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他本來好像只打算默認的,不知為何又來了一句:“沒有我你跟誰去?” 沈元歌捶他:“去你的?!?/br> 蕭廿笑了一聲,不過那笑容轉瞬即逝,道:“我明天走,等從云南回來,發兵北上?!?/br> 沈元歌頷首,依偎著他道:“我知道你一時半刻還不能看開,不過我會陪著你的,不管你是喜是憂,時局是好是壞,太平還是顛沛,我都會陪在你身邊?!?/br> 時至今日,她已經知道,蕭廿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戰無不勝堅不可摧,就算他鑄造了一個結實的殼子,懷疑和仇恨的心魔依然在里面叫囂。 兩個人本就是在相互拯救,相互支撐。 蕭廿一轉頭,便看見了她睫毛上灑著的一點細碎陽光,薄唇抿成的一條線也彎起了些許弧度,手抬起來,揉了揉她的頭發。 蕭廿才試著打開心扉接受這件事情,燕啟要帶兒子回府的消息傳到家里,卻掀起了驚風駭浪。 燕啟同現在的妻子更像是政治聯姻,裴肅和一干手下到云南時亟需穩住根基,許多年輕軍官都娶了當地豪族的女兒和部落土司家的姑娘,燕啟卻是個例外。 他本沒想成家,甫一開府建牙,頭一件事便是蓋起祠堂,還將“亡妻”蕭笙的排位請了進去,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燕啟是個鰥夫,嫁了他的女子就是續弦,可云南巡撫錢家的小姐不在乎,非就看上了他,也是個嬌生慣養的,為了嫁人鬧出不少事來,迫不住女方家族壓力,到底還是娶了。 日子總得往下過,將近二十年,錢氏也給他生育了一子一女,兒子眼瞧著過兩年就及冠,藩軍這邊形勢大好,取代朝廷指日可待,燕統領突然又冒出一個嫡長子來,占了繼承人的位子,讓她兒子往哪擱?錢氏險沒咬碎一口銀牙。 蕭廿同燕啟之間的關系相較之前已經緩和了不少,但還是僵僵的,蕭廿叫不出那聲父親來,只喚統領,燕啟心中酸澀,卻也說不出什么,兩人一路并行,快馬加鞭,兩日后抵達了寧州將府。 錢氏帶著一雙兒女再門前迎接,對蕭廿的態度說不出的陰陽怪氣。 “老爺,二十年了,什么事情都難說的準,老爺可別被旁人蒙了去,什么別有用心的破落戶都往家里招,也難對的起蕭jiejie不是?!?/br> 燕啟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蕭廿笑了一聲,這女人蠢又不蠢,蕭家軍舊部率新兵歸軍的事情傳遍西南,她定然也知道,有陳昂這個舊時同袍作保,他是蕭笙之子的事情鐵板釘釘,哪有她置喙的余地,上來就意指蕭廿是破落戶,對燕啟而言已是觸怒,但她話尾又提了一句蕭笙,話里還在為她著想,顯是不敢去碰燕啟的逆鱗。 正好,這個逆鱗也是蕭廿的。 既然沒有碰到,他自然也不會把這女人往眼里放。 “放心,統領的東西我半點不會沾染,好好給你兒子留著罷?!?/br> 第62章 錢氏沒料到他如此直白,臉色不禁青白了一瞬,待要發作,蕭廿卻已經翻身下馬,道:“軍中瑣事甚多,統領且盡快帶我前往宗祠,祭拜完母親,我便回去?!?/br> 眼見燕啟真要帶他去,錢氏惶急道:“老爺,外人怎可入燕家祠堂,他的身份還未得清明,老爺還是…” 燕啟怒道:“你閉嘴?!?/br> 錢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即便蕭廿說的斬釘截鐵,心底的危機感卻還是不可抑制地翻涌了上來。 蕭廿不欲多事,隨燕啟一同去了祠堂,母親蕭氏的牌位立在香火裊裊間,已經有些陳舊,的確是放了十多年光景的模樣。 蕭廿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平靜,只是有些疲累的覺得,母親這大半輩子的苦楚總算是有了歸處,她在九泉之下,想來也會得到撫慰。 燕啟道:“崇兒,待到入京之時,把你母親遷入燕家祖墳吧?!?/br> 蕭廿眉鋒蹙了起來,說到底,他仍對燕啟戰事未平便讓母親懷孕的事情耿耿于懷——怎么就不能再等等? 到死未過門,同舅父一樣,還是戰時蕭家英骨。 一陣沉默過后,他道:“遺骸與蕭家軍舊部同葬甘寧,衣冠入祖墳,統領以為呢?” 燕啟對這個答案愣怔片刻,嘆了口氣,苦笑道:“也好?!?/br> 蕭廿俯下身去,對著牌位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兩人在祠堂待到半夜,燕啟年紀大了,兼之傷勢未愈,精神不濟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明亮,而自己躺在書房的榻上。 他坐起身,揚聲喚來人,手下匆匆忙忙的進來:“將軍?!?/br> 燕啟掀開被衾,想要穿靴,邊問他道:“我怎么在這里?崇兒呢?” 手下見他單手不便,俯下身去幫忙,將靴子給他穿好:“昨晚是蕭…少爺找屬下把將軍扶到書房的,他…他說軍中事務繁忙,不便久留,先行回去了?!?/br> 燕啟微怔,眉間現出溝壑紋路,聲音發悶的道:“知道了?!?/br> 待手下給他整理好行裝,他道:“備馬,我也走?!?/br> 他匆匆出門,卻被錢氏帶著兒子迎面攔住,道:“老爺,你要上戰場,也帶著旭兒吧,正所謂上陣父子兵,旭兒也想給老爺分擔重負,建功立業?!?/br> 燕啟看了燕旭一眼,見他往后縮,眉心微不可見地蹙了蹙,道:“才十七歲的孩子,打什么仗,讓他在府里候著,多讀些書要緊?!?/br> 錢氏卻不依不饒,將燕旭往前推,催道:“老爺這是說的什么話,旭兒,你父親十五歲便上北疆帶兵退敵了,你快去跟他說,說你想幫父親上陣殺敵,為他分憂,說呀!” 燕啟事忙,平日里幾乎泡在軍營里脫不開身,錢氏眼界又窄,嬌養著兒子長大,燕旭同紈绔子弟也差不到哪里去,絲毫沒繼承到燕啟身上的英勇之氣,被錢氏推搡的急了,別開身子不耐道:“哎呀,娘!” 燕啟如何看不出錢氏是怎么想的,道:“旭兒十四歲的時候,我要帶他去軍營歷練,你說孩子尚小,舍不得讓他吃苦,硬是給攔了下來,我平日不在府中,也給他請了文武師傅,到頭來師傅氣走了好幾個,你還護著不讓教訓,現在卻趕著他上戰場了,你且問問他,拎不拎的起武場那二十斤的大刀,他這個底子,打起仗來,還回得來嗎?” 錢氏臉色僵了一下,卻訕笑道:“有老爺這個統領在,如何就回不來了,他腦子機靈,在軍帳里出出主意也是…”“行了,”燕啟沉聲打斷她,“崇兒性子剛強倔強,說一不二,這府上的東西,即便是拱手捧給他,也未必會要,你就把心安生放回肚子里,沒人搶你的?!?/br> 錢氏一時語塞,呵呵笑了兩聲:“老爺這話說的…”“我這便北上,這段時間,你們母子倆都好好收收心,”他臉上現出威嚴之色,轉向燕旭道,“若是再出去偷吃花酒,嗯?” 燕旭紈绔歸紈绔,其實有點怕這個父親,低著頭應不敢,燕啟方接過手下遞過來的馬鞭,別在腰上,出了府門。 ... 半個月前,沈元歌用飛鴿給京中的兆麟傳了一封信,蕭廿回到甘寧的那天,她也接到了回信。 “朝廷很難再派出新的軍隊,有朝臣上諫提議求援中山?!鄙蛟栎p笑了一聲,“這不是引狼入室么?!?/br> 旁的藩臣的確有勤王之責,可中山顯然不一樣。 蕭廿沒把鴿子放走,送信的鴿子都得在兩地之間往返一趟,所以目的地都是固定的,這只以后便專門跟京中人聯系,他將竹筒綁回鴿腿上,道:“你在信里說什么了?” “中山即便吃不著漁利,也一定會有動作,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他們做的出,翰林是近臣,我讓他多留心些,免得哪天皇帝被人擄走了都不知道?!?/br> “兆麟聰慧,想來能考慮到這些?!笔捸サ?,“軍政上的事風云詭譎,你不用太cao心,好好在甘寧歇著,踏春玩水,怎么自在怎么來?!?/br> 沈元歌唔了一聲,正想著這事怎么跟云南王說,裴肅便過來了:“小兩口躲在外頭,說什么呢?” 沈元歌順勢將信件遞給他,裴肅本是隨口笑問一句,沒想到還真有正事,遂接了過來,旋即展目訝道:“中山挾王只在早晚,本王也派了人想入京打探防范,但上京現在已經全城戒嚴,尚未得手,元歌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 沈元歌說明原委,裴肅方知道她原來這么早就在做準備了:“元歌若是男兒,資歷再深些,想必是個帥才?!?/br> 這實在太過夸大了,沈元歌笑了笑,又聽他道:“朝中有人傳遞消息,事情便好辦多了,這個兆麟是何許人?” 沈元歌方才存了個想法,沒有主動說明兆麟身世,裴肅果然問起,看著他道:“是我的胞弟,兩年前才入翰林?!?/br> 裴肅的訝然之色更深了些,又重復了一遍:“兆麟…好名字,可也是阿…不,你同他是一個母親?” 沈元歌突然緊張起來,道:“是?!?/br> 裴肅復將那張紙條舉在眼前,將上面清晰有力的蠅頭小楷手歸眼底,迫切道:“多大了?身體可好?是文官么,可曾習武?” 他亮著眼睛問了一大串,簡直就像一個同兒子久別的慈父,和當初知曉沈元歌是景雯的女兒時一般無二。 沈元歌繃緊的指尖反倒松了下來,有點想笑,又有點發澀,一一答了,末了道:“兆麟的武功還是蕭廿教的呢?!?/br> 她說著自然地扭頭,沖蕭廿笑了一下。 天下很大,有時候也很小。 裴肅長吁了口氣,道:“挺好?!?/br> 沈元歌有點出神,沒注意到蕭廿的目光垂下來,放在了自己身上,眸色也深了些許。 戰中蜀地的平靜短暫如人喘息中間隔的一瞬,很快便到了藩軍北上的前夕,沈元歌十分聽話的沒再提隨軍的事,臨行前的那個早晨,天還蒙蒙黑,蕭廿輕手輕腳的起身,往衣柜那邊走,想把沈元歌給自己新做的兩件衣裳拿出來帶著,剛把柜子拉開一條縫,發出輕微的吱嘎一聲響,沈元歌突然從身后出來:“哎你別動!” 蕭廿本來怕吵醒她,反倒被她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回頭道:“怎么了?”沈元歌呵呵笑了兩聲,同手同腳的出門小跑過來,將他推開,擋在衣柜前頭:“拿衣服么,我給你找?!?/br> 蕭廿失笑道:“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東西么?” 沈元歌臉一紅,哎呀一聲:“姑娘家的衣裳本來就有你不能看的嘛?!?/br> 蕭廿:“……”他覺得哪里不對。 沈元歌趁著這個空子拉開衣柜,柜門狀似無意地擋在他面前,迅速從里頭拿出衣裳:“諾?!?/br> 柜子還沒關上,蕭廿借著身高優勢往里頭瞥了一眼,看見柜子角落里好像放著一雙新做好的云靴,男子穿的樣式。 第63章 他只能透過露出來的空隙匆匆看一眼,但見鞋頭尖尖的,尺寸比他的至少小了兩圈。 蕭廿看了沈元歌一眼,沈元歌順手將柜子門關嚴,對上他的視線:“怎么了?” “唔,”蕭廿揉揉她的頭發,“那我走了?!?/br> 沈元歌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沒睡醒,有點呆,點頭哦了一聲,反正蕭廿絲毫沒從她臉上看離愁別緒,哭笑不得道:“就這樣?” 沈元歌幡然醒悟:“你還沒吃早飯,我去…” 蕭廿眸色微沉,把她攬進懷里,拍了拍她的肩胛,道:“不了,趕時間,你在家里好好等我?!?/br> 沈元歌嗯了一聲,突然又從他雙臂間脫身出來:“哎你等等?!?/br> 她走到桌前,拉開抽屜,從里頭的小竹盤里抓了兩把東西,迅速用帕子包好給他,道:“我和祝衣做的糖瓜和杏仁酥,路上吃兩塊,不然空著肚子騎馬容易暈?!彼f著取出一顆糖瓜來,塞進他嘴里。 飴糖的甜味從嘴里化開,蕭廿笑笑,低頭親了她一口,和著清甜舔舔她的嘴唇。 沈元歌送他出去,蕭廿翻身上馬,又俯下身握握她的指尖,聲音有些低沉:“你乖乖的啊?!钡玫交貞?,才奔著東方天際露出一點魚肚白的方向縱馬馳遠了。 沈元歌目送他的背影逐漸變小,緩緩舒出一口氣。 ... 藩軍里蕭廿和他帶的兵一直充當的是前鋒的角色,用云南王的話來說,蕭廿天生將才,一身鐵血,身上還帶著其他年輕男子都沒有的迅猛的沖勁和狠勁,但這股勁不會橫沖直撞,永遠是有條不紊的,連帶著他的軍隊也像一只從高手手中離弦的強弩,不管敵人是多堅厚的鐵甲,這支箭總能迅速尋到要害,破背而出。 可這位雷厲風行的將才在行軍北上的第三天黎明時卻勒住了馬。 他要找一旁跟著的副官,結果一扭頭看見付巖那張瓜兮兮的臉湊上來,鎧甲都遮不住的傻氣,和他的目光一對上,馬上變身搖著尾巴等命令的小忠犬,笑道:“三哥,有事您說話?!?/br> 蕭廿喉嚨里的話轉了個彎兒:“有?!?/br> 付巖眼中迸出躍躍欲試的光輝。 他和張恒一塊當上了蕭廿的左右副,雖然從私人情義上講是他和蕭廿更親些,可秉性使然,這孩子實在是太瓜了,以至于很有些沒心沒肺,相比而言張桓則謹慎周正的多,是以有事的時候蕭廿更多還是找張桓來辦,他頓了頓,對滿懷期待的人道:“你把張桓給我找來?!?/br> 付巖:“……” 待到張桓來了,蕭廿問他:“昨晚白老先生趕到中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