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謝知行垂著眼,照著當初粗粗瞥過一眼的棋盤證書說:“云南昆明?!?/br> 棋友捏著下巴思索,“說起來現在市面上不少拿云南榧當日本榧木賣的。要是真云南榧也就罷了,雖然手感稍差一些,終歸還是好東西,就怕有些不識貨的外行人……”說話間他意味深長瞄一眼側旁坐著的小姑娘,“喲,瞧瞧我,多嘴了?!?/br> 謝知行拿起手邊的茶盞,“良材本就難得。你我活得年歲長還算懂得分辨一二,有些年輕人一時間分不清楚也在所難免?!?/br> 他們這場對談步步暗示,令人極其不適。 江棠棠聽出這些話語里的指向性。換作別人,她早就出言相譏,可心里還謹記著謝申的交待,況且對方畢竟是長輩。 包廂內煮茗焚香,清淡的香氣讓她心緒稍稍平靜。 謝知行抿一口清茶,不動聲色觀察她的表情,卻聽她開口說:“謝爺爺,送您的棋盤是我爸爸的朋友選的,他也算半個行家應該不會買錯。不過我是真的不太懂這些,您要是不嫌我笨,以后教教我怎么分辨?” 他微怔,捏在手上的茶杯一時忘記放下。 一旁站著的小陳輕咳一聲,順勢抬手掩住不由自主翹起的嘴角。 謝知行放下茶盞,聲調愈沉,“有些東西不是教了就能馬上學會?!?/br> 江棠棠笑顏依舊,“嗯,我不著急,您可以慢慢教?!?/br> 眼見謝知行的臉色泛過一陣青白,這下連棋友的表情都有些收不住了。今天按照謝老的要求扮這個惡人實非本意,其實他看眼前這位姑娘蠻不錯。謝老爺子就是要求太高,看誰都拿標尺去測算精度。 他審時度勢,找個借口恰時退場,連帶著小陳也一并出去。 安靜的包廂里謝知行默了半晌,終于開門見山,“棠棠,你要是以我老朋友外孫女的身份讓我教你,我當然不會拒絕,但是你現在要以小申女朋友甚至是未來伴侶的身份討好我,我不接受?!?/br> 江棠棠收起笑容,正色道:“謝爺爺,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只要您說,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去做?!?/br> 愛一個比自己優秀百倍的人,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個道理她已經有了越來越深的體會。 謝知行看著她,輕嘆口氣,“棠棠,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能辦到。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認為你和小申并不合適。你天性歡脫不喜拘束,而他則相反,凡事要求極致完美?!?/br> 江棠棠稍稍急聲:“可是他從來沒有要求過我……” “哦,”謝知行打斷,“所以你就覺得你們這樣很不錯是么?可是,凡事論及以后,總是要回歸現實。小申需要的不僅僅是一位能哄得他高興的另一半,那人必須還要能在生活上照料他,在事業上協助他?;蛟S你此刻心里想我這人真是個老古董,但是我的標準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更改一毫?!?/br> 江棠棠眼睫微纏,眸光落在茶杯上不發一語。 謝知行看著她這幅失落模樣,到底還是有些不忍,但話已經說到這里,干脆一次挑破,“我只是把你們未來勢必會遭遇的矛盾提前攤開說。兩個生活背景,個性和社交圈截然不同的人,能走到最后的幾率遠遠小于那些門當戶對的伴侶?!?/br> 他緩了緩語氣,“我既不希望我這位故友家的小朋友因此失了她的本真,也不希望我的孫子一時頭腦不清楚耽誤你??偠灾?,我的態度簡單明了?!?/br> “我不同意?!?/br> 謝知行這番話不是惡言相向的羞辱,可分明透著不容辯駁的立場。 他原本是希望她知難而退,可她偏偏不退。明天如果謝申在場,要是知道他這樣說免不了又是一場爭吵,于是才有今天這刻意為之的“偶遇”。 江棠棠抬眸,眼角發澀,手指在桌下拼命掐著自己大腿,忍住快要奔涌而出的情緒。 謝知行偏過頭看窗外,等了等,沒等到她開口,又回正目光,“好了,我該回去休息了。謝爺爺知道你不喜歡苦味,讓人給你沏的這杯是番石榴茶。這里的賬我已經結過,你可以慢慢喝,想清楚我剛才對你說的話?!?/br> *** 謝知行下樓來,等在一樓的小陳和棋友見他身后沒跟著人。 棋友問:“那位小姑娘呢?” 謝知行敷衍而過,“還在樓上?!?/br> 棋友斟酌著開口:“謝老,我看姑娘人不錯,對您也肯用心。年輕人的事情其實……”一看謝知行的臉色越來越沉,他硬生生把后半句話憋了回去,“得,那咱一起回去吧?!?/br> 三人從大門而出,謝知行走在前頭,剛走沒兩步側肩撞上來一人。 他蹙眉看去,只見那中年男人手里扛著煤氣瓶正要往街對面的夜排擋走,相撞后不耐煩地沖道:“看什么看,老頭子走路不長眼???沒看見老子搬東西呢?” 謝知行面色不虞,正要開口,被后面的小陳低聲勸阻,“算了老爺子,和這種人計較什么?!?/br> 謝知行離開后,江棠棠手里捏著杯壁,看著茶杯中泡的番石榴葉一動不動。 先前已經設想過很多種和謝老爺子正面交鋒的場景,剛才那番對話沒有想象中的火光四射厲聲急辯,卻至始至終由他主導。 謝知行只差沒有擺明了說,自己根本不想了解自家孫子這個所謂的女友,只想告訴她他們不相配。 *** 謝申在相機店的沙發上坐著,等店員把他剛買下的那只相機裝好。 今天那位老板不在,是老板兒子當差。他聽謝申說自己是從明市特地過來的,便攀談起來,“你這是趕巧了,在你之前也有個先生打電話過來問這只相機。當時是我接的電話,也怪我業務不精,直接和人說店里沒有?!?/br> “后來過了幾天忽然想起這事兒,吃飯的時候問了問我爸才知道原來咱們店里還真存著一只,結果隔天給對方回電話他又說不需要了?!崩习鍍鹤由昧?,自顧自繼續道:“之前明明還問我有沒有渠道最好能找到兩只,讓我們幫忙留意著,說要是只能找到一只也行,他要拿去送人當生日禮物?!?/br> 謝申聞言微詫,眼眸快速地縮了下,摩挲著手腕上的珠串未置一詞。 店員將相機和配件裝好進袋,從柜臺后出來遞給謝申。 他從沙發里起身,接過袋子問正同他侃侃而談的人:“冒昧問一句,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后來說不要了我就把他留的聯系方式刪了?!崩习鍍鹤酉肓讼?,“只記得好像姓賀。對,姓賀?!?/br> 似是意料之中,謝申彎了彎嘴角,“謝謝?!?/br> “沒事兒,應該的?!睂Ψ剿退鋈?。 一切順利,原路返回機場。 過完安檢,候機室里。 謝申從紙袋里拿出那只相機的包裝盒打開,用手機拍下一角發給江棠棠。 【猜猜看,這是什么?】 那頭遲遲未有回復。 或許是她店里有事在忙。航班差不多要開始登機,謝申未作他想,將盒子歸位,起身拿起外套往外走。 登機廊橋里前后都擠著人往前行進,狹小空間空氣悶熱。他卻因為想到某人到時候見到這只尋尋覓覓的相機時驚喜的表情,靈臺一片清明。 回到明市一落地開機,amber的電話便竄進來。 只聽那頭在電話接通后急急出聲,“謝總,江小姐出事了!” 謝申聽完她的簡述,拿著手機的那只手一瞬僵住,掛下電話疾步往停車場走,一邊打江棠棠手機,還是無人接聽狀態。再撥程陸手機,響了幾聲又斷線。 車駛上機場高架,amber又來了電話匯報最新情況。 “我托人打聽了,事故原因還在調查,聽說應該是那條街上有家商鋪用了違規灌裝的液化瓶導致的泄露爆炸。江小姐當時正好在那家夜排擋對面的茶社里,受到了波及?,F在所有傷員都就近送到市三院救治?!彼豢跉庹f完,稍稍緩了緩,“謝總,我在三院也有朋友,正在幫忙打聽江小姐的狀況,您先別急?!?/br> 怎么可能不急?謝申握在方向盤上的手都快打顫。 他過往的人生里,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無措。明明一切都在往預想中好的方向進展,上天卻突然開了個極糟的玩笑。 窗外夜色簌簌飛過,光影交錯亂得和他的思緒一樣。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一貫的冷靜,可心頭那股快要嘔到嗓眼的難受勁根本壓不下去。 此刻正值下班高峰期,下高架后開了一段便被堵死在路上。他掌心按喇叭震出急厲聲響也無濟于事,擼了把頭發氣得將手重重打在方向盤上。 *** 進了市三院大門,謝申顧不上車停得歪斜,一摔車門就往樓里跑。 住院部十二樓,程陸守在江棠棠病床邊心疼得恨不得幫她受這一下無妄之災,“還疼嗎?” 江棠棠搖頭,勉強扯出個笑,“還好?!?/br> “什么還好?”程陸眉頭皺成一團,“醫生都說了,深二度燒傷。要不是今天那老頭找你去茶社,你在店里呆得好好的也不會……” “好了舅舅,”江棠棠打斷他,又說:“你手機借我用下?!?/br> 程陸勃然作色,“不借!我收回白天那話,謝申那臭小子連自己家老頭都搞不定,以后還指望他護著你?我告訴你啊,他們家不喜歡你,我他媽還不喜歡他呢!” 他在江棠棠還在茶社逗留的時候給她打過電話,原本是想和她說要晚點回店里,卻聽出她情緒不對,追問之下才知道是謝知行今天去找過她。 這通電話打到一半,就出事了。 程陸這頭話音剛落,就見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謝申的目光和江棠棠對上,從干澀的喉嚨里咽下口氣,腳步未停三兩步走過去,“怎么樣?哪里受傷了?!” 程陸語氣兇急,“打你電話的時候你人在哪兒呢?現在知道過來了?” 江棠棠扯了扯他衣袖,“舅舅?!?/br> “干嘛?”程陸一下站起,“謝申我告訴你,醫生說了棠棠腿上燙傷的地方以后一定留疤。她是個女孩兒,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嚴重?你當玩兒呢?!” 江棠棠急辯,“面積不是很大,而且在大腿上,夏天穿熱褲都看不見的?!?/br> 程陸兩手叉腰,“你別跟我說這些!傷哪兒不是傷?!你一細皮嫩rou的小姑娘好端端身上留這么深一個疤,你爸要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旁邊一床的病人家屬嘖聲,“小聲點兒行不行啊,就你們家有病人???”說完一把拉起隔簾。 江棠棠看一眼謝申,對程陸道:“舅舅,我好餓,想吃黃桃罐頭……” 程陸長吐一口氣,知道她這是要支開他,“行行行,我去買!” 等他一走,謝申俯身摸江棠棠的側臉。 江棠棠分明見他面色燒紅,觸到自己臉上的指尖卻是冰涼,完全不像平日那樣。她本能地縮了縮臉,謝申好似意識到,趕緊抽回手。 她卻把那只手抓住,又蓋回自己臉龐,眼淚終于無法遏制地從眼眶滾出,“申哥,真的很疼……” 她唇色蒼白,發絲沒有章法地貼在兩頰,杏眸里光色暗淡,盡是后怕的懼意。剛才怕程陸遷怒,她就一直忍著,現在獨獨面對謝申,那些隱忍的痛楚便加倍翻涌出來。 謝申心口一緊,將她牢牢抱在懷里,“沒事了,沒事了?!?/br> 江棠棠半坐起身貼在他胸膛上,聞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和她滑落到嘴里的淚混到一起,更添苦澀。 情緒積壓爆發,她越哭越來勁,聲線像被細線割裂,“舅舅說打你……電電話都打不通……我還以為你,你不要我了……” 謝申輕拍著她的后背,不知是在安撫她還是在安撫自己,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這種聯想,此刻卻分不出任何旁的心思去分析。 他柔聲哄人:“我因為在飛機上所以關機了,怎么會不要你呢,嗯?”又道:“我們還約好一起去見我爺爺,都到這地步了還能不要你?” 聽他這樣說,看來是還不知道謝老爺子今天單獨找過她。 江棠棠動了動腿扯疼傷口,“嘶”一聲倒吸涼氣。 謝申趕緊放開她,立起一個枕頭給她當墊背。 江棠棠整理一番情緒,半開玩笑:“我怕我燒成豬頭,你肯定嫌棄死了。反正我們又沒有結婚,你想退出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br> 謝申從邊柜上拿下濕巾扯出幾張給她擦臉,“不瞞你說我最愛吃里脊rou?!?/br> “你才里脊rou呢!”江棠棠搶過濕巾自己擦,把淚痕擦干凈才問:“要是我臉真的被燒傷了,你還會和我在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