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甘棠不能明說棠地不得殉葬,但她下了名旨,不得殺生祭祀隨葬她,棠地就她一位祖先,往后誰的規格也不可能越過她去,算是廢了這一項既不人道又不科學的陋習。 明白她的苦心的諸如竹侯幾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如同甘源幾人,必定怨恨她。 好在想反駁的人并不多,三五個,夾在三百余人里,實在很微不足道,都是甘源的黨隨,清理起來,十分方便。 甘棠示意平七進來,平七抬了一箱子文書,擱在了庭堂上,分送給坐列官員,都是甘源的罪證。 蘇忿生點了幾人的名字,外頭守著的衛兵進來,立馬便將甘源、黃封、劉慶綁了。 甘源看著甘棠,神色慘然,似悲又似了然,未掙扎亦為辯解,踉蹌著被押了下去。 甘棠神色淡淡,按律定罪,數罪并罰幾字,便將安國侯府從棠地抹去了。 甘源是死罪,甘家一眾人奪爵貶為庶人,處斬日期在三日后。 處在這個時代的人是不怕血腥的,譬如妲己,散朝后妲己扶著甘棠回寢宮,甘棠已然連路都走不穩了,幾乎都壓在了妲己肩頭上,好在這丫頭這幾年長高了不少,很是可靠,就是愛哭鼻子的毛病改不了,她如今就很慶幸殷受不知曉, 甘棠問她三日后要不要去看監斬,妲己搖頭說不去,“妲己知道圣女處置了他,不是為妲己報殺父之仇,而是為了棠地不起亂,也為了妲己鋪平路,將來能走得平順省力些,妲己身為新帝,私仇并不重要,倘若甘源是能臣忠臣,對棠地的百姓們有用,我也能容下他?!?/br> 結黨謀私,刺殺殷受,豢養私兵,利用職務之便為安國侯府絲造兵器,無論哪一樣,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放過其余人,已是因甘源實有功勛,甘玉甘陽對棠地付出良多,酌情考量了。 寢宮外的棠梨木開花了,風一吹撲簌簌落下來,甘棠躺在窗戶邊的軟塌上看得入了神,撿了一片花瓣,塞到嘴巴里含著咀嚼了兩下,想著遠去大商邑的人,朝旁邊的妲己輕聲囑咐道,“東夷尋釁滋事,且地處殷受后背腹地,殷受若想對付西伯昌,必定要先平定東夷,他若打東夷,你替我幫他守好家門,穩固后方,莫要給西伯昌以及殷商的亂臣賊子可乘之機……” 妲己點頭,“妲己知道的,殷商若亡了,對棠地亦不利?!?/br> 甘棠笑了一聲,意識有些恍惚,握了握妲己的手,想跟妲己說她單獨留了一冊書給她,擱在案幾下的箱籠里,雙唇卻連動一動都難,最后連唇齒間那點澀味的梨花香都感知不到了,心中悵然亦無法,緩緩閉上了眼睛。 相握著的手就這么垂了下去,連最后一絲溫度也沒有了。 “圣女……”妲己呆怔住,嘴唇動了動,指尖探上脈搏,頓時淚如泉涌,再抑制不住,趴在旁邊失聲痛哭出來,心肺撕裂。 第90章 原諒 殷受出了竹邑第五日收到了暗報,說圣女召集重臣密談議事, 具體何事探尋不出, 只知臣子們神色不好,許多暗自垂淚的, 走到第十日收到興九暗報,圣女暗中搜羅安國侯的罪證, 安國侯府被暗中監禁起來, 很明顯甘棠要對付甘源, 殷受心中不安,著令商容領兵, 先一步護送儲君和臣子回大商邑, 他領著小隊人馬往回走, 臣子們都以為他沉溺美色是為昏君了。 可甘棠最重情義,因著甘源十幾年的教導養育之恩, 哪怕甘源犯下了滔天大罪,也沒有要置甘源死地的意思,可搜羅甘源的罪證, 是明目張膽要處置甘源了。 他清楚甘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正因為清楚,所以這件事才顯得非同尋常。 十七日這天, 唐澤去喂馬,他靠在一顆老木假寐, 只覺微風吹過,他心臟揪扯著撕心裂肺的疼, 似是丟了一樣什么極其寶貝的東西,剮了心肝一樣,痛得他呼吸都困難,這疼來的快去的也快,待他往回走了一日,進了竹邑的地界,接到了興九飛馬送來的奏報,圣女殯天了。 殷受根本不信,哪怕入了城滿城素稿,哪怕街邊都是朝宮而拜的子民,哪怕街上都是啼哭聲。 他不相信,他一個字都不信。 殷受縱馬一口勁奔到了宮門前,想沖進去看她,看她好好的待在棠宮里,卻拉住韁繩勒馬停在了宮門前,握著韁繩的手發軟,沒能使出一點力,雙目漸漸赤紅,大喝了一聲,勒馬回身,奔出了竹邑,徑直往大商邑去了,他不信,她說了九月棠梨果熟,她來尋他一道賞玩的,兒子在大商邑呢,她最是心軟,如何舍得。 殷受沒日沒夜往大商邑奔,出了棠地的地界,追上了殷商的屬官,將伍云從隊伍里揪出來,暴喝問,“當初你怎么說的,說她身體很好,說她身體很好,只是虛弱需要調養,是真的罷!” 伍云聞言,便知師長已殯天,未言語,卻已淚流滿面,殷受看他這般模樣,一腳便把人踹飛了出去,上了馬,丟下一干臣子往殷商王宮去了。 伍云擦了擦唇邊的血跡,面朝棠地的方向,伏地叩拜。 商容面色凝重,將伍云扶起來,問唐澤,“到此出了什么事?!?/br> 唐澤苦著臉,心里亦不好受,亦朝棠地拜了一拜,方回商容的話,“圣女殯天了?!迸缘牟徽f,單是醫藥這上頭,若非有圣女的弟子和醫書,他興許早就死在某個戰場上了。 比干幾人皆是變了臉,“怎么會,她年不至三十五,如何就……” 商容長嘆一口氣,示意唐澤快跟上去,“王上受了這重重一擊,只怕難過悲痛,你快快領兵跟上去,莫要出差錯?!?/br> 唐澤應了一聲,換了匹馬,追上去了。 圣女受的是火葬,獨留了一玉瓷瓶,墳冢不過一般大小,埋在了東靈山腳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園中大片大片的棠梨木,不遠處是寧靜祥和的小村落,是個清幽寧靜的好地方。 圣女下了命令,不祭祀無喪禮,隨葬品自然也少,多是她生前的舊物,一些玉石簪子,殷受送的,甘陽甘玉給的,分門門類寫了名字在上頭,還有些民間百姓捎在銅樞里帶給她的小禮物,多是木雕,也有些臣子送的衣衫絹布,加起來統共兩箱,不是什么頂值錢的東西,但是圣女所有的東西了。 案幾下頭放了一箱東西,妲己搬出來,打開見上頭寫著妲己親啟四字,知道是給自己的,拆了信來看。 里頭字只有一行,且字跡潦草,墨點沾染得一塊接著一塊的。 ‘因為己己是女孩子,身邊又無父母親人,特寫下此書,己己先了解了,將來遇到事,也就不必害怕了。' 下頭放了厚厚的兩冊書,妲己一片一片往后翻,是與她說她女子之事,男女之事,男女有何差別,又如何保護自己云云,也教她若得遇知心人,便誠心待之,若無緣遇上,坐擁江山美人,亦可快意人生,不必拘泥禮教,高高興興做一個大氣睿智的帝王…… 妲己往上仰了仰頭,淚珠自兩側流下,半響聽外頭內御官請旨,忙擦干凈眼淚,合上書冊,好生收攏起來,這才讓人進來了。 問的是布告哀訊的事,內御官有些不知所措,君王的喪葬禮他熟,但不用祭祀不用殉葬后,他似乎也沒了用武之地,“各方國首領遣使來朝,為吊唁圣女,可要接見?!?/br> “接?!辨Ъ夯氐?, “把人安排在驛館住下,宗祠里放了靈位,擇日安排他們祭拜吊唁即可?!?/br> 內御官得了口諭,舒了口氣,下去照令做事了,下人來稟報,說商王到了宮門外,不知為何又折身奔馬而去,沒留下只言片語。 “可要派人送信給商王,請他帶著小王子來祭拜圣女?!?/br> 妲己搖頭,“不必了?!比舴撬獣源耸掠幸荒臧胼d,她也不相信圣女就這么走了,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殷受回了大商邑,照常上朝,并不打算停止攻伐東夷的腳步,臣子們雖是看出來他狀態不對,但也不敢出聲,庭堂之上有關棠地的事無人敢提,尤其是事關圣女殯天的事,便是有些感念感懷的,也不敢表現出來,朝上朝下,權當圣女還活著。 殷受算著時日,除卻處理政務的時間,其余時間都坐在梨園發呆,唐澤是真急了,見了崇明便叩請他想辦法,“這么茶飯不思,寢食不安的,身體早晚出事?!?/br> 崇明自收到消息后便從崇國快馬加鞭趕了過來,見殷受批復完軍務,就往梨園去了,有如行尸走rou,心中傷懷難過,問道,“小王子如何了,帶在王上身邊,王上許是釋懷些?!?/br> 唐澤搖頭搖得厲害,三十好幾的人也急紅了眼,“不行,王上看見王子情緒就越不穩定,有時也逗一逗孩子,說一起等著圣女來,有時急起來手下沒個準,差點傷了小王子性命,現在都抱得遠遠的,怕孩子一哭,倒勾起主上傷心事了?!?/br> 崇明只覺天意弄人,解了身上的佩劍,自己往這繁花飛絮的梨樹林走去了,見殷受正站在高高的摘星臺上,大步上去了,站在他身旁,看著下頭千層浪一般的花海奇景。 清一色的棠梨木,白花半殘不殘,掩映在淺綠色枝葉間,一簇簇一團團,立在這摘星臺上,美景盡收眼底,崇明看得失神,問道,“你如何知道她沒死?!?/br> 因為她說了要來。 “因為她說了要來,九月棠梨果熟,她就來了,來看本王和我們的兒子?!?/br> 崇明一聽便知殷受一顆鐵血冷硬的心已經被那個女子軟化得連碎末都不剩了,到了不愿面對現實的地步,哪怕眼里已沒了一絲光。 殷受問了兩句話,現在什么日月了,崇明答了,他又說怎么日子過得這樣快了。 他這狀態實在是很糟糕,崇明很想打醒他,但心中不忍,當下便去了封信往崇國,自己打算在這留一陣,免得好友把江山玩沒了。 只崇明倒錯估了殷受,只要不涉及圣女的事,他還是原來那個頭腦冷靜進退有度的好王上,只若有人犯了逆鱗,血染當場也是常有的事。 九侯看他傷懷,趁機獻上好女,雖說是心懷僥幸有所圖謀,但實際算不上多大錯處,硬把人抄家滅族了。 性情暴虐的名聲就是這么來的,殷受君威深重,臣子們不敢有怨言,上朝連錦衣也不敢穿,成日戰戰兢兢不敢高言。 攻伐東夷殷受未御駕親征,將三軍兵權交付崇侯虎讓許多臣子松了口氣,崇侯虎用兵如神,點兵啟程后不到三個月便有捷報傳來,俘虜東夷族人近一萬,擄掠牲畜數千頭,殷受龍心大悅,賞罰分明,得來的俘虜和牛羊全部送去棠地去給圣女。 一來殷受以往便常常做這樣的事,這次只是人數更多了些,二來圣女送來的織造術,陶瓷燒制術,航運舟船、農桑改進之法對殷商大有益處,想對比起來,這厚禮也沒什么不合適的了,三來便是不合適,他們也不敢出言說一聲是非的。 君王因美人的逝世神志不清,常做些好壞不分的糊涂事,天下子民卻都覺理所當然的,且自發自愿安分守己不添亂的,除了殷商的這一位王,再尋不出另外一人了。 殷受等到了九月,這中間沒收到妻子的只言片語讓他格外的暴躁,他耐心的在梨園里等著,等著她來,等得梨果落地,爛在泥里,等得樹葉發黃,也沒有她的音訊。 崇明手里拿著個小瓷瓶,殷受不肯涉足棠地,他只好自己去棠地走了一遭,想要去圣女的陵墓祭拜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更別說是取點什么東西了,完全帶走更不可能,他取了一點帶回來了。 雖是冒犯,但想必甘棠也不愿看見殷受現在在這般模樣。 進了九月,殷受連朝也不上了。 不是在書房把玩那些玉石和舊物,就是在梨園。 人在書房,各色各樣的玉石堆滿了案幾,流光溢彩,殷受坐在里面,手里拿著一張小弓弩,制造很粗糙,木頭都裂開了,大概是弦皴化繃斷,他正拿在手里修。 崇明把小瓷瓶送到他面前,沉聲道,“她在這里,我給你帶回來了,你要看看么?” 白底藍花的瓷器精致秀美,只有巴掌大的那么一個,他聽宮人背地里議論過,她是火葬,化成灰,隨風而逝,沒留下多少。 殷受胸膛起伏,漸漸赤紅了眼睛,心里恨意翻騰,拿起瓷瓶就砸在了地上,一甩袖將案幾上堆著的玉石金器全掃在了地上,她就是個騙子! 叮鈴咣當的都是玉石碎裂的聲音,崇明知道殷受還需要些時間,未再說話,退下了。 書房的門關上后,書房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喘息的聲音,殷受目光落在地上那一點白灰上,伏在案幾上咧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哭不出一點眼淚,渾身力氣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盯著那灰敗的顏色出神,半響才輕輕呢喃了一聲,“棠梨……”他永遠也不原諒她,永遠也不原諒她。 第91章 慢慢也就淡忘了 陽光自窗欞里透出來,能看得見在光線里跳動的灰塵, 絲絲的風輕輕一帶, 飛舞得就更厲害了。 殷受心臟驟縮,痛得麻木, 喘著氣爬起來撲到了案幾前,用手攏了攏地上的粉末, 碰到便如碰到火焰一般, 燒得他五臟如焚。 以為沒有她他就過不好了么? 沒有這么簡單的事, 他照樣過活,且他手底下的鐵騎會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站在最高處, 讓她后悔, 后悔離開他。 等著瞧罷。 殷受自案幾上撈了個瓷瓶,一邊往里面裝粉末, 一邊想若再見到她,他一定要將她踩在腳下,讓她受盡折磨,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哪怕她跪下來求他, 他也再不會多看她一眼,多憐惜她一分。 如果能再見到她, 哪怕一次也好…… 殷受晃了晃腦袋,將這樣會讓他發瘋的念頭趕出了腦海, 將瓷瓶收入了懷中,撐著膝蓋站起來, 沒什么好傷心的,走了便走了,她不留戀他,他也不稀罕。 殷受起得猛了眼前發黑,待腦子里那陣眩暈過去,便抬頭看了看外頭。 正是艷陽天,殷受覺得和往日亦沒什么不同,沒什么大不了的,打開門吩咐廊柱邊候著的唐澤道,“把書房收拾干凈?!?/br> 唐澤在外熬了一夜,熬紅了眼睛,聽見動靜渾身打了個激靈,腦袋跟著清醒起來,忙應了聲是,進去見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寶貝,且是殷受尋常最愛惜最喜歡旁人連碰也不能碰的那些,便有些拿不準殷受是什么意思,又不敢擅做主張,只好探出個腦袋來問,“屬下收起來送去庫房么?” 送去庫房干什么,白白占地盤。 殷受眼里看不出一絲情緒,回了兩個字就直接往庭議去了。 說是燒了。 唐澤又能看見殷受腰間還掛著一把短劍,一枚玉塤,哪里敢真燒了,只好找了幾個上好的箱籠,把這些流光溢彩的金石玉器裝起來,先藏到庫房去,免得哪日自家主上后悔了沒個交代。 寢宮里雙份的寢具也全都撤換了一遍,宮里遍地的棠梨木也全砍了,種上其它不知道什么的苗植,一夕之間,原先的儲君府遣散了仆人,完全封存了起來。 這般動靜擱在臣子眼里,就是君王幡然醒悟要做回明君的意思,十一二月寒冷的天氣,大商邑里倒是刮出了一陣暖風,殷受恢復了常態,正常上朝,收到攻伐東夷的捷報,聽到看到些舞樂也能龍心大悅,聽聞棠地的事也不再發雷霆大怒,甚至關心起陶瓷的燒制來,連圣女殯天的儀禮也派遣了商容一并送去,周全得讓臣子們受寵若驚。 崇明打算回崇方,收拾東西時見唐澤坐在樹杈上愁眉苦臉,奇道,“王上好了,怎么你倒唉聲嘆氣的了?!?/br> 唐澤自書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往書房里頭張望了兩下,自家主上正和三公三師幾個商討軍務,冷靜沉著,沒有絲毫不妥。 唐澤朝崇明道,“王子您不若再留幾日看看,到了晚上您就明白屬下的意思了?!?/br> 崇明想著殷受近來冷靜理智到反常的言行舉止,蹙了蹙眉,“也罷,東西暫時不用收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