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旁邊的人萬分艷羨:“哎,我說,你運氣不錯啊,居然有幸認識兩個傳說中的人物?”一會兒又將信將疑,“照你這么說,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蹦侨顺林氐貒@了口氣,“被七妖劍客所殺?!?/br> “那一晚演出的是《絳雪》,列位都知道,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擷霜君特意為自己這位青梅所撰寫的臺本??墒橇钊梭@異的是,這次演出雖然滿座都是權貴豪杰,可是首座卻并沒有人,只擺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圓木頭,隱約有檀木的香氣,那木頭被精心放置在軟墊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br> “云姑娘正演著,那瘋子七妖劍客跳上戲臺,白衣如雪,容顏如煞,與云姑娘你來我往,斗了個旗鼓相當。后來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鮮血抹在劍上,忘癡長劍如有神助,一劍穿胸,將云姑娘釘在戲臺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樣落了她滿身,染紅了臺柱?!?/br> 敘述者手指緊握成拳,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響:“這樣一番動靜,自然驚動了首座上的那根木頭,滾落在地彈到一旁,然而,那木頭竟在我們眼前忽然立起來了!” “只見云姑娘臉色大變,忽然掙扎起身,從胸口霍然拔出長劍,急迫地撲過去抓住那根木頭,嘴里竟不停地叫著擷霜君的名字,還說‘回來,回來,不要亂動’,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頭就是擷霜君,能聽懂她說花似的。七妖劍客看到那木頭,一劍挑開云袖,抬起木頭便揚長而去,根本無暇顧及旁人,我也因此僥幸撿回一條命。 “一截木頭?”眾人面面相覷,心往下沉,“擷霜君出事了,然后變成了木頭?”這委實也太匪夷所思,說出來沒幾個信的,他們便也沒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議論起來: “那七妖劍客當真是瘋魔了,還好已經被殺死了,否則擷霜君這番回來,也要替天行道將他斬殺!” “我倒希望當年戰爭里的人都好好的,單是擷霜君一個人無恙歸來不算什么,若是他發現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來也會難過的?!?/br>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風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br> …… 這一場敘述落幕時已近傍晚,酒客議論感嘆著各自散去,沐浴夕陽走遠。窗邊,藍發人掃落橫在膝上的酒壇,懶懶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開。 窗外,細風拂卷衣袂,鴉青長衫的少年走過熙攘人群,忽然轉過身來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長眉如黛,眼捷似羽,雙頰笑容清潤恬淡,背后是流霞爍金,山河潑墨,映照得他臉上有一層如冰如雪的冷光。 “擷霜君!”他緊貼著窗戶顫巍巍地叫出來聲來,無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時候相比,居然沒有一點變化?!?/br> 原來擷霜君重現中州的消息并非無稽之談,這個少年,滿身風霜,如今歸來,居然還容顏如故。 少年仰首望著天空中翻卷如鶴的云池,仿佛隔著天幕與一雙亙古的深邃眼瞳對視,頸上的絲縷在風中交錯翻飛。噠噠的馬蹄聲從身側掠近、頓住、停下,他翻身上馬,恣肆飛揚地大笑揚鞭,一邊將手伸給身側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時,是岱朝的文軒歷二十二年,距離奪朱之戰結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詭,天下星綴,獨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軌跡再次行匯于此,會有人如電光孑然劃過漆黑長夜般遇見,而每一顆星子都將兜轉著奔赴未知的結局。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交迸糾葛,輪轉不息?! 斑@里有沒有醫生?” “辜顏,辜顏你在哪里?” 轟的一聲,厚重的木質門簾被從外面倏然撞開,冷風倒灌,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打破了滿室的歡笑言談。 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開北仰,轉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會歇腳。此時,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兩言談的客人卻忽然靜默下來,震驚地看著這個突兀的外來客兇巴巴地闖進溫暖的室內,裹挾著滿身風霜。 那人是個少年,似乎是長途跋涉而來,滿面風塵,卻不掩眉間秀麗,鴉羽似的長睫猛烈顫抖著。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滿寒氣,懷里似乎抱著一個人,那人的手垂落在外面。 “這里有沒有醫生?”他又焦急地問了一遍,眾人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懾,噤若寒蟬,一時間面面相覷。 眼看著少年人抬起眉就要發作,眾人心都提了起來,他們都是來往的商賈,并非醫生,也不會武,十分害怕這少年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然而,這樣的死寂忽然被一聲啼叫打破了,少年回頭看著東首綺窗,那里有一只白鳥撲簌簌飛進來,把窗角撞落一塊,盤旋著折落在少年肩頭,安安地叫個不停。 奇怪的是,酒店里的人竟能從這只白鳥的叫聲里聽出焦急尋找的意味。 “辜顏,原來你是去外面找醫生了呀!”少年又驚又喜,神色松弛下來,喃喃,“你說醫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還有多久,可真令人著急?!彼说揭慌缘幕馉t邊坐下,久久不語,一直僵直的眾人便再度活絡起來,開始竊竊私語地用膳,討論為何這少年能聽懂白鳥叫聲的意思,以及他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這頓飯注定是吃不安穩了,霍地一聲重響,客棧的門再度被推開,少年幾乎是一躍而起,湊到來人面前:“辜顏說的就是你嗎?你是醫生?” 他打量著來人,那是個長相英武的年輕人,長眉入鬢,如劍如山,這時黑著臉看他,眉峰緊鎖在一起,不怒自威,簡直可以使小兒止啼、邪祟退散,著實不像是個醫生。少年遲疑了:“你后面還有人嗎?是不是個醫生?” 那人本來要發作,聽到他的問話,卻又奇跡般地按捺住了,連正眼也沒看他,毫不理睬地繞了過去,啪地扔了一帶紫錦貝在柜臺上:“要兩間上房?!?/br> “客官,沒有嘞!”掌柜的戰戰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臉,瑟縮著又說,“我的房間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嗎?要不您先湊合著???” “有”,那黑臉的年輕人掃了一圈坐得滿當當的餐廳,心知這掌柜說的是實情,也沒有再為難他,收了鑰匙,這才慢悠悠地轉向少年人,“我的同伴在后面,他就是醫生?!?/br> “全中州最好的醫生?!币黄澎o中,他萬分自豪地說。 少年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嗎?那你的同伴說不定能救她,不需要再去南離那么遠的地方了!”他解下大氅,將懷中的病人平放在膝上,旁邊的年輕人無意中掃過一眼,忽然瞳孔緊縮,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涼氣:“天吶!” 正文 第202章 初見太驚鴻其二 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隱刻盤,清晰地指出了一點。 指引刻盤如今只有平逢山里還剩這一只,也用了許多年,每一日精準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時刻,連同十方星辰的軌跡運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臥在榻上,定定地看著手里的指引刻盤,上面的指針反常到近乎瘋魔,難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飛速轉動,在短短一刻內已走過十天的長度。指針驟停,精準無誤地指出了一個方位。 那個方向,無邊的照壁延伸開去,空蕩蕩望不到盡頭,雕窗外,雪色無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處的案上,那里,蒼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長久未用的劍。 平逢山的神殿里點塵不沾,如今這里有了蒼苔,也不過是因為他心境的猝然改變。他每次看到這把劍時,以為平靜如水、近乎神道的內心,都會微微泛起波瀾,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燭走過去,燭焰靠過去一點一點炙烤干凈上面的蒼苔。他拂落匣上的塵埃,冷眼看著,緩緩開啟了匣子。 祈寧劍,他還不是神官時,打馬江湖的佩劍。 那時候,他未習仙術,不似如今心緒寡淡,飲露餐雪。他是高門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視若掌珠,寵得他少年輕狂,手中持劍,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歷過遙城,想要去秦樓中點一個女子唱小曲兒,卻被林望安搶了先。他哪里肯依,憤怒地指劍挑釁要他相讓,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林望安仗著兵刃鋒利,在劍刃相接的一剎,使力將他的劍砍斷。他憤憤地想要轉身離去,卻被林望安攔住了。 “算了吧,反正聽歌嘛,可以一起來?!鄙倌耆嗣奸g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對手的意味,想要約他一起去,可是那個女子眼看他們大打出手,早就在驚亂中逃走了。。 后來,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經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觀作客時,有一次終于忍不住問:“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為什么那天要請人去唱小曲兒?” “自然是別人喜歡?!鄙倌甑篱L歪過頭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蕩漾開一潭澈水,“我會彈琴,有人想聽她唱我的琴曲?!?/br> 殷景吾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卻忽然發覺,望安道長的眼睛真是美,他從未見過那樣柔和深邃到要化開的眼瞳。 他去璧月觀多次,終于注意到有個華服少年,是謝家的少主謝羽,總是和他前后腳擦肩而過,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寫道經的手,氣忿忿地問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