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黑暗的營道里不時有火把略過,光影雜亂,蕭廿站在營前,鎧甲上落的雪已經結成了一層冰,他接過斥候遞過來的戰報,臂彎處的冰塊混著雪粒簌簌往下落,沒進地面里。 戰報上寥寥幾字寫的很清楚,敵軍已經亂了方寸,只差臨門一腳,他們就能落到提前布好的石陣里去。 只是雪勢太大了,貿然過去不太安全。 蕭廿雙眸瞇起,看了眼遠處被饕風虐雪籠罩住的山巒,察覺到了什么,心緒往下一沉,面上卻未曾顯露,喚道:“舅舅!” 陳昂在旗桿下應聲轉頭:“阿崇?” 蕭廿將信箋遞給他:“那邊上套了,我領兵過去,您先率軍出山,到城關內等我,”他吩咐一旁副官,“調二十個騎兵過來,跟我走?!?/br> 火光下陳昂面色微沉:“你就帶這幾個人,為何要主軍先行出山?我同你一起去?!?/br> 蕭廿接過副官遞來的韁繩,躍上馬背,道:“舅舅且先回城關,我很快就回來了?!?/br> 陳昂厲聲呵斥:“不行,雪太大了,要么我同你一起,要么你隨我一起出山,孤軍直入你是不要命了嗎?” 響箭的聲音劃開遠處夜幕,蕭廿回首看了一眼,時辰很緊,若慢一些,突厥人可能就繞出去了,在拖下去就是年關,這是唯一的機會,絕不能錯過。 他勒韁調轉馬頭,道:“主軍還得靠舅舅守著,您就聽我一次?!?/br> 陳昂心中不安越發濃重,這是在戰火中摸爬滾打半輩子的人才有的直覺,他往前追了幾步,吼道:“你小子別給我意氣用事,回來!” 蕭廿回首,雙眸在明滅篝火中黑的發亮:“這不是意氣用事,您知道的,此戰若大勝,邊關穩三年,即便和老天作對,我也得搏他一搏!” 他重重一夾馬腹,戰馬嘶鳴一聲,揚蹄馳遠,激起一片雪浪,轉眼便消失在了夜里。 陳昂將手中馬鞭往旗桿上一摔:“這愣小子?!?/br> 嘴上雖這么說,心底卻升騰上來一種微妙的感覺,陳昂知道蕭廿并不是一時沖動,也不再是為了上一輩強行加諸到他身上的遺憾和執念,而是真的想保住大昭的邊關和鄉民。 他身體里到底流著兩門鐵將的熱血。 一旁副將上前道:“將軍,我們要追上去么?” 陳昂吐出胸臆間卡著的一口氣:“不,即刻整隊,我們先行出山?!?/br> 第72章 夜幕潑墨似的灑在山坳里,風雪咆哮不斷,鐵騎隊伍中相繼而行的火把也是明明滅滅,只能勉強看見前頭丈遠的崎嶇山路,幸而蕭廿已經將山中地形摸的滾瓜爛熟,很快便踅摸到了響箭發出的地方,同那里的軍隊匯合了。 山坳像一只巨獸的大口,敵我不分的將突厥和大昭的軍隊囫圇吞進去。 突厥數千殘軍早先便被蕭廿率軍切開,此刻分散在幽深山坳里,躁動的困獸一般,在黑暗中盤旋,直到山口處有火光亮起,一雙雙陰鷙的眼睛紛紛投了過去。 厚厚的積雪中發出大片沙沙的聲音,火光忽明忽滅,在陰風中顯得有些詭異,黑影幢幢,看不出到底來了多少人,活人也許沒有,可就在幾天前,這里才經歷過一場激烈廝殺,說不定腳下的雪里便藏著戰死的尸體,山谷中不知飄著多少亡靈。 每個人的心弦都緊緊繃了起來,握緊手中的刀望向山谷,腳步卻不自覺的在往后退,一波伏兵從山坡兩面沖下來,宛如平地起驚雷,雪浪攜卷著廝殺聲一同沖上夜空,蕭廿騎馬站在山口外,拇指比在眼前,借雪光估算兩兵相交的形勢,伏兵在將敵軍往里推,一切都在原先的預測之內。 唯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超出了他的掌控。 “石陣布在崖上,現在誰能上去都是問題,風雪太大了,很容易出意外?!睆埢缚聪蚴捸ィ骸艾F在怎么辦?” 蕭廿將馬鞭在手上纏繞一圈,道:“好辦,我去?!?/br> 張桓眼皮突地一跳:“什么?兩軍交戰,豈有輕易將首將生死涉入險境的?” 蕭廿不理會他的話:“撇開交戰的兵士,騎兵掩護我進谷,我下馬之后馬上放響箭撤退,不必管我,一個人也不要留,半個時辰之內全部退出山坳,往城關撤退,張桓,你來領兵?!?/br> 他說完當即抖動韁繩,戰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亮銀槍在黑夜中劃開一道明晰的光尾,張桓低罵一句:“真是瘋了——后面的跟上!” 戍軍鉚足了勁打出最后一擊,敵兵則是困獸之斗,兩邊都殺紅了眼,廝聲震天,蕭廿橫槍躍馬沖進戰中,切瓜砍菜一般從中殺出一條血路,朝著遠處尚沉靜佇立在暗夜中的山崖迫了過去。 敵軍早對他恨之入骨,發現他加入戰中,攻擊都指向了那里,蕭廿手中長.槍破開千刃,槍柄脫手而出,將對面一個敵兵楔在了崖壁上,槍頭透背而出,深深釘入石縫里,趁著這個空隙,蕭廿從馬背上躍起,接力踩上槍桿,凌空躍上了山崖半腰。 腳下才脫離馬背,數把長刀便揮了過來,蕭廿腳踝一涼,手上動作卻沒有停,馬鞭揮出去,穩穩纏上了頭頂上方斜支出來的半棵胡楊樹干,反手將長.槍拔出,騰身躍了上去。 石壁上到處都是被勁風折斷的樹干和突出來的尖銳怪石,夜里光線遮擋,什么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會被開瓢,蕭廿棲身在樹干上,一時未敢輕舉妄動,余光往下一掃,發現張桓他們沒有要撤退的意思,斂眉警告似的催了一聲:“張桓!” 張桓激戰這邊正酣,往山崖方向看了一眼,咬牙劈了一個敵兵,調轉馬頭,竟有跟過來的趨勢,蕭廿火蹭的就竄上來了,罵道:“兔崽子,不想臨場抗命就給我滾蛋!” 一把長刀飛來,正沖他前胸方向,蕭廿閃身避開,蹭的一聲,刀刃貼著他的護心鏡便扎了過去,身下嶙峋樹干發出咔嚓聲響,蕭廿向一側彈跳開,索性掏出一支響弩,自己放了這一箭,尖嘯破開風雪直沖而上,在空中炸開。 亂軍中隨之響起了鳴金聲。 蕭廿掛在陡峭石壁上,將勁弩扔下,手腕一陣溫熱,而后又變得冰涼,被震裂了。 他深吸了口氣,馬鞭纏上頭頂突出來的一塊怪石,猛然發力,將自己甩了上去,數丈高的山崖被他踩在了腳下。 積雪覆蓋了厚厚的一層,但摔過來的后勁還是很強,蕭廿渾身都是雪,唇齒冰涼間彌漫著一股甜腥,也不知道是嘴巴磕破了還是咳上來的,他顧不得這些,瞇起雙目借著雪光往谷下望去,一邊往遠處布好關竅的高地上跋涉而去。 戍軍已經盡數退出谷內,敵兵也跟出去了些許,不過不足為道,前頭山里還有更多。 蕭廿眼前有點發黑,他以為是天色的原因,沒有在意,抽出腰間佩刀,朝接連鐵鎖的繩索狠狠砍下去。 手腕粗的繩子應聲而斷,遠處轟隆作響,布好的鐵鎖順著齒輪喀啦啦滑到山下去,火星四濺,不遠處的山關處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巨石裹著雪從四面八方傾砸而下,前方山隘幾乎被填平了,寒風呼嘯夾雜著成千上萬的呼號沖上來,幾乎讓蕭廿忽略了身下山崖發出的隆隆聲響。 暗夜噬人,火光和冰雪,鮮血和殘尸全都攪和在了一起,蕭廿胸腔疼的仿佛要裂開,也不知是不是攀崖時傷到了哪里,兩條腿也是僵的,他抹一把嘴邊凝固的血痕,拄著刀往前走,被積雪掩埋的山石突然轟動起來,鋪天蓋地的慘白瞬間將化作修羅地獄的山谷戰場盡數吞沒。 ... 行至山外的陳昂突然停下來,望了眼初初泛起魚肚白的天際,心神不寧地道:“你們先走?!?/br> 副將愣了一下:“將軍?” “我回去看看,”陳昂調轉馬頭,看到從遠處飛馳而來的一隊人,一怔:“張桓?” 他驅馬上前,目光在兵士中掃了一圈,斂起眉毛:“阿崇呢?他沒跟你們一起出來?” 張桓面色蒼白,眼圈卻是紅的,啞聲道:“老三他執意獨自上崖,讓我們先行撤退,屬下無能,沒有攔住,待我們退出后山,谷中…” 他卡了一下,陳昂雙目圓睜:“谷中怎么了?” 張桓咬牙:“谷中山雪塌方了?!?/br> “混賬!”陳昂劈掌打在他面上,一聲脆響,張桓沒躲,生生挨了,耳邊嗡嗡作響,臉被打的偏到一邊,火辣辣的疼。 “你竟然把他一個人丟在那?” 張桓道:“風雪太大,高地陡峭,兩邊打的不可開交,到處都是明槍暗箭,除了老三沒人上的去,屬下本想過去,他就在半空放了響弩,軍隊只以此為號,屬下無力統令,才退出山谷,便出了事?!?/br> 陳昂身形一晃,險些跌下馬背,他帶那么點人過去,又急著讓軍隊退出山內,莫不是早就有所預料? 他眼前發黑,驅馬就要往山里去,被張桓攔?。骸皩④姮F在不能過去?!?/br> 陳昂一把撥開他:“讓開!” “將軍!”張桓死死抓住他馬上的韁繩,“推山雪來勢洶洶,尚未穩定,若貿然闖入兵馬,極有可能引起下一次塌方,到時候人就真的回不來了!” 他嘴唇微翕:“將軍,冷靜些?!?/br> 陳昂雙目通紅,像一只隨時會暴起的獅子,怎么冷靜?二十年前他在甘隴丟了蕭笙,絕不能再次丟掉他了。 他抹了把臉上結的冰碴子,下了一道命令:“軍隊就近駐扎,若今天過后還沒有消息,進山尋人?!?/br> 副將應是,挨隊傳令去了,陳昂翻身下馬,張桓追上去:“將軍?!?/br> 陳昂腳步不停:“不能騎馬,我就走著去,就是把山翻個面,我也得把他找回來?!彼蝗晦D頭,面上慍怒未散,“你若攔我,趁早和大頭兵一塊去扎帳篷?!?/br> 張桓垂目:“我和大爺一塊,也好帶路?!?/br> 陳昂大步往前去了,張桓迅速跑到后備拿了包干糧,往身后一背,跟了上去。 ... 京中新皇登基的莊凝氛圍尚未散去,一匹快馬從灑道除塵的官路上飛馳而過,直奔長淵閣人所在的隱院。 “哎呀,楊老五你別亂動!”白露拿著玉棒站在窗下采光的地方,給躺在竹椅上的人上藥,她皺著眉頭,把藥水點進他眼睛里的動作卻很輕柔,兇巴巴地警告,“再動我把你綁上了啊?!?/br> 楊苻茗握著竹椅的扶手:“小姑奶奶,我渾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能動了?!?/br> “嘴巴也閉上,就你話多?!卑茁妒栈厥?,把玉棒擦干凈,“合上眼睛待一會兒再起來看看?!?/br> 楊苻茗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哎了一聲,乖乖閉上眼。 白露面帶嫌棄地抽抽嘴角,嘟囔道:“讓你別晚睡別晚睡,眼睛都這樣了還不消停,遲早得…”她卡了卡,將已經沖到嘴邊的‘瞎’字又咽了下去。 在旁邊安靜圍觀的沈兆麟笑了一聲,白露轉臉瞪過去。 沈兆麟道:“白姑娘挺關心楊公子的?!?/br> 白露還沒說話,竹椅上那位先搭腔了:“那當然,我們倆可是青梅竹馬,從小一塊長起來的?!?/br> 白露呵笑:“誰敢說咱倆是一個地方的人?不知道的見了你,還以為是煤堆里新出了個齊天大圣?!?/br> 楊苻茗:“……” 他眼睛能睜開了,先擼起袖管看看胳膊,麥色的皮膚,在西南一眾白晃晃的子弟身邊不免顯眼了些,可放在北邊也就是個正常,不算黑,再摸過窗臺上的銅鏡照照臉,發根處長了個美人尖,桃花眼,雖然和一笑左邊臉頰上就露出來的酒窩有點不搭,那也不是猴兒臉啊。 怎么就成“煤堆里出來的齊天大圣”了? 楊苻茗義正言辭道:“白露師妹,你對我有偏見?!?/br> 白露嘖了一聲:“眼睛好點沒?” 楊苻茗立馬換了一副極度討好的嘴臉:“我家露露的醫術天下無雙?!?/br> 白露默默捂住心口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猛地推開,付巖闖了進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邊道:“少爺,三哥那邊出事了?!?/br> 在場的人皆是一怔。 白露一目十行地掃過沈元歌來的信,驀地站起身:“老五,你家夜風呢?” 楊苻茗的眼睛還沒緩過勁兒,沒法看信,反應也慢半拍,糾正道:“是墨風不是夜風…”“什么時候了還扯淡,趕緊的!” “你去院子里打個唿哨,它聽見就過來了?!?/br> 白露奪門而出,一聲唿哨后,她瞧一眼空中漫過來來的那片黑影,轉身回到房中,飛快地收拾東西:“我們現在就趕過去,”她掐著指頭算,“沿途換馬,趕上時氣好,兩天能到,走?!?/br> 沈兆麟幫忙收好她的藥箱,邊道:“不和朝廷說一聲?” 白露道:“拉倒吧,北疆那邊加急沒到,現在除了長淵和你,誰能信元歌的話?”話音方落,聽付巖呆呆道:“為什么不信?我就信啊?!?/br> 白露:“…那是因為你瓜?!?/br> 她把藥箱背在身上就走,兆麟匆匆跟出去,臨行前拉住付巖:“跟燕將軍說一聲?!?/br> 付巖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就消失了,楊苻茗瞇著眼睛摸過去,喊道:“要人手我也能幫忙啊——” 大門處丟過來一句:“你個半瞎老實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