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刑房內光線昏暗,暮色漸進,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朱詢看到一捧燭光照亮了對面的墻壁,于是他閉上了眼睛說:“你來了?!?/br> “怎么?”元瑾道,“難不成太子殿下,早就知道我要來?” 朱詢無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不論是背叛靖王,還是薛聞玉登基,這背后的人都是你??吹轿覝S落成這樣,你豈有不來看看的道理?!彼D過身,看到元瑾提了一個籃子,而她身后的侍衛,卻守到了門外去。朱詢臉色冰冷,問:“你到底是誰?” 她究竟是誰,能有這么多深沉的計謀,將他、將朱槙玩弄于股掌之間。 元瑾在他面前坐下來,輕輕地摸索著桌子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朱詢不可置否。 元瑾就從籃中拿出了一副棋,將白的那副推到了朱詢面前:“太子殿下應該會下棋吧?” 朱詢拿起棋子,看了她一眼。 元瑾道:“一如往常,你先走,我會讓你三子?!?/br> 朱詢瞳孔迅速一縮,他看著薛元瑾。她柔和而嬌嫩的面容,在昏黃暗淡的光線下,平靜如水一樣的眼眸。他輕輕地張嘴,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咽了下去。拿出白子。 兩個人對弈,朱詢的棋藝極高,若是普通人,是絕無法同他對決的。 這世上,唯一能讓他三子,還能下過他的人,就是元瑾! 朱詢越下手越抖,被元瑾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角之后,他的臉色終于徹底蒼白。 他突然抓住元瑾的手,嘴唇顫抖地道:“你……你是……” 元瑾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從你兒時起,我把你從冷宮帶出來,從此無微不至地照顧你,所有欺負你的人,我都會為你欺負回去。給你尊榮,給你地位,你為何——要這么對我?” 元瑾冷漠,甚至帶著冰冷恨意的眼神,掃落到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他,太后不會死,父親不會死……朱槙,也不會死! 她恨他,恨不得啖其rou飲其血! 朱詢突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抱住了她的雙腿。 元瑾想要把他踢開,他卻將她抱得更緊?!肮霉?,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以為你……”他幾乎是又哭又笑的,“原來你沒有死,你沒有死!” “怎么,很遺憾我沒有死?”元瑾冷笑,“朱詢,別碰我,我覺得你惡心?!?/br> 所有的這些人事,最讓她惡心的就是他。 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應該都是善有善報的,而不是以怨報德,這讓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朱詢,每每想起來,她就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朱詢抬起頭,看到她冰冷甚至是嫌惡的眼神,突然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刺傷了一樣。 是的,他做了這么多惡心的事,為了權欲,為了她。她肯定恨毒了他吧,恨不得他被千刀萬剮。 他不僅殺了她一次,還試圖殺她第二次。 水淹龍崗,如果不是有人救她,可能她已經死了!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所有的力氣都喪失了。如果現在有人給他一刀,也許他會毫不反抗地受死。朱詢癱軟在地上,他看到她緩緩地蹲下來,然后看著他問:“為什么?” 朱詢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姑姑還是不要知道了?!?/br> “告訴我!”元瑾的聲音突然加厲。 朱詢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姑姑可知道,太后為什么,不立我為太子?” 元瑾沒有說話。卻想起那一日,太后終于決定了立六皇子為太子的時候,她闖入了崇華殿,問她為什么選擇了六皇子,而不是朱詢。 太后收整了一下折子,淡淡說:“六皇子秉性溫和,聰慧機敏,生母又是肅貴妃,是上好的太子人選?!?/br> 元瑾卻對此不能理解。六皇子再好,又怎比得過詢兒,自幼長在她們身邊。 “但詢兒是我們自小看大的,您為何不要他做這個太子?我們向來也是以培養君主的要求培養他,若是不選他,這對他如何公平!” 那時候太后沉靜了許久,問:“你是為了這事沖撞崇華殿的?” 元瑾用沉默表示了她的抵抗。 “阿瑾……”太后輕嘆著說,“你以后就會明白,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蕭家?!?/br> 她不明白,她之前不明白,現在也仍然不明白。 但是在這一刻,看著朱詢看著自己有些灼熱的目光,她突然又想起很多次,她從睡夢中醒來,守在在身邊的朱詢,就是以這樣的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發現她醒了之后,又很快地移開目光。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因為我愛你?!敝煸兊卣f,“并且,對你表現了強烈的渴求。太后擔心,我登上帝位之后,會做出許多不擇手段的事情,而同時我心中清楚,我也真的會做出這些不擇手段的事情?!?/br> “當然。若只是如此,我應該也不會做出如此背叛良心的事?!彼冻鲆粋€冷淡的笑容,“而是自幼在你身邊長大的詢兒……的確就是一個為達目狠心殘酷的劊子手,我受夠了被人折辱的日子,受夠了誰都能踩我一腳……所以,一旦我抓住機會,就會下狠手達成我的目的?!?/br> “可我從沒想過殺你,我一直想保護你,最終你卻死在了旁人的手里。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朱槙,所以用盡全力對付他。后來我才知道不是的?!敝煸兛聪蛩?,“真正殺你的人是徐婉。當初顧珩拒親之時,太后曾經打算將您嫁給傅庭。而您的閨中好友,早已愛慕傅庭多年,她怕傅庭真的會娶您,所以才利用自己進出慈寧宮的便利,對您下手……但當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為你除掉她了?!?/br> 元瑾只是冷漠地聽著朱詢的話。 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有很多人想殺她,到最后,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誰的手里。 但其實,她是死在誰手里的,還重要么? 所有想要殺她的人,都成了殺死她的一部分。 “你從沒想過殺我,可我仍然因你而死?!痹獩]有絲毫被他說動,她道,“朱詢,你以為將罪責推到別人身上,自己就能夠逃脫。你以為——我會原諒你?我告訴你,你這輩子也休想!” 他的神色重新惶恐起來,他抓住了元瑾的手:“不,姑姑,您是……您是愛我的?!?/br> 無論以前的他做什么事,元瑾都會原諒他,為他善后。這在朱詢心中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當他突然看到元瑾這般的冷淡時,他終于開始惶恐和不安。 “朱詢,我想你大概是誤會了什么?!痹湫χf,“每次我看到你,想著的都是如何殺死你,我愛你?——我恨不得你去死?!?/br> 看著元瑾冰冷而仇恨的眼神,他終于緩緩地松開了手,露出一絲慘笑。 “報應不爽……報應不爽……”他喃喃著,不停地輕聲喃喃。 在他宮變失敗,在他被抓的時候,他也沒有如此強烈的失敗感。但是在這一刻,痛苦,窒息,失敗向他涌來,他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著又狼狽地咳嗽了起來。 他什么都沒有了,不僅什么都沒有了,她還非要來——來讓他心死,給他最后一道凌遲。 元瑾看著他跪在地上咳,終于站了起來,她從籃子中,拿出一壺酒放在桌上。 “自此,這一切便了斷了吧?!痹f。 她說完之后走出了刑房,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朱詢看向那個鎏金的酒壺,過了良久,他的手指終于爬了過去,緩緩地,摩挲上了那個酒壺。 薛聞玉不殺他,是因為他身上還有一層皇室血脈。為了名聲,他希望他能自盡了斷。 而她,就是來達成這個目的的。 讓他自行了斷。 那就了斷吧。 “便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彼p聲地說。 元瑾回到慈寧宮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夢緒不斷,似乎都是些陳年舊事,她同太后在一起的時候,朱詢跟著她學下棋的時候。他們三人圍著爐火,各自地看一本不同的書的時候,日子這樣的靜謐而純美。 她醒來之后對著墻壁沉默良久。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報了仇,心中去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但是還是有一口氣哽著,差了點什么東西。 聽到她醒的動靜,寶結進來了,向她屈了身:“二小姐,西北侯爺方才來過,見您沒醒就先走了。他留了一句話,說朱詢……服毒自盡了?!?/br> 元瑾閉了閉眼睛。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br> 終于,還是結束了。 “另外乾清宮過來傳話,說您醒了便說一聲,陛下過來用膳?!睂毥Y道。 元瑾頷首,起身叫宮女給她梳發換衣。不久后御膳房已經將飯送至,元瑾出去時,正看到薛聞玉坐在另一頭等著自己。他穿著紫色的常服,布料光滑精細,金色龍紋繡于袍襟,將他襯得膚色如玉,五官精美俊雅。因為不說話,所以有驚艷絕倫,遺世獨立之感。 她這個弟弟,別的不論,外貌卻是她見過最出色的。 “陛下政務繁忙,何須來同我吃飯?!痹讼聛?。聞玉與她自小一起長大,元瑾也沒有客氣。 薛聞玉輕輕一笑,叫周圍人都退了下去,才親手給她盛了一碗雪蓮川貝乳鴿湯。 “至靖王謀反,我與jiejie就未曾這樣吃過飯,如今卻是懷念得很?!毖β動竦?,“jiejie這幾日cao勞了,這一桌藥膳,便是給你補補的?!?/br> 元瑾喝了口湯,其實吃了許久民間的飯菜,這皇宮中的菜她反倒是吃不慣了??傆X得華而不實,味道寡淡。 她喝了湯之后就放下了碗,擦了嘴道:“我有事想同陛下說?!?/br> 薛聞玉便抬起頭,做出一副聆聽的樣子。 “如今天下已定?!痹?,“不如我還是回定國公府,同母親她們一起住吧。我住在宮中也不方便,你遲早是要充實后宮的?!?/br> 薛聞玉聽到這話,低頭的時候眼睛一沉,幾乎有些控制不住,隨后才抬頭笑著說:“jiejie這說的什么話,既是天下剛定,還有多得用著jiejie的地方。難道jiejie要拋下我,獨自留我一人在這凄冷的宮中不成?” 他看著她的眼神瞬間又有些可憐,雖然這樣比喻大不敬,但真的像只小狗般。 元瑾忍不住笑了笑:“陛下如今是九五至尊,何必說什么拋不拋下的。你身邊有蕭風,徐賢忠,甚至是白楚,他們在治國上比我擅長得多。陛下若真的要找我,派人傳我入宮就是了?!?/br> “可他們始終不一樣,他們是外人?!毖β動窨粗f,“jiejie就不怕,我無意中做了什么錯事,身邊無人提醒,以至于禍國殃民么?” 他明明是在開玩笑,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眼神的那一瞬間,元瑾竟然有種,他在威脅她不要離開,并且他真的會做出這種事的感覺。 “再者,后宮既無太后,也無皇后。若jiejie再走了,那豈不是就亂成一鍋粥了?!毖β動褡詈笳f。 元瑾才輕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怕是走不了,況且現在還未選秀,似乎的確她不坐鎮,就沒有人管了。她才說:“罷了,不過等你有了皇后,我便一定要搬出去了。另外,你得給我個封位,否則我留在慈寧宮,也沒個說法?!?/br> 薛聞玉才笑道:“jiejie想要什么樣的封位?” 元瑾就同他開玩笑:“我看長公主什么的,就很合適?!?/br> 他竟然歪頭想了想,笑說:“只要jiejie喜歡,那就,無論如何,也一定要給jiejie?!?/br> *** 至德元年,周賢帝登基,封生母為圣德皇太后,封養父薛青山為齊國公,封養母崔氏為一品齊國公夫人,封嫡姐為丹陽長公主。由此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后勵精圖治,任用賢德,廣開恩科,減輕徭役。一時間為人稱頌,留下千古賢帝之名。 而在從新獲得封號的這一天,元瑾對著鏡子看了許久。身著大妝,華貴,明艷的自己。 仿佛,看到原來的丹陽縣主,再次站在她的面前。 寶結在身后說:“長公主殿下,轎攆已經到門口了?!?/br> 今天是她冊封的日子。 元瑾嗯了一聲,上轎攆出門。 從慈寧宮到乾清殿,不過是那么一刻鐘的路。橘紅色的朝陽照著路、宮墻,和琉璃瓦,元瑾高高地坐在轎攆上,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在前面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發出鈴鐺一般清脆的笑聲。又仿佛看到,少女的她坐在宮殿的門檻上,望著頭頂的天空發呆。她還看到,成年后身著華服的自己,就站在自己對面??粗?,表情成熟而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