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夜里風涼,河水冰冷,甘棠歇息了一會兒便爬了起來,河灘邊再遠一些只看得見是一片黑影叢叢的密林,風吹而過有沙沙的樹葉聲,間或有些蟲鳴鳥叫,配著變得低緩的潺潺流水,顯得清幽寧靜之極。 甘棠眼下耗干了體力,又是夜里光線不明,便沒往山林里去,只挨邊找了棵大樹,踹了兩腳趕走了上頭棲息的鳥,上了樹坐靠下來,一邊恢復體力一邊等天明。 在水里飄上大半夜是一件十分耗神耗體力的事,甘棠靠坐在粗大樹干上,不一會兒便渾渾噩噩起來,不知今夕何夕。 甘棠不曾想殷受的怨念如此之重,都跑到她夢里來了,七竅流血形如厲鬼,不言不語站在她窗戶邊,就用那么一雙沒有瞳眸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僵尸一樣拖著半殘的手臂一步一停頓的走近了,臉面猙獰扭曲,“我如今慘死山林,尸身被野犬啃噬,死后不得升天,全拜你這惡毒女所賜,你下來陪我!陪我一道死!死了我們再一道做夫妻!” 甘棠雖是知道自己在做夢,被那空洞洞的眼睛盯得發憷,卻怎么也醒不過來,索性也不掙扎,亦死死盯著這副恐怖的尊容。 這東西跟看恐怖片一樣,盯得多了,看得仔細了別挪開眼,時間長了也就不害怕了,他死了也不關她的事,她是受害者,就算最后憑實力最終活了下來,受害者的身份也不會變,邪不壓正,她問心無愧,便不需要怕這些歪門邪道了。 殷受抬起血淋淋的手指,伸過來碰了她的臉,冰涼涼的。 甘棠猛然打了個寒顫,從夢中醒來一把抓住了臉上的東西,是風吹過來的樹枝,沾了晨露,所以感覺涼涼的,天雖未大亮,但整個大地已經慢慢從黑夜中蘇醒過來了,天際灰撲撲地泛起些亮光,是黎明前的預兆。 狗吠聲也清晰起來,由遠及近,一甕一甕的朝沙灘上奔去,里頭還夾著一只偌大的黑野豬,這年頭山上沒馴化的狗和豬都不是好惹的,三兩下就能將一個成人撕成碎片。 甘棠居高臨下,很快便看見了河灘上躺著一動不動的‘死尸’,距離甚遠,只看得見一坨黑,甘棠飛快下了樹,握著匕首上前,隔得近了看清楚是殷受那瘋子,心涼了半截,當真是陰魂不散了。 腦袋大概是碰在了什么地方,趴在河岸邊,腦下一大汪干涸的血跡,察覺不出呼吸心跳脈搏,想來是死透了。 這么個認知讓甘棠腦子有那么一瞬間空白了片刻,隨后又平靜下來,覺得造化弄人。 甘棠心情復雜紛亂,一想殷受這檔口死了商王必定扶微子啟上位。 又想這陰魂不散的絆腳石走了,微子啟再難對付,也是干干凈凈清清楚楚的政敵,不似殷受這般夾雜不清偏要弄些幺蛾子,性情反復無常跟精神分裂患者似的,難纏不說,還增加她的精神負擔。 又想他當真不愧為名滿天下為美色所絆的昏君,死在這名目上,英明毀于一世,比原先歷史記載上的還要慘。 縱是政敵,死了便死了,總不能當真讓他尸體被野狗分吃了罷。 甘棠走近了,捅死了兩只山犬,山豬不算大,被餓得瘦骨嶙峋,盯著殷受的尸體垂涎欲滴。 甘棠心里憋著火,三兩下解決了,給殷受探了脈,沒探出一絲活人的氣息,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定定神起身,把尸體反過來,手伸到他腋下,把人拖起來道,“一死恩怨了,我也不記恨你先前想殺我的仇了,看在相識多年且吃過許多你做的飯食的份上,把你埋了,留得個全尸,一了百了?!?/br> 她也得盡快離開這里,夜里唐澤等人不好搜尋,白天便不一樣了。 甘棠四處看了看尋找能埋人的地界,所以說殷受此人陰魂不散,自明川到此處汾水有個分流岔口,他尸體飄來她眼皮底下,真是死了都要膈應她了。 全賴在這生活了二十一年,見的死尸多了,拖著也不怎么害怕。 死了的尸體就比較沉,甘棠聽見叮呤咣啷的聲音,看見他腰間掛著的短劍和陶塤,腳步一頓,喘了口氣又接著往森林里頭拖,他一個旱鴨子自己作死要跳下來,關她什么事。 埋了立個墳冢,刻上牌,唐澤找到后,自會把他牽進殷商的宗廟去。 甘棠心里壓著石塊一樣透不過氣來,知道是她那該死的情緒負擔在作祟,深吸了口氣,把殷受一直拖到了密林里,找了處空曠寬敞,土質略松軟的地界,解了他腰間的匕首,開始刨坑了。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晨光透過樹林灑在大地上,生機勃勃,甘棠擦了擦快滴進眼睛里的汗,喘氣道,“世上再沒有我這樣的良心政敵了,死了還負責給你收尸……” 殷商儲君殷子受之墓,第二十祀丙午。 時間緊迫容不得耽擱,樹片上記錄清楚名字年日即可。 要用把匕首刨出一個成人大小的坑很不容易,甘棠弄得渾身是汗有力無氣不說,匕首也彎了卷了,最后磕到塊石頭,索性斷成兩截了。 甘棠把殷受拖進去,翻土掩埋尸身,半截身子入了土,似是聽見有人阿梨阿梨的喚她的名字,氣若游絲,但確定是殷受的聲音無疑了。 甘棠累得頭暈眼花,幾乎以為自己犯了幻覺癔癥,再想想晨間那陰森可怖的噩夢,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試著探了探殷受的鼻息和心跳,沒發現有氣,她自己體虛病弱,這時候便覺得有些陰森恐怖了。 “棠梨……棠梨……” 這微弱的喊聲或有或無,甘棠往外走了幾步,四處探不出異樣,待轉了幾圈偶然發現十幾步開外后便清凈了,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殷受這廝陰魂不散,定了定神回來后又等了片刻,沒再聽見那古怪的聲音,松了口氣又接著給他埋土了,方才許是她太累了,又與殷受此人糾葛頗深,這才生了幻覺。 “棠梨……” 她不瘋也得真瘋了! 不管是死是活,兩人總歸是個敵人,是他先動的手,她只是僥幸勝利了,將他埋在這兒,也不算缺德。 甘棠把人埋得只露出個腦袋來,耳邊盡是他沒個停歇的喚聲,心里跑過了千軍萬馬,伸手就在他臉上拍了一下,陰沉著臉問道,“你到底死沒死!” 林間只剩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甘棠拍拍手上的土,轉身便走,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殷受是生是死,全憑天意。 甘棠走出去幾步,又走回來,見殷受哼哼了兩聲就慢慢睜開了眼睛,腦袋跟那僵尸似的動得緩慢,轉向了這邊,漆黑的眼眸里一點情緒也無,她整個人后背都起了一層寒意。 他這模樣,再配上晨間那夢境,實在是和詐尸沒什么分別了。 甘棠勉強定了定神,心說許是先前他呼吸微弱感受不到氣流,心跳極度微弱休克假死,她沒探查出他的死活,又或許是他一部分腦細胞死亡,卻未完全死亡,生還也不稀奇。 殷受只覺身上似有千金重,胸口亦透不過氣來,看見自己只有一個頭露在外面,再看看站在遠處的女人,哪里還有不明白的,目如寒冰問,“你打算活埋了我?” 他沒死。 甘棠心里也分不清是松口氣多些還是失望多些,畢竟殷受死沒死,殷商的格局形勢完全是兩個模樣,只他活著,想起先前種種來,當真是怒從心中起了。 第57章 以后 殷受掙扎著想爬起來卻不能,看見旁邊一塊新鮮的木牌上寫著殷商儲君殷受之墓, 渾身的氣血全涌來了腦門上, 想坐起來,卻發現她把土都壓實了, 再加上他沒有力氣,便動彈不得。 他再晚醒來一步, 真要被自己的妻子活埋在此處了。 殷受牙根發癢, 只恨不得鉆進甘棠心里去看看, 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心,這個惡毒的女人。 殷受悶咳道,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彼麄兿嘧R十二載, 便是有仇, 也有恩有情,她下起手來卻半點猶豫也無, 絕情冷肺。 甘棠負手站在旁邊看著,聞言冷笑道,“要是沒有我, 你早被野犬分食, 被豬豕給拱了,就算僥幸活有一條命在, 也得患上狂犬病,現在你還得指望我把你刨出來, 治傷看病,態度給我放好一些?!?/br> 殷受聞言便看見旁邊隨意丟著卷曲斷裂沾滿泥的短劍, 分辨出是自己的那一柄,心里又怒又痛,掙扎想去拿卻不能,盯著甘棠頓時赤紅了眼睛,“你弄壞了我的東西!” 都這副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模樣了,還關心那身外之物。 甘棠不耐道,“你的腦子里是不是塞的全是稻草,被河水一泡不頂用了,我得挖坑埋你的尸體,不用匕首,還能赤手空拳不成?!?/br> 這么大個坑,匕首這么小的體量,能刨開算她力氣大了。 殷受瞧見她看瘋子一般的目光,心中刺痛,不再言語了,長長短短十二載,她統共就送過這么兩樣東西給他,時間太長,許是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你走罷,我不必你管,我在這等唐澤便可?!币笫荛]了眼不看她,他真是什么狼狽樣都被她看見了,她對他無心無情,心里指不定如何嘲笑他。 成王敗寇,他優柔寡斷留有余情才導致了現在這結果,一死不足以為謝罪祖先,他既下不了殺手殺她,被她迷了心智,再糾纏于殺不殺她上毫無用處。 他舍不得她死,只好另謀它法。 這般吵架爭執相互諷刺沒有任何意義,甘棠長長吐了口氣,撿了那斷了的半截匕首,估摸著深度撬土,邊刨邊想她這是折騰個什么勁兒,自己挖坑自己埋,又得自己把人刨出來,兩輩子都沒干過這么荒唐的事。 殷受是禍害遺千年,哪里能這么容易便死了,這命硬的,她無話可說。 甘棠悶聲不語,手上的傷口因為用力帶出血絲來,混著泥土異常刺眼。 殷受目光落在上面,心里刺痛,想伸手,一動卻發現手臂還埋在下頭,見她面色寡白額上都是汗濕,心里堆積高漲的怒氣偃旗息鼓了一些,黯然生痛,看了半響見她挖得吃力認真,忍不住啞聲道,“阿梨,你別來勾我了,我壓根受不住你勾引,你要將我的命拿去,我也肯給你……” 她手上這么點小口子都讓他心悸煩悶,又如何能下殺手殺了她,先前做再多,不過自欺欺人罷。 甘棠正刨土刨得認真,驟然聽了這話,忍不住樂了一聲,“打住,現在想花言巧語裝情圣是不是晚了,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自當天地寬闊,什么事該做不該做,什么話該說不該說,自己思量,不要鬧得最后一絲尊嚴也沒了,那才是不好看?!?/br> 甘棠想著殷受的話,胃里邊有翻江倒海的趨勢,差點沒把隔夜飯都吐出來,“把命給我?你要我命的時候,可沒這么深情的覺悟?!?/br> 殷受自幼到大二十余載,便從未受過這等欺辱,聞言剛消停下去的怒氣又翻涌上來,看著她又怒又失望,“我是想要你的命,可我下殺手了么,反倒是你,我下水救你,你不與我說你會水,扎我兩刀廢了我的手臂,又剪斷了繩索,將我硬按到水里想淹死我,樁樁件件置我于死地,你我相識十二載,又曾答應與我做夫妻,下起殺手來卻毫不手軟,誰更狠心些?!?/br> 殷受悶咳了一聲,苦味溢上心頭,當年她冶鐵,弄出這般尖利的武器,他便動過殺心,可終究沒能下手,反倒越陷越深,釀成今日的禍患。 這么清晰明了的道理前面,他卻連傷她分毫都做不到,殺了她?別再自欺欺人了。 歷史記載帝辛素有機辯之才,甘棠本不善口舌之爭,甚少與人爭辯吵架,又豈是殷受的對手。 且殷受說的話對甘棠來說不是個好現象,這讓她想起了前世的養母來。 養母心里素來不喜歡她,厭惡她,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要被打被丟被虐待,其實并沒有,她的養母盡職盡責好好將她養大成人,究其一生都未曾做過一件對不起她的事,無論是因為感情、還是因為本身為人、為母的道德素養,她都不能說她的養母對她不好。 她上輩子就這么一個親人,想起來印象依然十分深刻。 甘棠晃了一會兒神,又接著開始刨土了,“倒是頭一次見識你詭辯的能力,不過對我來說沒用,你省省力氣罷,別騙你自己了,你沒能殺了我,是沒找到好時機?!?/br> 殷受覺得她天真又絕情,壓著怒氣回道,“你那晚重病,絕無還手之力,我若想要你的命,你還能在這踐踏我么?” 甘棠嗤笑,“那是因為你中了我的美人計,這才錯失了良機?!?/br> 她對他的脾性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殷受看她挖土挖得費力,又想起那日她在他懷里溫言軟語,撒嬌撒癡的情形,心中一甜一軟,不由脫口道,“你既是知曉美人計有用,為何不接著用了?!彼艨虾逡缓逅?,他便是有一百個想殺她的心,也不忍傷她分毫…… 甘棠都以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見他當真看著她不似玩笑,心里無語,懶得理他,把他從坑里拖出來,看了看天色道,“待在林子里只怕不出半日你尸骨都沒了,我好人做到底,先把你送到附近的村子,咱們倆再分道揚鑣?!?/br> 殷受最不想聽甘棠說分道揚鑣,他喜歡她,便也要她喜歡他,沒有半途退縮的道理,他也絕不同她分開。 殷受不良于行,身上到處是傷,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甘棠只好當了回人力車,馱著他一點點往前走,聽他心底的愛意越發深厚濃烈,甚至都實質化成了我愛你我愛棠梨很愛她,愛得不可自拔下不了殺手,心生暴躁,尚有一絲理智在,不想將自己這雞肋的能力暴露在殷受眼皮底下,這才堪堪壓住想將殷受重新丟到黃河水里的沖動。 殷受精分得比精神分裂患者還厲害,大概有兩個腦袋,相互爭執制約,不能統一的對心臟發出指令,這才有這么精分的表現,與他計較這些事,氣著自己反倒不劃算。 就是這廝傳給她的情緒有量變達到質變的效果,不是一件好事,以后還是離他遠一些比較好,免得以后越發揪扯不清。 “棠梨,我愛你……” 他愛她勝過一切,他既對她下不了殺手,便不會在這件事上糾結打轉浪費時間,他另想它法,以后便也絕不會再對她動殺心了。 她強大,他會比她更強大,她能搞出那崩山裂地之法,他也能,不過多費些時日精力人力物力罷了。 他也會讓她心甘情愿臣服于他,戀上他,與他一道白頭到老。 下定了決心之后有如撥開云霧見了天日一般,殷受將自己從牢籠里放了出來,心里便只剩下了濃厚炙熱發酵瘋長的感情,見甘棠無所覺,還能動的手指揪了揪她的耳垂,眉間都是舒朗歡欣的笑意,恣意張揚,“棠梨,我心悅于你?!?/br> 這瘋子! 甘棠聽他竟是不要臉的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且毫無芥蒂,只覺不可思議,腦子里閃過了那么一至理名言,便開口諷刺道,“世上竟有你這等厚顏無恥之人,我真是大開眼界,一邊想殺人,一邊說愛人?!碧澦舱f得出口,便是后世人,要正經說出來,這些話多半也羞于啟齒,哪里像他,還在這空無人煙的曠野瞎嚷嚷。 殷受盡量自己站好,少給她增加負擔,只虛虛靠著她,回道,“我以后再不會想著要殺你了?!?/br> “那真是謝謝你了?!闭l信,誰愛信誰信,把生死性命掛在他一句話上,她是腦袋壞掉了。 他何須說謊。 殷受昏昏沉沉的有些頭暈,也不與她分辨這些,只轉而問道,“棠梨,你緣何戒心如此之重,那日我分明沒動手,你一睜眼就做戲,是一點都不信我不會對你下手?!?/br> 甘棠心里一凝,撒手就將殷受摔到了一邊,“我看你力氣足的很,話這么多,自己走!” 他只是撐著想同她說話罷了,殷受倒在地上便沒爬起來,勉力睜著眼睛道,“我只是想你了,想同你說說話罷了?!?/br> 甘棠覺得她生平最討厭的人除了殷受沒有之一了,煩躁地四處看了看,見他手臂上的傷口又滲出血絲來,四處看了看把他拖到了泉水邊,將沿途采到的草藥洗干凈晾好,打算先給他處理傷口,“識時務者為俊杰,眼下這等情形,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氣?!?/br> 甘棠自輕甲里解了拴在衣衫上的小布袋,里頭的傷藥都用魚鰾裹了一好幾層,防水,她留著給自己備用的,眼下卻不得不浪費在殷受這厚臉皮身上了,再不給他治傷,他便要死在這了。 殷受躺在一邊,看她撕下一層薄膜,里頭一小卷白布還是干凈的,好奇問,“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