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沈兆麟裝作沒聽見,手指指前頭:“過去這條街就到了?!?/br> ……行吧,修行在個人,她上門說媒也沒用。 宅院在長巷深處,十分清凈,人走在里面,都能聽見腳步聲的輕微回響,沈元歌遠遠地看見里面烏檐斜飛的一角,道:“這地方不錯?!?/br> 沈兆麟道:“姥姥畏熱,這個地方夏日時清幽涼爽?!?/br> 沈元歌頷首,漸漸地已然走到宅邸門前,宅院不大,但格調布置的十分雅致,沈元歌一個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白墻青瓦的江東,然而墻邊只是長著幾片青苔,沒有繞裙而過的潺潺清渠,她跨過西院的月門,一團絨白飛撲過來,在沈元歌腳邊半尺遠的地方停下,抬著小腦袋瞧了半晌,喵嗚一聲,躍進了沈元歌懷里。 沈元歌頗是意外,伸手將其接住,訝然道:“小白?它怎么會在這兒?” “被春菱養熟了,搬家時自己跟了過來?!?/br> 話音未落,端著食盆出門的春菱看見沈元歌,睜大眸子,喃喃喚了句:“姑娘?”她使勁擦擦眼睛,才確定沒看錯,忽地喜極而泣,顧不得掉在地上食盆,轉頭就往回跑:“老夫人!姑娘回來了——” 沒一會,甄母便拄著拐杖出現在門口,將已經迎上前的沈元歌摟進懷里,話未出,老淚已然縱橫,半晌才喚了一聲阮阮,顫聲道:“可盼死姥姥了!”沈元歌眼底酸楚一下便涌了上來,聲音里也不自覺帶了哭腔:“阮阮不孝,如今才回來,姥姥罰我罷…”甄母緊緊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遭,道:“傻孩子,說的什么話,你好好的姥姥就放心了,在外頭可沒受委屈吧?” 沈元歌搖搖頭:“我一切都好?!闭缒柑帜ㄋ难劢牵骸澳潜愫?,”她眼中又有水光積蓄,“當年你遠去西南,姥姥只以為再見不著了,不想還能有親自見你回京的這一天?!鄙蛟璐饝?,掏出帕子來給她拭淚,甄母終于緩過勁來,轉向沈兆麟道,“你這孩子,昨兒還傳信說今天到不了,讓我別等,突然就來了,什么都來不及準備!” 沈兆麟笑道:“我若告訴姥姥今天到家里,免不得您一大早便要開始苦等,倒不若我們這么來了,姥姥上半天便沒那么難過,還能收一份意外之喜,這不是兩全其美么?怎么姥姥還怨起孫兒來了?” 甄母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越發油嘴滑舌?!?/br> 沈元歌道:“外頭涼,姥姥別在門口站著了,快些進去罷?!彼龜v甄母進屋,甄母絮絮同她說著話:“好不容易回來了,有什么想吃的,讓下人們去張羅,同姥姥一起住在西院吧,也好時時見到你……” 沈元歌一一應下來:“都聽姥姥的?!?/br> 甄母坐在榻邊,拍拍她的手背:“一恍三四年,我還以為你們得成家了,蕭廿的事,兆麟與我說了一些,沒想到他竟是燕啟之子,你們二人也是緣分匪淺,焉知不是上一輩未盡的福分落在了你們身上,這次既然回來了,該過的禮還是要過的?!?/br> 沈元歌道:“不急,他此番在烏氏受了傷,待他身體好些,再商議不遲?!?/br> 甄母點點頭,沉吟著哦了一聲,有道:“傷不嚴重吧?有沒有落下什么病根?” 沈元歌微笑了下,搖搖頭。 甄母放下心來,憐愛地摸摸她的鬢發:“阮阮也算熬出頭了,姥姥就想看著你們姐弟倆各自成家,安樂順遂,百年之后,也好向你們母親有個交代?!?/br> 沈元歌心中涌上一股溫熱的暖流,握住了她的蒼老的手。 沈府這邊其樂融融,到了燕府這邊,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蕭廿當然知道除了燕啟,他不可能受到府中任何一個人的歡迎,他和燕家母子之間的矛盾,從根本上就無處調和。 不過對外人,他也從不放在心上,沒的帶累到自己的情緒。 去新建的祠堂祭拜過母親,蕭廿便出來了,對燕啟道:“父親才回府,好好歇息,我便先走了?!?/br> 人人都看出來的事情,燕啟怎會感覺不到,已然十分不快,聽他這就說要走,心里更是一空:“不在家里住下么?”“我多待多久,這府中諸人會不自在多久的,包括您,”蕭廿笑笑,“父親不必介懷,人之常情罷了,我只認一個父親,在哪里都是一樣的?!?/br> 燕啟沉默片刻,終是道:“那好罷?!彼幢銓⒏心缸拥呐懦夂筒粷M強壓下去,也是有害無益。 “白姑娘讓我去京郊隱院養傷,臨近年關,人事繁雜,長淵中人最厭這個,省的她兩頭跑,我也借此機會躲個懶?!?/br> 燕啟頷首,目送他上了馬車,聽見車內傳來壓制的咳嗽聲,將眼睛移到別處,使勁攥了攥拳,待馬車軋軋聲遠了,轉身回了府中,吩咐下人道:“準備我的朝服?!?/br> 錢氏迎上來道:“老爺才回府,要朝服做什么?” 燕啟腳步不停,邊走邊道:“先行入宮向皇上述職?!?/br> 燕啟步子邁的很大,錢氏一路小跑著才能追上:“怎么突然這樣急?午膳都還沒用…”“北疆事多,一樣樣奏上去,不少費時,再不走宮門下鑰之前未必能出來?!?/br> 錢氏本想說讓他明天再去,燕啟已然道:“我今晚不回來了,去老陳那里?!?/br> 他跨進門檻:“小廝伺候便是?!?/br> 房門關上了。 錢氏停在回廊中,重重扯了兩下手中的絹子。 翌日一早,蕭廿從院子里出來,準備入宮去,不想馬車才走到內城門,便被早早候在那里的傳旨太監給攔住了,蕭廿撩開車簾,李元春風滿面地迎上來笑道:“將軍,陛下體恤您傷病未愈,不能見風受寒,特命奴婢們在此候著,引您到新府上去,不必再進宮走這一趟了?!?/br> 蕭廿微微一愣:“新府?” “是,將軍此次前往北疆退敵有功,陛下賜了宅院,昨個兒才派人打點好,請您移步,咱們過去再宣旨?!?/br> 蕭廿沒動,李元適時添上一句:“將軍放心,北疆諸事昨天燕老將軍入宮時已經和陛下詳述備盡?!?/br> 蕭廿頷首道:“有勞李公公?!?/br> 李元連聲道不敢,吩咐幾個小太監去前頭帶路。 不多時,馬車在城北一處宅邸前停下,李元殷殷來扶蕭廿下車,蕭廿推辭道:“公公是御前的人,使不得?!崩钤侵錾淼?,訝異于他的謹慎,轉頭喚身后的隨從上前伺候,自己上前引路:“這處宅邸是圣上登基后才翻新過的,城北地脈暖,正適合將軍安養,將軍當心門檻?!?/br> 兩人進入正堂,李元又提醒道:“將軍往前看?!?/br> 蕭廿順目望去,只見屏風下的長案上擺著一桿寒光凜凜的長.槍,目光頓時凝?。骸斑@是…”“這桿亮銀槍是圣上親賜,和當年蕭將軍領兵退敵時所用兵器是一樣的,如今將軍再入將門,便差匠人打了這一支,賜予將軍?!?/br> 蕭廿眸色一動,沒有上前觸碰,道:“多謝陛下?!?/br> “圣上還說,將軍此番立功,本當再晉,正逢京畿北軍營的長官年老乞骸骨,圣上便頒了旨意,只待與將軍做交接?!?/br> 蕭廿眼皮一跳,北軍營么? 說話間,兩人已入正堂,李元笑的見牙不見眼,將明黃卷軸取出,道:“將軍接旨吧?!?/br> ... 甘露殿內,袁衍對皇帝道:“陛下,北軍營內衛京師,外備征戰,直隸朝廷,乃京城軍師之重,燕崇尚且年少,陛下便予他如此職權,是否有所不妥?” 裴肅撥著茶盞:“袁卿是知道的,熙承帝在位時,北軍營懶散如一盤散沙,朕需要一個剛斷果決的將領好好規整規整這群少爺兵,燕崇雖然年少,但天生將才,擔得起這個位子?!?/br> 袁衍沉默片刻,又道:“燕少將的確殺伐果斷,但從衛京之戰和北疆退敵兩役看來,此人也并非守常蹈矩之輩,慣于劍走偏鋒的人,一身反骨,若手中職權過高,微臣擔心…”“任何人都有可能,燕家父子不會?!迸崦C將手一松,茶蓋敲在杯盞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朕自有考量?!?/br> 袁衍眉頭微蹙了下,也只得道:“臣謹遵圣意?!?/br> 裴肅擺擺手,讓他下去了。 殿內沉靜下來,裴肅盯著案前香爐中漫出來的裊裊白煙,望了片刻,往椅背上一靠,閉上了雙目。 他下這道旨意,一來的確是看中他的才能,二則也是想用這個職位將他拴在帝都——京畿將領,首要職責是拱衛京師,不到十萬火急的時候,一般是不會領兵出征的。 至于第三…… 元歌和燕崇的事,驍兒那孩子心思深沉,想來有了這個牽制,總能保她安穩一些罷。 裴肅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女子溫柔的笑靨從腦海里跳出來,他揮不散,隨她去了。 ... 蕭廿沒有立時接旨,道:“末將資歷尚淺,且如今傷病未愈,恐無力接手京畿軍營,若因此延誤軍中事務,豈非罪過?!?/br> 李元笑道:“這些事圣上都考慮過了,軍營事務龐雜,且肅殺氣重,將軍的傷的確不宜勞心勞力,是以還未應允現任長官告老還鄉,只先掛個名兒,營中事宜暫且交予燕陳兩位將軍料理,待到明年秋重新編軍時再全盤交予將軍,將軍不必擔心?!?/br> 后路堵得嚴實,這是下了死令要讓他留在京城了。 蕭廿眉鋒微沉,元歌那邊怎么辦? 李元心里也嘀咕,先前太子有意讓他前往戍邊,這頭回來圣上就下了這么一道旨,父子倆倒像是對上了。 不過他就是個傳話的,這事他可管不了,李元將圣旨合起,往前一遞,向他道:“將軍,您看…” 蕭廿回神,將圣旨接在手中,俯首道:“臣燕崇接旨?!?/br> 這一道旨意接下來,他便知道,以后京中再無蕭廿,只有燕崇了。 第79章 李元走后,他站起身,目光轉到那桿長.槍上,微微定住了。 亮銀槍身長八尺,精鋼混金,鷹首吞刃,無處不透著殺伐寒氣,燕崇走上前,慢慢抬起手。 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右手穩穩握住了槍身,左手卻仍然不聽使喚,手指無法屈伸,他試著單手往上提,失敗了。 即便提的起來,也不可能只用一只手提著八尺長.槍上陣殺敵。 好像從蕭廿這個名字成為往事開始,他曾經使的出神入化的蕭家槍術也離他而去了。 燕崇將手松開,房中沒有燃炭火,一股寒涼之氣順著脊骨竄上來,他肺腑一陣疼痛,掩唇咳了兩聲,吩咐道:“來人,去沈府?!?/br> 燕崇到沈府時已經將近正午,沈元歌和春菱在廚房里團餑餑,見到他來,沈元歌放下手里的東西,喚了聲蕭廿,迎出去道:“這么早就來了,還沒用午膳吧?在這里吃?!?/br> 燕崇笑笑,伸手抹去她臉上沾的一點面粉:“兆麟和姥姥呢?” 沈元歌道:“兆麟去衙署了,姥姥在西院,我領你過去?!?/br> 燕崇道:“門丁能帶路的,你忙完再過去便是,也免得來回跑?!?/br> 沈元歌回頭看了眼灶火:“也好?!?/br> 燕崇揉揉她的頭發,隨下人到西院去了。 他依長輩之禮拜見過了甄母,道:“除了商議婚期,晚輩此次來,還有一事想要拜托姥姥?!?/br> 甄母道:“你說?!?/br> 燕崇看了眼左右。 甄母會意,讓房中侍從都退下去,帶房門關上,燕崇道:“皇上登基之后,曾有意認元歌為義女,冊她郡主之位,姥姥可知悉此事?” 甄母面色一頓:“她未曾跟我提過?!?/br> 燕崇道:“那晚輩便說了,本是陳年舊事,還望姥姥聽過之后,切莫情緒過激?!币娬缒更c頭,他便將幾年前燕越斕入京時對沈元歌說過的那幾句話告訴了她,甄母勃然大怒,“她竟對元歌說這種話?那個陰毒的女人,景雯母女哪里對不住她,未免太過分了!” “姥姥息怒?!毖喑缑A了一盞溫茶,侍她服下,才道:“這原是甄家之事,我同元歌尚未成親,本不該越俎代庖,只是身世儼然已經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先前皇上在甘寧初見元歌時,險些將她認作她的母親,在北疆又下了那道旨意,他雖未提同她母親的過往,但元歌時時存著這種疑心,所謂圣恩,對元歌而言只會是折磨?!?/br> 甄母一怔,旋即肅然道:“她母親不會做出這樣的事?!?/br> 燕崇道:“如今皇上加封郡主的旨意懸而未決,晚輩便直言了,竊以為事實如何對元歌而言固然重要,但最要緊的,是要讓她真的相信自己是沈大人的女兒,而非陛下…”他未說下去,轉了話鋒,“元歌慣來情不言表,她其實真的十分在意這件事情,姥姥是唯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br> 他看的出來,沈元歌是想盡力忘記這件事的,可外人總是三番兩次地提醒她,莫說他一時半會離不開京城,必須把這根毒刺連根拔起。 甄母緊緊扣住座椅的扶手,道:“老身知道了?!?/br> 兩人說完才不久,春菱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老夫人,將軍,午膳備好了?!?/br> 房門打開,燕崇走出來,沈元歌就站在外面,上前道:“你們說什么呢?還把人都遣出來?!?/br> 燕崇牽住她的手,握了握:“說咱們的婚事,不給旁人聽?!?/br> 沈元歌噗嗤輕笑了一聲,同他一塊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