以用。莊園里的農民已經是從早忙到晚,自己的地都不一定全部深耕完,何況那么些鹽堿地。 倒是費時短一些的工程還有可能完成,那就是引水改良,在鹽堿地周圍挖渠,引水,蓄雨水洗鹽,鹽盡,就變成肥土了。 “讓他們把那些無法種植作物的白土旁邊挖上蓄水的溝渠。完成這項工作,可以同等減少他們來我地里干活的時間?!贝迼闭f道。 那些農民除了在自己的份地上干活,還要給領主的私地干活,以及莊園一切雜務。他們被重重的農活壓得喘不過氣,崔棲潮可不是奔著壓榨勞動力來的。 “您真是太仁慈了?!鞭r事官鞠了一躬。雖然對于老爺又一項異想天開的點子很不理解,而且用自己的耕地時間作為交換,但好歹老爺知道不能把牛馬一次勒死的道理——主要還是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 …… 農奴迪倫祖祖輩輩生活在諾森伯蘭領,沒有挪過窩,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全都在這里耕種,他的兒子也將繼承他的份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今天的迪倫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他一早帶著兒子來到自己的份地,就發現地里長了許多盜枝蟲。他渾身一涼,立刻帶著兒子們蹲下來捉蟲。 這些淡褐色的盜枝蟲,就像所有蟲子一樣,從垃圾、污穢里頭平白長出來。而且白天通常不會降生,只在夜晚,它們出生后就在你的田地里禍害,產卵。忽然有一天起來,你的地里就都是幼蟲在啃咬你的作物了,會把每一片葉子都咬干凈。 指不定哪個春天,它們就生出來咬麥子,也咬蔬菜,吃完了一塊地,就到下一塊地去,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會出現。 “捏死,捏死它們!”迪倫把那些盜枝蟲一只只捏死,可是地那么大,他們父子只有三個人,六只手,抓到什么時候才能抓完? 蟲害,減產,交不上租……后果在迪倫腦袋里轉悠,讓他雙腳越來越沉重。 就在這個時候,農事官還把他們都叫了去,宣布了一個消息,從明天起,他們去老爺的地里耕作時,要種上一些雜草,還要把老爺的白土旁邊都挖出溝渠來。挖渠的時間,可以算在為老爺耕作的時間里,相當于換了一種活兒。 迪倫大著膽子去找農事官老爺,告訴他,自己的地里長了蟲子,能不能不去挖溝,留在地里捉蟲子。 農事官是管農事的,他可管不了蟲子長在哪里,反而要把迪倫抽一頓,告訴他,一定是他的懶惰與污穢令蟲子生長,讓他快點滾回去捉蟲子,如果蟲害蔓延開來,耽誤了收租,那就等著挨揍吧。 迪倫不敢走,又問:“那我明天還要去嗎?” 農事官被迪倫的領悟能力氣死了,用木棒又抽了他一下,“不用去了??!”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钡蟼惖沧驳嘏芑厝チ?。 農事官老爺多給了他一天時間,他一定要盡量地捉蟲子。 然后迪倫發現,旁邊份地的人開始仇視地看著自己,他羞愧地低下頭。他知道這是因為蟲子在啃了他的地后,可能會跑到隔壁去,誰也不愿意自己地里有盜枝蟲。 迪倫催促著兒子們,自己手下的動作也更快了,他的腰和脖子在長時間的彎曲下,仿佛發出了痛苦的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迪倫發現農事官老爺又來了,他騎在馬上踏過田邊,險些沒有找到迪倫。幸好迪倫沒有在其他更遠的村莊,否則他得騎上更久的馬。 “你這個死豬?!鞭r事官罵道,他下了馬,拿出了一袋子的黃色根莖。 迪倫不認識這是什么,也沒有注意,他在大聲傾訴,自己已經在盡力了,并拿出了一些死蟲子給農事官看。 “好了,住嘴?!鞭r事官把黃色的根莖扔了下來,說道,“把這些用水煮一會兒,再將水灑在你的地里。這是男爵老爺吩咐的?!?/br> 他含含糊糊地說著,并不提起這樣做是為什么。好在,迪倫也不敢問。 農事官回去后,被男爵老爺問起了剛才的情形,他也告訴了老爺有一名農奴份地里長了蟲子,不能去挖溝渠了。 沒想到男爵老爺在問過長了什么蟲后,就從他交上去的那堆作物里挑了一種,叫他去挖一些根來,再給農奴煮水灑在作物上。 農事官當時又呆了很久,他只聽過人吃草藥的,沒聽過農作物也能吃草藥。更何況,這個植物到底是不是草藥,他也說不上來。 農事官平白多了件事,只好去找那種植物的根莖,可憐當時他當然四處去收集作物,卻不能詳細記清楚都是生長在哪里,所幸生長得并不遠,他在附近的樹林里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煮水了。農事官看著地上的影子與日頭,看著差不多了就讓迪倫把陶罐端下來。 迪倫正在心疼自己的柴,他從家里搬來了陶罐和柴,這些都是他辛辛苦苦撿的。他停止捉蟲在這里添柴燒火,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等水涼一些了,迪倫才把它們都灑在份地里,一罐水,也撒不了太多地方。在迪倫往回走的時候,他聽到了兒子的尖叫聲。 “父親,蟲子,蟲子死掉了!” 什么?! 迪倫緩慢的動作瞬間變得快起來,他的兒子覺得自己從來沒見到父親跑得這么快過。他騰地一下就沖了過去,俯身看起來。 是真的,那些該死的盜枝蟲死掉了,還有一些頑強不屈的,也在奄奄一息地逃離他的份地,眼看著命不久矣。 “天啊,我的老天啊……”迪倫的聲音顫抖了起來,翻看著青苗,猛然想起什么,又到旁邊一看,那些沒有撒過根煮水的地方,蟲子還好好兒的。 迪倫一下子明白了,男爵老爺讓農事官老爺送來的塊莖,是治這些蟲子的!這是什么神奇的醫術,連蟲病也能治? “謝謝男爵老爺,謝謝農事官老爺!”迪倫喊得嗓子都要破了,周圍的人都從地里直起腰看過來,好奇到底發生了什么,在迪倫煮水時,他們就很奇怪了,但是礙于農事官老爺還在,都不敢停止手頭的活兒。 事實上,農事官也正震驚著。 原來老爺說得是真的,農作物也能吃草藥汁,吃完蟲就沒了! 可恨他一開始居然將信將疑,這樣的方法,周圍的領地里都沒有過,聞所未聞! 農事官還要做出有成算的樣子,說道:“我們的男爵老爺,可是大主教的外甥,從東方游歷回來,他大發善心才給了這些。這個是老爺特別炮制過的藥,炮制后煮水就能治盜枝蟲了。以后你們誰家里生了蟲,就到城堡里來買藥?!?/br> 他說著,趕緊把剩下的都收了起來,心想幸好他只拿了塊莖來,不一定認得出,又只有迪倫看到,還被他忽悠了一番。 “農事官老爺,我其他的地還沒有撒藥哩?!钡蟼惪蓱z地說。 “只有那一些是老爺善心送給你的,剩下的就要買了沒聽到嗎?用糧食或者耕作日來買!”農事官強調道,“我會拿回去,更加精密地制作藥水,你可以過去買?!?/br> 他說完就趕緊走了,腦子里全是如何說服老爺,讓這個方法歸他一個人來cao作。這樣一來,他們家就多了一樣手藝,專門為老爺的地殺蟲。農事官已經暢快地幻想了起來。 現在,他完全忘記自己曾經在心里如何形容男爵老爺的了:異想天開。 …… 農事官回到高地上的城堡,親自將那些塊莖煮成水,不叫任何人看到,然后氣喘吁吁地去找老爺匯報情況。 崔棲潮對這個結果并不覺得奇怪,平淡地道:“那些塊莖和皮都有毒,所以殺死了蟲子,但是人和牲畜吃了卻會生病,得仔細保存。這個春天雨水比較多,蟲子也多了,要讓農戶們小心?!?/br>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鞭r事官的臉脹得通紅,搓著手道,“老爺,那么這樣的藥我們可不能白白給那些農奴啊,也不能告訴他們如何制作,這是老爺賜下的手藝?!?/br> 崔棲潮看了農事官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以后使喚這個人的時候還多了去,得讓他嘗到一些甜頭,“當然,你是我的農事官,殺蟲都由你來負責。往后如果有農奴或者自由民的地里生了盜枝蟲,就找你要藥水,等到收租的時候,每一份藥水得多交兩碗麥子?!?/br> 如果順利的話,到了收租時,兩碗麥子對農奴來說就不是什么大負擔了。 農事官兩眼發光,也就是說,以后誰的地生蟲子,都得來求他殺蟲,包括其他管事。農事官高聲道謝,恨不得親吻男爵老爺的腳面。 于是,在農事官的吩咐下,侍從將藥水交給了迪倫,并和他約定,收租的時候要多交兩碗麥子。 相比起麥草被啃光,顆粒無收,這已經是個好條件了,農奴迪倫忍痛答應。在侍從向其他農奴說明長蟲要去報告后,又渾然忘了心痛,大聲說男爵老爺的草藥有多么管用。 …… 這邊,崔棲潮又仔細給農事官講解了一下藥水,除了盜枝蟲,還有粘蟲、卷葉蟲等等,都能被殺死。如果沒有條件煮開水,或者不想浪費柴火,那就把根莖泡上一整天,藥水同樣有效。 事實上,這些黃色的塊莖屬于衛矛科的一種藤木,外表平平無奇,就是隨處可見的藤花,本地人沒有特意給它命名,只叫它藍花藤。 崔棲潮不太確定它在中世紀的學名,不過衛矛科有好幾屬都有毒性,也能入藥。它生長在東亞的近親雷公藤,紫金藤都是古代農民們的天然殺蟲藥。 農事官聽得更加欣喜若狂,看崔棲潮的眼神大不相同,看來這位可敬的男爵老爺在東方游歷時搞到真的了。 “喵……”崔棲潮正說著,忽然后頭傳來貓叫聲,連農事官也側目看去。 崔棲潮頓了一下,問道:“小白?” 一只黑貓從床下鉆了出來,“喵?!?/br> 農事官:“……” 小白??他不是很懂了。 崔棲潮走過去一看,小白的兩個兄弟還在呼呼大睡,只有這只饞貓餓醒了,他給小白喂了一些干豌豆和水。 農事官用異樣的眼神看著男爵老爺。老爺們養狗,養馬,喂它們吃東西,那是正常的,但是,這個是貓。 崔棲潮立刻對著小白比了個槍斃的姿勢,小白氣憤地放開豆子,一下倒地,還抽抽了一下。 崔棲潮冷冷一笑,說道:“我正在研究殺蟲藤的劑量與毒性?!?/br> 農事官渾身一寒,深深埋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