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殷受往那邊高臺上看了一眼,未言語。 微子衍被馬拱得回過神來,立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聲,瞧見地上的馬食,當即便跳了起來,指著夷風怒目而視,“馬怎么忽然就發了癲,可是吃了豆子的緣故?!?/br> 夷武色變,立刻辯駁道,“不是我們,我們只是撒了馬食,想阻擾你們得一甲罷了,若不信,把馬食帶回去檢驗便是,更何況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沒命了?!?/br> 坐騎停下來吃東西與斗射半途發起狂來,危險系數壓根不是一個檔次,坐騎發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礙物的斗場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殘。 微子衍哪里會信,怒目而視,又將目光看來甘棠這邊,分明是連她也一并懷疑上了。 微子衍還欲再言,見殷受朝他搖了搖頭,便硬將口里的話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風甘棠一眼,悻悻作罷。 人越聚越多,歌聲一遍接著一遍沒完沒了,載歌載舞,甘棠心里壓了秤砣一樣,也不再去看,權當自己是個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難理解并且適應這些東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有護衛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聲才漸漸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頭,幾個學子自然不會越過她去。 臨近出口,殷受追上來,落后甘棠半步,低聲道,“棠梨,今日驚馬之事可否就此揭過不提,甘源若問起來,棠梨你只說不知便是?!?/br> 甘棠未言語,甘源肯定是要過問的,今日大家都錯估夷族兩位王子的實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機會跑在前頭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馬驚了,甘棠作為競爭對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誰是得利者,誰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啟,回去查一查便知曉了。 此人設計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會埋下更大的禍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罷,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禍于你,不過此事暫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過這一次,我殷受記朋友的恩,日后定會報答你的?!?/br> 甘棠開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來微子啟有問題,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名聲不好是一,殘缺者不能為王是二,你若受了難以痊愈的重傷,儲君之位是想都別想了?!?/br> 天家哪里來的親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尋?;始疫€更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終弟及制來繼承王位,微子啟、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繼承王位的資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禮制,一刀切斷了近兩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斷人權路要人性命,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幾個是甘心的。 微子啟只是其中之一。 這計謀雖是簡單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啟的年紀資歷來看,已經足夠旁人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這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币笫荃久嫉?,“棠梨你學識淵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為的由來,不過眼下王室外服不穩,我們兄弟撕開面皮相爭,內服動蕩,讓外族看輕,兵禍是遲早的事?!?/br>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詞,現在的殷商,好比強弩之末,千瘡百孔,已經經不起折騰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當真不是動他的好時候。 甘棠便點頭應了,“好?!?/br> 殷受立馬笑開來,燦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這件事我記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見這些事里里外外的關竅,是因為她芯子里頭有一個二十六歲的靈魂,并且知曉一些殷商的現狀和歷史,可殷受小小年紀,能有這些思量,實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這種東西,大概是天生的,聰明的人大概從小到大都很聰明。 拋開一些成見來看,殷受確實是個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畢竟后世大連、天津、青島、連云港、上海,浙閩廣州這些臨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來的,除卻改革政治、祭祀體制,徹底剔除神權勢力桎梏外,光是經營九州大陸的東南地區,把東南與中原聯系起來這一條,殷受已經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夠后人敬仰萬千的了。 殷受雖沒能一統天下,但南征北戰,經略南方,攻打東夷,功績實實在在不可磨滅。 甘棠看了眼旁邊還年少的帝辛,心說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孫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當真要氣得昏過去的。 ‘紂’這一字,算是十惡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難書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為,亡國后與殷商共存亡,卻落得這么個名聲,實在是有夠冤的。 殷受見甘棠走神,挨近了問道,“棠梨你在想什么?!?/br>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盡歸焉。 甘棠搖搖頭,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煬帝楊廣,并稱煤球三兄弟,一樣有千秋功業,一樣被黑成了碳團,讓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第8章 哈哈哈樂了起來 甘棠用的藥有后遺癥,再來幾場這樣費心又費力的斗獵,她肯定吃不消。 好在商王這次田獵出來的時間已經夠久了,貞人占卜確認好歸期,商王設宴送行來朝的方國使臣,舉行完慣常的田獵祭祀,便告令臣子和士兵們收拾東西,整軍拔營,啟程回大商邑了。 馬車顛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爾得了空,便將一些沒見過的動植物先畫下來,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點調劑。 甘棠這些年習慣了獨處,拒了微子啟殷受等人的拜見,一個人坐馬車也不無聊,只她本身有傷,再加上顛簸勞累,到了大商邑時臉色和精神都不大好,來郊野接她的兩位兄長當即變了臉,拉著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傷,懊惱不已,“讓你跟我跑你不跑,這下吃苦頭了罷!” 甘玉說帶她跑出去這話都說了十年了,甘棠莞爾,擺手道,“我沒事,這點傷對我來說,還不夠看的?!?/br> 甘玉虛歲十七,還沒成年。 甘棠入府的時候甘府里沒有女眷,兩個半大的男孩眼饞別人家有小meimei,她一來府里,立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級待遇,連甘源都排在那后頭去了。 甘源對她感情復雜,甘陽甘玉就單純得多,全當她是親meimei看,珍惜珍貴得不行。 小時候甘玉看她辛苦,時時念叨著要帶著她私逃去別的地方,說那樣她就不用成天訓練學習了,坐騎閃電也是他送的,說是從小養到大,聽話好使,跑路的時候順利些,這些年可把甘棠給樂壞了。 甘陽年二十,剛剛成年,在內服領著職,這時候還一身官服,盯著她臉色發沉,“先回府養傷?!?/br> 甘陽說著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時候傷好了,你什么時候再出府?!?/br> 長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陽的話就是家長的話,甘玉性子跳脫,十六七的年紀,喜歡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聽甘陽這么說,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壓根沒犯事……不關我事!” 甘玉撒潑不應,沒臉沒皮,甘棠看得樂和,沒受傷的右手推著甘玉往前走,邊走邊忍俊不禁地恐嚇道,“二兄你認命罷,你不聽話,這個月的酒也沒有了?!?/br> 甘玉頓時焉了,垂頭喪氣道,“棠梨你哪里來的怪論,許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幾日后照樣活蹦亂跳的,八歲小孩都能飲酒為樂,二兄我十八了,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過得太苦了!” 殷商的風俗是這樣,積習難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這里已經是異類了,小時候一哭二鬧不許甘陽甘玉隨意飲酒,兩個人出于無奈才應了她。 甘棠也不與他分辨,只從他身后伸出個腦袋來,笑瞇瞇問,“那二兄,你聽不聽我的話?” 甘玉扭頭看她笑得眼睛瞇成縫,頓時噎住,半響氣悶道,“圣巫女的詛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這個月就沒喝酒了?!?/br> 甘棠聽得可樂,甘玉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杵著膝蓋在前頭彎下腰來,扭頭道,“上來,別逞強,你臉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br> 甘棠連連擺手,“說了多少遍了,我靈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br> 甘玉就納悶道,“這話為兄自小聽到大,不用你重復,不過你再是神明,現在就是十歲大,上來,別廢話!” 這怎么是廢話呢。 這么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甘棠無奈,神權迷信的社會即簡單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兩月開口說話這件事,不但沒被當妖怪燒死,反倒佐證了她非凡人,這是一個生產力極其低下,人們愚昧,野蠻,血腥,迷信到了極點的時代。 甘陽單手拎著甘棠的后脖頸一提,就把她提起來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罷,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傷?!?/br> 甘棠嗯了一聲,四處看了看見沒人,便沒臉沒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無數次,這時候還當真沒覺得有啥好害羞的。 第9章 棠梨你嘗嘗看看 圣女府的水池占地不小,放眼望去大概有近十畝,雖說比商王室里的金湖小了一圈,可在整個大商邑,規模景致也是頭一份了。 六七月正是天氣炎熱的時候,湖邊兩層的閣樓小筑,就成了個消暑養傷的好地方。 窗邊擱置了一張小榻,上頭放了張小矮幾,筆墨絲帛龜甲筆刀應有盡有,方便甘棠隨時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邊刻了一會兒龜甲,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氣息靠近,眼睛還未睜開,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過來的手臂。 午后的陽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問,“怎么是王子?!?/br> 殷受本是想將她身上的骨刀拿下來,不曾想她睡夢中都敏銳成這樣,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勁,整個殷商不興這樣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撐坐上了窗檐,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溫聲問,“你臉色很不好,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這樣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便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受了傷,在養傷?!?/br> 這真是怪異,甘源和商王為了爭奪占卜結果的解釋權,雙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卻坐在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風自湖面上吹過來,帶起一室清涼,甘棠精神不濟,坐了一會兒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徑自拿過筆,開始在絲帛上作畫,今日恰好畫到了大熊貓。 甘棠自幼練得一手好畫技,將國寶畫得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很是可愛。 殷受在旁邊看她畫得認真專注,配著外頭碧葉清波的美景,便覺得整個人都沉浸了下來,待她筆下行云流水的畫完了一副,便問道,“棠梨你喜歡白貔么,喜歡的話我現在去抓一只來給你養著玩?!?/br> 甘棠抬頭差點沒撞到殷受的下頜,看著少年誠摯的目光,心里有些無奈,隱隱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過聰慧的人幼時幾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驕子,且自身本事過硬,這世上自然難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聲在外,殷受慕名而來,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徹了不可,為此興致勃勃且樂此不疲。 可惜扒開內里她就是個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時間會縮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時候她也就沒什么值得殷受關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測無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會失去興致。 甘棠這么想著,全當他小孩心性,聽他說要送東西,便搖搖頭道,“談不上喜歡,我只是把它們畫下來?!?/br> 甘棠精神不濟,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間掛著的金壺拿下來,遞給她道,“棠梨你喝點酒罷,這清釀可消疾,試試罷?!?/br> 甘棠看他獻寶一樣拿給她,心里微微一動,擱下手里的筆,開口道,“酒在某些情況下確實可以治病,對身體有一些好處,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時候還是疾病的禍端,盡量少喝酒罷?!笔染瞥尚允且笊痰娘L俗習慣,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當水喝,殷受更是個中翹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這,商亡了她下場難說,提起這件事,就想勸一勸他,勸得動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細的金壺,眉目糾結,往前遞了遞道,“味道不錯,棠梨你嘗嘗看?!?/br> 甘棠搖搖頭拒絕了,她就更不喜歡酒了,她對酒犯怵,前世同學聚會,喝了酒,被人設計后朝喜歡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絕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遺癥。 醫生說是一種名為鐘情型妄想癥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針對她的情緒也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困擾了她許多年。 甘棠一睜眼發現這雞肋的功能還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帶過來了,她花時間費精力拿出神農嘗百草的精神摸索著學醫,大部分還是想給自己治病,雖說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盡力試一試的。 不喝酒當真是奇怪無趣極了,殷受沒應反而問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過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br> 甘棠聽他問,頓了頓,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種怪病,犯起病來會愛慕旁人,又或者以為對方愛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笔聼o不可對人言,自她入了考古這個行業以后,心態平和了許多,至少能正視精神疾病也是一種病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殷受聽得吃驚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阿母經常說整個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給我,沒想到棠梨你更厲害,全天下……棠梨你以為你是朋貝和黍米么?” 朋貝是海貝之類的,相當于現在的貨幣,黍米是一種粘性的糧食作物,很珍貴的貴族食品。 真要比起來,性質差不多罷。 殷受眼里星星點點都是笑意,俊美的臉奕奕生輝,甘棠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見他半點沒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換了個方向勸道,“我是說認真的,你既然想恢復殷商盛世,那就得讓你自己,還有殷商上下的貴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們,都精神起來,沉迷嗜酒帶來的惡果,你隨便去軍營、去庭市看看便可?!?/br> 殷受看著甘棠半響不語,旁的不說,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況,大家都喜歡喝酒,有點余糧都拿來釀酒了,當真出了事,拿什么來填飽肚子……你是殷商的儲君,未來的商王,目光便應該更長遠,給臣民們好好做個表率才是……” 甘棠說得認真鄭重,殷受看著手里的金壺沉默半響,爽快應了一聲,揚手將金壺扔進了湖水里,朝甘棠點頭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