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他除了失落于那打了水漂的厚厚一疊銀票,每日都會到送玉坊上去轉上一圈兒。 他雖是太子,但俸祿著實不豐,日常生活不愁,周轉散銀著實不多,若非母后時常接濟,這日子真可以用清貧來形容了,那些個銀票可是他攢了多年才攢下來的,若非父皇拿兵權虎符誘惑他,他如何舍得摸到這遠近聞名的銷金窟來一擲千金! 那個時候的他尚且年少,心思也沒后來那般繁雜,他其實也更喜歡當初的那個自己。 “秦州的燈節很有味道?!?/br> 就在那燈節上,突然消失的玉泠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她喚了他一聲‘沈公子’。 他不解疑惑,要知道,往日的玉泠從來都不會這樣正兒八經地叫他,哪怕他是她的客人,她也只是你啊你的隨口散漫。 從那一晚上開始,玉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一個人可以改變容貌,但是骨子里的氣質改不掉,更何況北鈺從來就學不會南瑗的浪蕩姿態,她打心底里鄙棄嫌惡,如何會容忍得了自己如她那般行事? 他很早就發現了,那個突然出現在燈節的玉泠不是玉泠,而是另外一個人。 他看見了那方手帕,上頭還沾著她殘留的血跡。 她是妖她變成玉泠的模樣,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不怕,他高興,他歡喜。 是啊,他那般好,她來找他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啊,她來了,他會變得更好的。 年少無畏的自信,來的簡單立的執著。 “我就想啊,好歹自己也是京都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你來找我,到我身邊來,定是如我一般思之不忘的?!?/br> 盡管他在她的眼里幾乎看不到多余的情緒,只是一如既往的清寂暗光。 他帶著她回到了京都。 他跪在父皇母后面前,他們眼中是滿滿的失望,他要娶一個歌舞坊的卑賤女子成為當朝太子妃,這分明是被迷了心竅。 父皇嘲笑他:“你還真把自己當個癡情種了?皇家可出不了癡情種來?!?/br> 他費了無數的力氣。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累,有情飲水飽,大抵便是指的那時候的他了。 她成了他的太子妃,她成了他唯一的皇后。 他喜歡每日與她縮在一處,有她在的地方,就連空氣都比別的地兒來的干凈清新。 他喜歡帶著她堂堂正正在別人面前晃蕩,看啊,這是我的皇后,這是我的妻子,這是我的愛人。 這些啊都是你們羨慕不來的。 后來,突然之間就變了。 是在什么時候?是在她對著鏡子摸著那張屬于玉泠的臉說著報復之類他似懂非懂的話,還是她總是打斷他訴說的情意,也有可能是……她從來不會對他說我愛你,卻在他摟著她傾訴歡喜的時候,毫無喜色。 亦或者是,他偷聽到……她在黑蛇勸著她及早抽身離開的時候冷聲辯解著的那一句不愛。 他想糟糕透了,他好像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看她的眼神帶著探究,他希望看透她那個包裹著層層迷霧的心。 他沒有看透她,他看不透她。 沒有經歷過多坎坷的愛情,在兩個內心同樣孤傲的人之間產生了不可挽回的裂縫。 他坐在美人堆里,翹首望著那扇半掩的門。 你來啊,你來找我,就像當年那樣,來找我。 你親親我抱抱我,哪怕是假心假意喚我一聲,過來拉一拉我,我便是丟下所有的一切也會跟你走的啊…… 可是你沒有來。 他身邊是歌舞樂聲,他捧著一顆孤寂的心沒有等來救贖,你看,哪怕他坐在別的女人身邊,哪怕他與別人調笑,她也不會在意的。 他在雪夜驚坐而起,拿著衣袍踏著風雪走進她的庭院里,她不來找他,他便去找她好了,他親親她他抱抱她,他跟她說愛她就好了呀。 她立在屋檐下,仍舊穿著平日里的繁重華袍,她看著他笑,說陛下你這是打哪位美人兒那來呢? 他想要解釋,他想說我沒有,我是一個人一個人! 她依舊看著他笑,一字一言說陛下,我與母后相商要迎了張氏女入宮,宛字封號如何? 他立在冰天雪地,看著她一言一語端莊溫和,言笑晏晏神態自若,滿腹的話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想沖上去,可是大約是天太冷了,將他的四肢都凍僵了,他愣是動不了一步。 北鈺有著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沈瑜歸有著身為男人的可笑尊嚴與自傲。 逃不掉,逃不掉。 沈瑜歸松開他的手,北鈺沉默地坐起了身來,她扯掉他面上的方帕,面無表情:“陛下,希望明日一早我來的時候,你已經寫好了禪位圣旨?!?/br> 她帶著黑蛇走出房門,他撐起身靠坐在軟枕上往著她的背影怔怔出神,這一刻恍若回到了秦州的桃花林,他看著她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 盛清清拉著席則從暗處蹦出來,看著他那模樣差點兒提了劍砍過去:“你想去就去??!”男人就是矯情的很,把人追回來,壁咚床咚地咚,總有一個有效的! 沈瑜歸望了一眼面前這個格外陌生的姑娘,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過往那些日子他在圍墻之外發呆的影子。 他站在圍墻外,怔怔地看著那幢宮殿出神,田福來常說:“陛下,你想進去就進去啊?!?/br> 他回答說:“進不去了?!?/br> 沈瑜歸抿著唇輕笑著搖了搖頭,對著盛清清回道:“去不了了?!?/br> 過往已經走的很遠很遠了,她和他早就去不了了。 第一百零一章 對于沈瑜歸說的話, 盛清清不是很懂, 她歪著腦袋看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男人, 嘴中的話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她扯了扯旁邊的席則,席則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這才拱手喚了一聲皇兄。 沈瑜歸將滑落的錦被往上拉了拉, 閉眼道:“小五,你去把田福來和屈卿叫進來吧, 順便叫他備好筆墨?!?/br> 席則驚詫:“皇兄……你這是要……” 他也是聽見了北鈺離開之前留下的那幾句話的:“你莫不是真要寫、寫……”席則吞吞吐吐,禪位圣旨幾個字始終沒能說出口來。 沈瑜歸輕嘆一聲:“去吧?!?/br> “可是、毅兒……”毅兒今年尚不滿十三歲, 且多年來從未沾碰過絲毫朝事, 朝政大事事關天下,豈能兒戲? 沈瑜歸依舊閉著雙目:“我知你憂心什么,小五,她此去無期,我想著好叫她安心吧。朝政大事,你我都在呢?!?/br> 他堅持如此, 席則也不好多說什么,畢竟他這位皇兄在朝堂上向來說一不二, 他了然頷首出了門,屋內便只剩下兩人了。 盛清清就立在北鈺剛才坐的椅子旁邊,她雙手搭在扶椅上, 檬星星在她腳邊咬著她的裙角。 “陛下,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對我那堂妹另眼相看嗎?”盛清清的心頭一直纏繞著這個疑問,從她未穿越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心頭存疑, 現下正好有這個機會,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開了口。 沈瑜歸側頭,睜開雙眸,好一會兒才緩緩啟聲:“她琴弾的極好?!?/br> 盛清清不解地嗯了一聲,盛蔚蔚的琴卻是弾的很好,可是比她弾的更好的又不是沒有,他一個堂堂帝王會因為琴曲就另眼相待了? 沈瑜歸輕輕一笑,她的琴也弾的很好。 她們的琴都無情,他卻愛極了那琴音,可后來她便再也不碰了。 屈之玉先席則一步進來,她恭立在床前:“陛下?!?/br> “這圣旨便由愛卿你來擬吧?!鄙蜩w擺了擺手,指向田來福領著小太監搬進來的筆墨硯臺。 圣旨之事兒與盛清清毫無相關,但席則卻不能就這樣離開,他看著盛清清不停打著呵欠的模樣,眼中含著擔憂:“現在宮門已經落鎖了,我不如送了你到母后那兒去?” 盛清清搖了搖頭,她抓著他的手:“我不能待在這兒嗎?” 席則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你不嫌累就行?!?/br> 皇帝禪位不是什么小事兒,寫完禪位圣旨,后又有各項安排事宜,一直到天蒙蒙亮,所有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北鈺已經褪下了屬于皇后的繁重華服,她再踏進紫宸殿的時候,是屈之玉捧著圣旨到的她面前,她在正堂里往后看了看,沉默地將圣旨打開看了看,確信沒有什么大問題后才又將它交還給屈之玉,她后退兩步對著屈之玉躬身拜行大禮:“以后,還望大人多多照顧我兒?!?/br> 屈之玉連道不敢,她往后抬了抬手:“娘娘不進去看看陛下嗎?” 屈之玉是當朝寵臣,沈瑜歸視她為心腹,很多事情都會與她說道,她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些事兒。 北鈺微微一笑,道:“不了,我該走了?!?/br> 屈之玉愕然:“走?娘娘是要去哪兒?” “去我該去的地方?!彼龑⑿渲械拇善咳×顺鰜?,交遞給屈之玉:“勞煩大人將此物交與景國公或者盛姑娘?!?/br> 北鈺轉身就走,黑蛇跟在她身后,心中戚戚然。她拍了拍黑蛇的手,一邊抬腳跨出門檻,一邊笑道:“你以往不是常叫我早些脫身離開的嗎?現在這副樣子又是何苦來的?” 黑蛇辯解道:“以往可不是現在呢?!?/br> “娘娘,您等等,您等等!”田福來跑的氣喘吁吁,總算是在紫宸殿的石階之下追上了北鈺和黑蛇,他胖嘟嘟的白凈臉上扯出一抹笑意,雙手遞上了一個荷包:“您拿著吧,陛下說,他就不來送您了?!?/br> 北鈺拿過荷包,是有所覺地抬眼看向紫宸殿的大門,那里除了幾個守衛外再沒了別的人,她將荷包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那里面的味道叫她一怔,心頭兀地一酸,這里面是…… “他和毅兒……就勞煩公公你多多照料了?!?/br> 田來福抹了抹眼睛,雙腿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叩拜道:“您放心,奴才省的?!?/br> 北鈺扶他起身,回以微笑,她左手勾起身后的兜帽輕輕扣在頭上,黑色的斗篷罩住了她大半的身影,只裙角下端露出一抹月白,她緊抓著手中的荷包,飄落的雪花輕觸到她的指尖,冰冰涼涼。 她與黑蛇頂著漫天風雪,一路往前,在最后身影漸漸遠去的時候,她回了頭,對著紫宸殿的大門偏頭一笑。 他從門后走出來,冷風瘋狂地灌進薄薄的褻衣里:“她會好好的嗎?” 盛清清將屈之玉給她的瓷瓶塞到席則手里,望了一眼面色蒼白的沈瑜歸,回道:“會的?!睍煤玫?。 沈瑜歸捂著心口,腳步虛浮地走進正堂,里頭的暖爐正冒著熱氣,叫他被吹的滿身的冰雪霎時消融,浸涼了衣裳。 盛清清眨巴眨巴眼睛壓住里頭的泛起的淚光,她不解地靠在席則身上,甕聲甕氣道:“我感覺怪怪的?!?/br> 席則的手掌輕攬著她的腦袋,下巴輕放在她的發頂上:“怎么了?” “以后……”她退出他的懷抱,仰頭望著他:“你也會走嗎?” 他唇角微揚,眼中噙著流光:“你不叫我走,我便不走的?!?/br> 她踮起腳尖,雙手捧著他的臉,目光專注:“那……如果,我忘記告訴你別走呢?” 他知曉她心中在想什么,低埋了頭與她額頭相抵,柔聲道:“我也不走,你打我你罵我你不理我,我也不走,我哪兒也不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