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甘棠看信, 旁邊妲己就眼巴巴地看著, 她是個聰明孩子,這段時間已經掌握了祭祀占卜的精髓, 學得又好又快,再加上五歲大開始習武,專注刻苦, 小有所成, 甘源這幾日在朝上一改往常耷拉著眼皮不作為的態度,對朝政復又積極起來, 大概和妲己有不小的關系。 信就很少,殷受亦沒說什么要緊事, 甘棠溫聲道,“沒有你的信?!?/br> 妲己眨了眨眼睛, “己己就猜估計會這樣,己己猜儲君都沒拆信?!?/br> 甘棠失笑,“知道你還寫,天色晚了,你先去歇息,小孩子不該熬夜?!?/br> 外頭暗黑的天色昭示著甘棠已經忙碌了一整天,妲己看了眼銅甕上的滴漏,便伸手去拉甘棠,“圣女您該歇息了,儲君也說了,您該好好歇息愛惜自己的身體?!?/br> 自己的身體她自己自然是愛惜的,只是底子放在這,幾年前受了不少傷,當時沒什么,年紀大就日積月累的上來,什么毛病都有了。 算起來她也是近三十的年紀了,不注意不行,稍稍餓著或是忘記吃一兩頓,必然要湯藥伺候,藥吃得多,肝膽不好,也是麻煩事。 甘棠按了按自己的腸胃,近來天氣轉涼,旱季刮干風,她腸胃不適,一陣有一陣無的隱痛,雖說沒什么關礙,但五臟慢疾最難根治,近來的朝政按部就班的往前走著,沒什么水花波瀾,她正該好好歇息一段時間。 甘棠吃了兩顆藥丸,吹了案幾上的油燈,起身拉著妲己道,“走罷,今日早些歇息?!?/br> 妲己睡里側,甘棠睡外側,妲己見甘棠把玩一根紅玉簪,抬了抬頭問,“待儲君來了,己己就不能同圣女一道睡了么?” 甘棠將簪子放在枕頭底下,笑回道,“嗯哼,他最是小氣,若知曉我們同塌而眠,也要吃醋發酸的?!?/br> 妲己有點懂,畢竟那個男子來了,她就得躲到一邊讓道,只是看著甘棠的笑顏,她就明白那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入宮后見得多了,也再安國侯府待了不少時日,見過那些臣子的生活,許多男子家里美姬如云,歌舞樂聲不斷,朝上做完事,下朝便也不管了,又有幾個是真的關心子民的死活。 可圣女不一樣,她親眼看著,親身經歷的,圣女自銅樞里得了百里開外子民送過來的信,說他們那的土地種什么死什么,土地干裂產不出糧食,城鎮荒涼,人越來越少,餓死了許多人,派了官員去,灰頭土臉的回來,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為了政績,反倒強迫子民搬遷移居,差點鬧出事情來。 最后還得圣女領著官員一起去,帶著百姓立石樁,挖溝渠,水井,盲溝,挖渠道引水,栽種一些能成活的綠植,像是黃連木,槐木、黃檀、梨、桃這些能給子民創收的作物,她不是很懂鹽堿地是什么,但親眼看著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兩年多在她的手底下變成了綠蔭,也看見那些衣衫襤褸的子民臉上露出燦爛真實的笑容來,看見他們對著她磕頭跪拜,萬人敬仰。 那些官員太笨了! 像這樣的事一年有好些,她知道圣女也很高興,但她太累了。 政務以外,有那個男子在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的會放松些,連笑的次數都多很多。 妲己在被子里翻了個圈,稍稍撐起了些身體,揪了揪圣女的袖子,輕聲道,“您教己己罷?!彼龑W會了,就能幫她分擔了,她太累了。 甘棠還沒睡,她在想殷受子嗣的事,越是逼近他登基的日期,這件事就越緊迫,因為商王重病,與殷商合作的這件事,暫時耽擱下來了,殷受來竹邑的日期一推再推,崇竹水渠開閘的時候,也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 是真的有些想他,沒有敷衍。 甘棠兀自想著心事,旁邊妲己說了兩遍,她才回過神,來了些興趣問,“你想學什么,對哪方面感興趣?!?/br> 妲己茫然地搖搖頭,回道,“所有,能學的我都學?!?/br> 甘棠樂了一聲,在她發頂上揉了揉,回道,“這是一件好事,多學點東西,做一個有用的人,將來無論什么境地,都能自處,能力越強,活得越自由?!?/br> 妲己重重點頭,甘棠給她拉了拉被子,溫聲道,“睡罷?!?/br> “您也睡?!毙⊙绢^窩在她身邊,額頭抵著她的肩,不一會兒呼吸就勻稱起來,這兩年來小姑娘越發粘著她了,大概是親人不在身邊,周圍沒有可信之人,對甘源又諸多防備,這才跟她這般親近的。 甘棠往下躺了躺正欲睡,外頭有輕哨聲,一聲過后便沒了動靜,是平七,通常用這樣信號的事情重要也不重要,甘棠還是下了床榻,批了件衣衫,出去把門帶上了。 “什么事?” 平七叩首,行禮道,“年方蘇氏那邊出事了,蘇氏一族連著另外五十個奴人,外加安置一處二十余戶村民,三天里全死了?!?/br> 平七雙拳緊握,眼睛泛紅,“水丁帶去十五人,只回來了一人,其余皆是中毒身亡,毒是下在井里的,那村子只有兩口井?!?/br> 甘棠心里發寒,問道,“可查到些什么蛛絲馬跡,是誰的人?!逼鋵嵅⒉恍枰趺磫?,除了少數幾個人,并不知道妲己是蘇氏一族的女兒,甘源不會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暴露妲己不是天生地養的事實,這件事除了他,不做它想了。 水丁和平七是甘棠身邊的老人,二十四五歲的年青人,平常話不多,在四人里頭是存在感最弱的一個,但已經跟著她十幾年了,甘棠抬頭往安國侯府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暗沉如水。 平七說得憤憤不平,“一路暗中跟著的,除了我們的人,余下那些都是老熟人,可笑還故意留了個活口,捏著塊令牌指認是儲君做的,真當我們眼瞎?!?/br> 大概以后妲己問起,甘源也會這么跟妲己說。 甘棠忽地回頭往屋子里望了望,心里發僵,朝平七吩咐道,“這件事沒完,你先撫恤死去的兄弟們,把人帶回來安葬好,暫且不要多話?!?/br> 平七應聲稱是,起身退下了。 甘棠開了門,果然見小孩赤著腳站在地上,沒發出一聲響動,卻已經哭得不能自己,張著嘴無聲地地淚流滿面,她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這一生已然經歷了很多,她雖然從來不提,但甘棠知道她很想念自己的親人,知道甘源對她別有用心,還要做出認真且親近乖巧的模樣,不過是為了家里人能留一條命罷了。 甘棠不知如何面對,先反身關了門,又點了盞油燈,復又返回來,在她面前蹲下來,歉然道,“對不起?!?/br> 妲己拼命搖頭,又拼命壓著聲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還活著么?” 甘棠搖頭,甘源連路人都不放過,如何會留下這么重要的活口。 “父親還活著嗎?” “兄長jiejie呢……” 甘棠心里發悶,只覺這個草芥人命的時代,糟糕透了,且這個加害人,還與她有關。 “圣女,為什么呀!己己很聽話了……已經很努力了……” 甘棠不知道,總有人是這樣,為了目標不擇手段,甘源分明是先前嘗了她這一樁的甜頭,打算復制出一個可控制的人來,這樣的人是不能有父母親人的,最好像她一樣,來去干干凈凈,心無旁騖。 妲己的人生,因為她的出現,有了諸多改變。 有得便有舍,得很多,也不見得能忽略那些被舍棄的,譬如這些枉死之的人命。 這樣的事這些年發生的不少,一些原本活下來的人,枉死了。 甘棠四處看了看,不可避免地心情低落,勉強提了提神,抬手一點點給面前的小孩擦干凈眼淚。 妲己哭得更厲害了,又怕外面其它人聽見,壓抑中顯得越發撕心裂肺,甘棠將人抱起來,往床榻走去,不知如何安撫她,“這件事同我有關,我害了你一家,我安葬好你的家人,以后你跟著我罷,其余的事交由我處理便可?!?/br> 妲己伏在她懷里,聞言拼命搖頭,“壞人做下了壞事,和圣女無關……己己知道的?!北е娜艘呀浐苊芾哿?,她不想給她添麻煩。 甘棠如今只得慶幸妲己這些年一直待在她身邊,四年未見過父母兄弟,心中雖掛念,聽聞噩耗悲痛心傷,過一陣也就好了,甘棠抱著人上了床榻,溫聲道,“你以后就跟著我罷,不用去安國侯府了?!?/br> 妲己咬咬唇,通紅著眼睛點點頭,“嗯,己己很難裝出親近的模樣了,得再過一段時間才行?!?/br> 甘棠在她的發間撥弄了兩下,拉過被褥給她蓋好,輕拍著她的背。 妲己往里頭窩了窩,鼻音濃重,“安國侯也殺了您的父親母親么?” “我不知道?!备侍膿u頭,想著能轉移她的注意力,便多說了些,“我的生母把我丟在山里,恰好在周祭時被撿到,但我天生有異,多大旁人判斷不出來,那時候窮困的人比現在更多,有點良知下不去嘴吃又養不活的,就把孩子丟了,丟孩子的很多,自然就查不出我是哪一家的了?!碑斎灰膊慌懦试磳幙襄e殺三千,也不肯漏過一個的可能,她當初要查身世,也是十多年以后,什么都查不到了。 妲己看著甘棠,豆大的眼淚掉下來,撲簌簌的,緊緊摟著她窩了好一會兒,眼淚擦也擦不干凈,抬起頭來抹了兩下,自枕頭下面摸出個小瓷瓶來,朝甘棠問道,“圣女,己己能吃一顆藥么,己己想睡一覺,睡一覺,明天起來學習農桑術?!?/br> 是安神靜氣的藥,甘棠有時心里記掛睡不著又非得睡一覺的時候,就會用一粒,雖說沒什么害處,但畢竟是藥,只她一直流淚,傷眼睛,也傷神。 甘棠拿過來,倒了一粒掰了半塊,輕聲道,“對身體不好,只此一次,下不為例?!?/br> 妲己應了一聲,放在口里吃了,不一會兒便靠著她睡了過去,留了甘棠,在想甘玉甘陽的事。 第82章 棠地就是新希望 絲綢帶來的利潤甚至影響了政治格局,雇傭勞動制度自棠地往外蔓延, 逐漸為其它方國所知。 十七年間棠四城之地人口數翻了一倍, 另六城縱是起步晚,也增加了將近百分之二十, 子民的壽數平均延長了四到五歲,正常壽數內的死亡率對半砍, 大部分得歸功于農耕生產力和醫療水平的相對提高, 也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是因著各類工事從其它方國遷居棠地的。 就目前自然資源人均占有量來說, 棠地依然缺乏勞動力,欠開發, 人口依然是經濟成果里的重要指標, 甘棠不是鼓勵多生, 是想讓生下來的那些孩子都能吃飽穿暖的活下來。 只要有一顆勤勞苦作的心,在棠有的是活干, 按時按量上繳賦稅后,冰雪天絕糧也能領到救濟糧,對還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窮苦人來說, 棠地就是希望。 尤其織造城名聲越來越大之后, 越來越多的子民和商賈往竹邑遷居,光是竹邑這一城, 人口和占地面積都堪比一個小方國。 十月臘祭前發生了一件事,天下嘩然。 陶方君長陶允上繳了兵權和稅務, 領著子民們舉族投誠。 天氣涼寒,朝堂之上群臣說得熱火朝天, 陶方原是殷商的臣屬國,就在竹邑和孔方的邊界上,因著沒什么別的支柱產業,整個方國不溫不火沒什么特別,陶允在位期間勤于政務,如今放得下手中的權勢和利益,趕在冰雪天前將子民交在她手里,算是一位目光長遠且真正愛民如子的君長了。 陶允的這一舉動引得天下人談論不休,有褒有貶,陸陸續續又有兩個方國自主納入了棠地的版圖,甘棠把三方方國的君長提起來做內務官,封侯封爵,手底下的官員也各有分揀任用,她手底下事情多,百廢待興,不愁沒有事情可做。 家逢巨變,妲己在一夜之間成長不少,功課武藝上越發用功,常常跟在甘棠身邊,甚至帶著她一同上朝,時間日久,臣子們也回味過來,此女許是下一任女帝,看待甘棠的目光都變了。 殷受來竹邑的半途中收到了線報,當真覺得甘棠是瘋了,很顯然甘棠一開始護著妲己的時候就打著這樣的主意,不然不會甘源出了這么個幺蛾子,她還順水推舟的接下了。 兩人一年多沒見,連西線合作的事都是商容來談的,殷受在書房尋到的甘棠,見她整個人比前年瘦了一大圈,話到嗓子眼硬堵在喉嚨里發不出,見旁邊一個六七歲的女子給他行禮,握著劍掌心緊了緊,礙于甘棠在場才壓制住心中翻騰的殺意。 甘棠看殷受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朝旁邊的妲己溫聲道,“你先下去罷?!?/br> 妲己點點頭,收拾好東西,便出去了。 甘棠自案幾后頭站起來,繞到殷受面前,拉住他的手在旁邊坐下來,目光在他面上轉了一圈,溫言笑道,“阿受,好久不見,你是不是連夜趕路了?!?/br> 殷受進門之前心里都是怒氣,這時候梗在喉嚨里發不出咽不下去,堵的難受,只任由她牽著,不言不語。 甘棠笑了笑,殷受哪里舍得罵她呀,在一起年歲久了,她把他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多少有些有恃無恐。 甘棠也不提妲己的事,只看著他戲謔道,“我聽說你在大商邑女眷里的名聲糟糕透了,說你是黑煞神沒風度,女子見了你必定得繞行,免得不小心腳滑摔在你面前,不但要背著個勾引儲君浪□□的名聲,還有性命之憂?!?/br> 殷受對著一張日思夜想的笑顏,有脾氣也發不出,只把人松松攬進懷里,心里發悶,“不能跟你比,女帝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有求教必相教,女帝權勢地位樣貌皆不差,手底下門生無數,多少男男女女傾慕的對象?!?/br> 總算是開口說話了。 甘棠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回道,“可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對旁的男子,政務之外多余的話一句都沒有的,你不信,可以去問你埋在宮里的那些暗釘?!?/br> 殷受聽得高興了一些,都不知道他這一年有多思念她,恨不得會飛,能時時刻刻同她見面,殷受低聲問,“你真的要把王位傳給妲己么?” “不一定?!备侍囊矝]掩藏,直接回道,“她現在年紀還太小,長大后如何還當真不知,是否愛民如子,是否有政治野心壓得住朝堂政局,思想路數是否端正嚴明……要考慮的因素太多,若不成,棠地得交到一位賢者手里?!?/br> 殷受素來知道甘棠心思異于常人,但從未想過會瘋狂到這個地步,辛辛苦苦費盡心血得來的江山天下,說讓給旁人就讓給旁人了。 殷受看住她的眼睛,問道,“不留給我們的兒女么?” 在這個時代甘棠這樣的做法大概沒人能理解,就算是甘源,最近每次見面都神色狐疑,心里嘀咕她是不是瘋了,可對甘棠來說,這還真沒什么稀奇的。 棠地根基淺,接手的人資質不好,亡起國來大概和泰山崩塌沒什么分別,馬虎不得,“漫說我們沒有子女,便是有,資質不好,能力品德不讓我滿意,我也不會把江山交給他們?!?/br> 交給殷商王室或是殷受的兒子也是不現實的,這想法,她一旦提了,堂地的貴族官員們,只怕立馬便要起兵造反,再者兩國國體和政體,治國理念皆不相同,冒然為之,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殷受道,“你想好了,介時你我二人殯天,你的江山旁人接手了,我兒子定會揮師踏平棠地?!?/br> “若啃的動,自管來便是?!备侍臏芈晢?,“你父王身體如何?” 殷受搖頭,低頭道,“棠梨,我們合手滅了西伯昌如何?”滅了西伯昌是父王繼位以來的夙愿,只如今的殷商雖比十年前強盛,卻還不足以能將西伯昌的腦袋端下來,若甘棠肯出兵出糧,勝算便有多上幾分。 甘棠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放棄罷,一,這兩年西伯昌老老實實給殷商納貢,侍奉商王絕無越軌之處,且他賢名遠播,若師出無名,反倒惹得其它方國諸侯不滿,得不償失;其二,殷商這幾年才剛剛有了些起色,你冒然發動戰爭,折損民力國力,豈不是讓子民們失望,大周不是那些小方國;其三,沒有必勝的把握,冒然出手,不是智舉?!?/br> 東夷未定,滅西伯,不是易事,殷受何嘗不知,只英雄遲暮,夙愿未了,他想讓父王高興些,“罷了,是我想茬了?!?/br> 甘棠唔了一聲,“我與你去一趟大商邑,后日啟程罷?!彪m說她一點都不想見殷子羨,也不想見微子啟,但感念感謝殷子羨養育出了殷受。 殷受一怔,低頭在她唇上親了親,眼里有亮光,心里的情緒都是歡愉,甘棠把人拉起來,“先隨我沐浴去,今日咱們好好歇息一番?!?/br> 商王身體不大好,殷受為此心情不佳,沐浴完連歡愛的興致都沒有了,只擁著她靜靜地躺在床榻上,甘棠稍稍支起些腦袋,低聲道,“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笔郎洗蟾艣]有誰會想知道自己和親人的壽數,因為過一日少一日,越臨近日期,便越難捱,她有些后悔了,帝乙年紀不輕,身體器官的衰弱老齡化,尋常的小病也變成要命的大病了。 殷受搖頭,“人固有一死,遲早要面對,這件事和你沒關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