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想來情況是真的很緊急了。 甘棠未與崇明爭辯,思量著她身邊最近不大太平,大小事不斷,便點了一千騎兵,準備一道前往崇國。 出了府甘棠腦子里還在想殷受中毒的事。 按道理說殷受該是無恙才對,一來他活了六十歲,二來他身邊的醫師是她一手帶出來的,醫毒水平很高。 可眼下也不能單憑這些來判斷了,這些年因著她刻意提倡引導,許多學舍里出來的醫師制出來的毒{藥連她都沒見過,有些天分高的當真成了醫毒大師,醫毒水平已經不是甘棠能估量的了。 甘棠不敢拖大,聽崇明說了反貞盟的事,心知近來頻頻出事的工坊大概跟這些人脫不了干系,是有人在背后搗鬼,專門針對她攪事情了。 究竟是什么人,她心里也有了個大概,自來做官的、權大勢大的多半都站在了剝削階級上,底層人常年被剝削壓榨,她想讓子民過上生活,勢必要觸動權貴們的切實利益。 哪怕子民們上繳的歲貢和往常一樣,甚至還要更多,也一樣有人不滿意。 地主就如同不知滿足的水蛭,不吸干子民的最后一滴血,便不甘心。 甘棠當即寫了一份告令,讓學舍里的學子們抄錄數十份,快馬加鞭送到各地的工坊礦山總共三十六處,由士兵護送學子,一處處將告令讀給四方的子民聽。 甘棠將告令交給姬旦,請他譜寫為歌舞,傳唱四方。 啟程時甘源又收了一份爐炸的消息,急急送來甘棠這里,甘棠看完,吩咐道,“每個工坊都派兵把守起來,另外查檢可有受傷的,撫恤和醫療都得一并跟上……” “等著罷,這樣的事,以后不會有了?!?/br> 甘棠說完,牽了馬,與崇明一道出府了。 崇明面色凝重,看向甘棠道,“棠梨你一個人面對這些太危險了,不若稟報了王上,讓他出面定奪?!?/br> 甘棠搖頭,“王上若是能拿權貴怎么樣,這些年也不會舉步維艱了?!?/br> 哪一場改革是順利的,她從社會經濟入手,手段雖然已經委婉和緩了許多,但殷商這時候做官的往往也經商,手里掌握著各行各業的技術和工藝,總有正面碰上的時候。 有的選擇和她聯手合作,自然也有嫌她礙手腳,想將她碎尸萬段的。 這些年圣巫女這個名頭,一定程度上來說,已經幫她擋了許多災禍了,她在走一條對的路,并不需要怕什么。 廣場上有人正大聲朗讀詔令,下頭子民聽得義憤填膺氣憤不已,喊聲震得人 甘棠自胸腔里緩緩吐了口濁氣,“我也不是一個人在面對,我和子民們站在一起?!?/br> 詔令一旦發下去,反貞盟的事立刻由暗轉明,浮來水面上。 到時候竹、年、鳴、土四方的子民都會知道暗地里有一個專門做壞事的聯盟,故意破壞牛耕,糧種,學舍和冶煉工坊。 牛二站上了廣場中央,大聲道,“我們以前常常被壓榨,辛苦勞作沒有報酬!永遠有干不完的活,永遠也沒吃飽穿暖過!現在我們有吃的,有穿的,通過自己的雙手賺來了米糧,讓兒女有衣穿,讓父母有糧食吃,不用再吃人,下雪天也不會被凍死餓死了!卻有人像惡魔一樣,毀掉我們能用勞作換回朋貝和米糧、鍛造耕具的工坊和礦山,甚至連糧田都不放過,讓我們的兒女失去上學的機會,要讓我們過以前那種餓死,病死,暴尸荒野的日子!他們是不是該死!我們不能任他們宰割!” “不能任由他們宰割!消滅罪患!” “守衛我們的糧食,守衛我們牢固的房屋!” 動了子民的活路就是動了子民的性命,有一個人站起來反抗,便有千千萬萬人反抗,很快廣場上的喊聲便浩蕩嘹亮起來,數萬人喊得都是一個口號,“消滅殘害田地,壓榨同袍們的禍患,守衛我們的糧食!守衛我們的田園!” 牛二中氣十足,他是跟著甘棠自工坊里出來的第一批,尋常便很有威信,被下首群情激憤的子民們感染了,臉色通紅,說得激動憤慨,“現在已經有jian宄混進了工坊,甚至混到了圣女和儲君身邊,我們要凝結起來,不要給jian賊做壞事的機會,守衛好我們的土地和方國,守衛好圣女!” 子民們是最容易被煽動的,只要他們背后有靠山,甘棠就是他們的靠山。 崇明立在甘棠身邊,握著長戟的掌心發熱guntang,聽著耳邊熱切沸騰震耳欲聾的喊聲,心里生出了百戰沙場的熱切,是將jian宄惡魔斬于刀下的熱血,是守護疆國土地真的決心。 崇明深深吸了口氣,只覺身上連日趕路奔波的疲倦都散去了一大半,精神百倍,朝甘棠道,“子民們縱是把那些人揪出來,只怕也畏于權勢,不敢拿他們怎么樣?!?/br> 甘棠一點都不擔心,提了提韁繩,看著遠處黑沉沉的天,笑了笑道,“不必擔心這個,廣場中央的銅樞放了三五年,還沒到真正派上用場的時候?!?/br> “銅樞收的信可匿名,可署名,舉報和糾察起來就很簡單,等著罷,不出十日,就有結果了,我們走罷,早日啟程?!?/br> 甘棠說完,闔上臉上的面具,輕喝了一聲,揚鞭趕路了。 每月銅樞里收到的信都有數千封,里頭的內容五花八門,魚龍混雜。 提建議的有,記錄風土人情的有,申冤的有,祈福的有,舉報貪贓枉法的也有。 甘棠手底下有特定的機構分揀信息,還有特定的部門負責偵查事實。 當真要查,便沒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百姓們想對她說話,她沒有聽不到的時候。 崇明對圣女的銅樞早有耳聞,卻遠沒有這次事件這么深刻的,旁邊姬旦來送行,看著遠處群群激憤的子民們,半響不語,“圣女伸手輕輕一撥,兵不血刃,殺人于無形,如此一來,那些所謂的反貞盟,四方之內可還有藏身之所?” 崇明勒馬,看向姬旦,略略拱手,沉聲道,“崇明愿周人未參與其中?!?/br> 姬旦淡笑不語,崇明不再看他,揚鞭往前頭追去了。 殷受住在崇國王宮,早早有不少醫師在外頭等著,見了甘棠如臨大赦,一窩蜂全都迎了上來,“見過圣女?!?/br> 打頭的是兩人成親后又回了殷受身邊的醫師伍云,算是甘棠門下的一等弟子了,迎上前來便回稟道,“圣女,此毒兇險,侵襲五臟六腑,臣束手無策,只得用針劑延緩毒性擴散蔓延,儲君昏迷多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br> 伍云快步領著甘棠往里面走,進了院子,外頭跪著不少醫師,皆是戰戰兢兢面如土色,崇侯虎大刀金馬地候在門外,面滿怒色,見了甘棠先是一愣,隨后便叩首行禮道,“崇鷹見過圣女?!?/br> 院子里候著的婢女醫師亦跟著唱合。 甘棠忙將崇侯虎扶了起來,疾步往里面走,“我先去看看殷受?!?/br> 殷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整個人竟是瘦了好大一圈。 甘棠給他把完脈,臉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換了只手,又給他檢查過身體,心都要沉到谷底了。 聽崇明說是有人拿她的消息做套,殷受才冒然前去的…… 甘棠搖搖頭,把這些多余的念頭趕出腦海,告誡自己就算殷受這次受傷和她有那么點不著邊際的關系,但這是兩人結盟后共享利益之外共擔的風險罷,她沒必要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攬。 甘棠重復給殷受檢查,時間越長,旁邊崇明辛甲崇侯虎的神色都跟著凝重起來。 一國儲君出了事,便是了不得的事。 崇明和辛甲最是焦急,終是忍不住開口問,“請問圣女,儲君可還好?” 甘棠定了定神,回道,“毒能解?!蹦芙馐悄芙?,和后遺癥很大,治好后,他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 甘棠絞盡腦汁,腦子里閃過千萬種解毒之法,始終不能相信僅此一役,殷受要變得病弱的事實。 他心口處原先受過一次箭傷,后頭中了微子啟的計誤食了大補之藥,身體原沒什么大礙,只大病都是小禍患積累出來的,這次毒過了五臟六腑,傷了根本,養上三年五載,沒有特定的藥材,都不定能恢復如初。 天生神力的少年變成了病弱的普通人,死不了,但也是致命的損傷了。 崇鷹見甘棠神色有異,心神不敢松,問道,“可是缺了什么藥,圣女可吩咐臣下,便是翻天覆地,臣下也給找出來?!?/br> 甘棠定了定神,先提筆寫了個兩個方子,一個是解毒用的,一個是養身體用的,養身用的藥材里有一味千重草,養心補體用的,很難找,別說是北方,便是整個九州大地,想找到也不容易,希望渺茫。 甘棠把草藥的樣子畫出來,特性也標注好,交給了崇明。 直至甘棠給了藥方,崇鷹和辛甲幾人才跟著松了口氣,紛紛朝甘棠拜謝。 甘棠凈了手,消過毒,先給殷受施了一次針,拔除毒素,放了些黑血。 一番折騰下來,殷受渾身都是汗濕,甘棠也好不到哪里去,連夜趕路本就很磨人,她現在只想看過病先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有精神了再來想殷受身體的問題。 只殷受似是因為受了疼,手指頭動了兩下,竟有醒來的架勢,不一會兒便緩緩睜開眼睛了。 只殷受醒了也不說話,一雙眼里霧蒙蒙的沒有光,慢慢又了點亮色,唇角竟是彎起了些弧度,笑問道,“棠梨,你來啦!” 殷受的語氣跟留守兒童看見老奶奶時的模樣也差不了幾分,笑得傻透了,若非這寢宮里站了好些人,甘棠真想問問他是不是被毒傻了。 后頭的崇鷹崇明礙于甘棠坐在床榻邊,沒上前,但都出聲問他如何了,只殷受跟沒聽見似的,自個在那發傻,許是昏迷的時間太長了,還沒醒過神來。 甘棠點頭,順手拉過被子給他蓋好,溫聲道,“你醒了,可是餓了?!?/br> 溫溫熱熱的被褥將那絲涼寒擋在了外頭,殷受一怔,心說果然不愧是夢里,妻子都關心他餓不餓了,還這么溫柔。 這樣就很好。 殷受想坐起來,發現身體沉得很,起不來,便朝妻子笑道,“棠梨,你湊過來些,我有話跟你說?!?/br> 甘棠一愣,俯身靠近了些,“阿受,你身體未愈,不宜傷神,先好好養傷,其它的事我自會處理?!?/br> 殷受見甘棠一張瓷白幼滑的臉就在咫尺之間,哈哈樂了一聲,抬首就在上面重重親了一口,見面前的妻子臉上侯地起了一層緋紅,雙眸水潤發亮的看著他,只當她是女兒家羞澀,心情越發愉悅。 他真是要醉死在這夢里了,換做尋常,他敢這么親近甘棠,甘棠能將他揍出三尺開外去。 甘棠一來是沒想到殷受病成這樣還有心思耍流氓,二來這寢殿里擠滿了人,她被殷受親了這一口,還真沒法給他一拳的。 甘棠咬咬牙,給他掖了掖被角,開口道,“阿受你怎生如此孟浪,先生和崇侯都在,太失禮了些?!?/br> 崇鷹辛甲尷尬不已,往后退了兩步,咳咳了幾聲,連連道,“儲君無事便好,下臣還有要務要處理,就先退下了?!?/br> 殷受腦子一鈍,順著甘棠的目光偏頭看了看,瞧見床榻一丈外密密麻麻杵著七八人,猛地就想從床榻上坐起來,扯動傷口疼得頓住,這才發現他所謂的‘妻子’神色憔悴蓬頭垢面,顯然是是趕路而來,神志一清,就知道眼下似夢非夢,似醒真的醒了。 “…………”他方才都干了什么蠢事。 殷受眼里神色變了又變,終是歸于沉寂,朝幾人吩咐道,“都下去?!?/br> 崇明猜到自己的好友方才定是渾渾噩噩意識不清,也看見方才甘棠驟然收緊的拳頭,瞧著兩人的架勢,心里想笑,搖搖頭出去了。 人退下后寢宮里便只剩了甘棠殷受兩人,最后退出來的宮奴關了門,寢殿里的光線都跟著暗下來,昏黃昏黃的。 甘棠還是頭一次發現殷受有變臉和演戲的天分,自宮里沒人后,他那面無表情的臉色一點點凝固起來,跟冰塊一樣,一絲情緒波動都無。 殷受開口道,“方才只是做給旁人看的,莫要多心?!?/br> 甘棠點頭,虧得他演得這么真,“反貞盟的事你不用擔心,邪不壓正,眼下只是一時艱難,他們不得民心,早晚都得垮臺?!?/br> 她雇傭匠人,工人,奴人,人牲,讓他們付出勞動便能收獲報酬,讓子民們種地,上給國家的糧稅是定額,那么收成越好,子民剩余可支配的糧食便越多,種滿五年農人還可擁有自己的私田等等。 甘棠雖然只在自己的封地里這么干,但在殷商,這已然是一種新型的,一定程度上能解放生產力的新制度,會在九州土地上帶出新的風潮,這兩年四方之地人口增速翻出兩翻有余,固守舊制度的貴族底下,人手沒有增項,就是最好的證明。 歷代改革人士最大的阻力從來都不是來自于帝王或子民。 舊貴族舊勢力里的既得利益者,才是革新路上的絆腳石,所以反貞盟里都會有什么人,真是想都不用想了。 殷受想坐起來,掙得渾身是汗都沒起來,他不愿在甘棠面前露了弱,心里就很氣惱甘棠來了那些庸醫竟是還沒治好他。 甘棠看他薄唇緊抿費勁地想坐起來,心里亦紛紛雜雜,坐近了些,伸手繞過他的脖頸,又給他后背墊了床被褥,讓他靠得舒服些,“小心些,別碰到傷口了?!?/br> 她發絲落在他脖頸間,癢癢的,就是聞著有股灰塵味,再看她眼下都是青痕,猜她快馬加鞭趕來,心里控制不住起了點甜意,又勉力壓住不漏了形色,便輕哼了一聲道,“你趕這么急,身上都發臭了?!?/br> 醫者仁心,若非他是病人,甘棠真是要撂挑子不管了,“你現在感覺怎么樣,身體可有哪里比較疼?” 殷受一愣,偏頭看甘棠神色,確實沒再她眼里看出怒氣來,再加上方才親了她,她那時候神情也不對,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脫口問道,“我這毒解不了了么?” 甘棠一愣,立馬回道,“解得了,你別亂想了?!笔聦嵣夏芙饬诉@毒也是老天保佑,就是毒解了,找不到養身體的精貴藥,要當病秧子藥罐子了。 甘棠想不通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的,殷受本有能托梁換柱的神力,身手好,以后變成了這樣,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殷受沒錯過微微頓住的身形,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半顆心都涼透了,看著甘棠問,“我要死了么?”若他這是要死了,死前能見甘棠一面,倒成上天對他的恩賜了。 甘棠:“亂想什么,有我在,你怎么會死?!彼€是抽空在醫術上好好研究一番罷,甘棠心里亦一片亂麻,他素來好武,以后自己變成了廢物,指不定會便成什么樣,說不定心理就此扭曲變態,當真變成昏君暴君…… 通常叫不亂想的多半都要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