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那七妖劍客當真是瘋魔了,還好已經被殺死了,否則擷霜君這番回來,也要替天行道將他斬殺!” “我倒希望當年戰爭里的人都好好的,單是擷霜君一個人無恙歸來不算什么,若是他發現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來也會難過的?!?/br>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風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br> …… 這一場敘述落幕時已近傍晚,酒客議論感嘆著各自散去,沐浴夕陽走遠。窗邊,藍發人掃落橫在膝上的酒壇,懶懶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開。 窗外,細風拂卷衣袂,鴉青長衫的少年走過熙攘人群,忽然轉過身來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長眉如黛,眼捷似羽,雙頰笑容清潤恬淡,背后是流霞爍金,山河潑墨,映照得他臉上有一層如冰如雪的冷光。 “擷霜君!”他緊貼著窗戶顫巍巍地叫出來聲來,無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時候相比,居然沒有一點變化?!?/br> 原來擷霜君重現中州的消息并非無稽之談,這個少年,滿身風霜,如今歸來,居然還容顏如故。 少年仰首望著天空中翻卷如鶴的云池,仿佛隔著天幕與一雙亙古的深邃眼瞳對視,頸上的絲縷在風中交錯翻飛。噠噠的馬蹄聲從身側掠近、頓住、停下,他翻身上馬,恣肆飛揚地大笑揚鞭,一邊將手伸給身側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時,是岱朝的文軒歷二十二年,距離奪朱之戰結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詭,天下星綴,獨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軌跡再次行匯于此,會有人如電光孑然劃過漆黑長夜般遇見,而每一顆星子都將兜轉著奔赴未知的結局。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交迸糾葛,輪轉不息。 正文 第200章 拜君山河壽其二 幽草曾聽谷中的一位病人提過,知道這樣純發乎內心的勁氣需要怎樣純摯凝厚的武學修為。她從未見過樓主使用武功,所以也無從知曉,如此清癯瘦弱、沉疴在身的谷主,居然身負絕世武學。 那一刻,在兩人的對峙中,幽草極為不合時宜地開始好奇林青釋的過去,自她拜入谷中的第一天起,每日便和谷主朝夕相處,卻從沒見過谷主這副模樣。 她所見所到的谷主,永遠清風朗月一般,輕淡出塵,心如止水,無念無想。初見時候,谷主的眼睛還沒有失明,那雙湛碧色的清瞳中,可以映照出風雪朔漠、皎月長天,卻如凝碧深潭沒有半分悲喜苦樂。這個人在冰雪中著此身,卻溫養出一種如玉如蘭的灼灼光華,像朗月蕭疏而清俊。 谷主說話的語調向來都波瀾不驚,宛如古井,可是今日,在那個靖晏少將離開之后,她第一次清楚地瞥見谷主的心緒波動,暈染成一片茫無邊際的深紅色,艷烈沉郁,與之相關的往事寸縷絲纏,皆有難以言說的悲慟悵惘。 ——那是有怎樣的幻滅,怎樣的過去?不然,怎么甘心再最風華正好的時候,拋卻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醫? 幽草還待細想,思緒卻被林青釋的聲音冷冷截斷:“不治?!彼麄€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長劍,像谷主墻壁上懸著的那把渡生劍。 “谷主,可是他是藥醫谷今年以來的第一位病人,這與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藥醫谷,我便是理?!绷智噌屆蛑?。 “鄧韶音你中氣十足,顯然不像是負病在身。我實在是不愿再同你有糾葛?!边@句話他說的很輕,卻恰好清楚地落在鄧韶音耳中,“奪朱之戰的七年你我都不愿回首,如今我隱居幽谷,就是想斬斷前塵,再世為人,請你不要再來了,藥醫谷永遠不歡迎你?!?/br> 他放軟了語調:“我也并非厭惡反感你,我只是不想再見當年故人,你且走吧?!?/br> 鄧韶音渾身僵直,他素來了解對方是一個心志堅定的人,一旦決定的事極難改變。若只是涉及前塵舊事,就此離去也并無不可,可是今日自己的前來求醫,背負著三萬靖晏軍的性命,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 鄧韶音顫抖著,殷切地軟語懇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將,將士間瘟蠱橫行,拜托你前去行醫,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br> “靖晏少將,”林青釋翻來覆去念了兩遍,神色驀然冷凝下來。 “好一個靖晏!”他輕叱道。 鄧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險些踏入石陣外的險境,他臉色蒼白,勉力維持鎮定:“林谷主,我奉命鎮守京城,請你……” 林青釋斷然打住他的話:“藥王谷的規矩是從不外出行醫,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緩緩道:“京城神醫甚多,鄧將軍何必苛求我一個雙目已盲、沉疴加身的廢人?!?/br> “不,不是的!”鄧韶音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他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沉默半晌,艱澀道,艱澀道:“你很好,你不是這樣的?!?/br> 林青釋只是靜默地抿緊了唇?! 拔冶緛硪矝]想到是你,只是帶了些俗物?!编嚿匾籼Я颂掷锏南渥?,清脆的金石交擊聲,許多珍貴名器都裝在那里面。他打開取出一顆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陽下剔透如雪,曳動著清光萬千:“我想這個你會喜歡?!?/br> “凝碧珠?!彼?。 林青釋神色微動,唇畔似乎緩緩浮現出一絲極溫柔的渺遠笑意,卻很快淡下來:“人都不在了,還要它做什么?!?/br> “幽草,回去罷?!彼麛n進了領口,轉身輕輕落下一句。然而幽草卻驚恐地拽住他衣襟:“谷主!不用她開口,林青釋已感覺到空氣中隱隱流露出的殺氣:“呵,經年不見,鄧將軍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嗎?” “也不過如此?!彼湫χ?,將幽草護在一側,心中暗自警覺。鄧韶音是他當年的戰友,雖然身手略遜于他,但這些年必然有精進,而自己唯一的兵刃——渡生劍卻并不在身邊。 林青釋冷冷道:“鄧將軍,你應當知道,你制住我也是無用。我本來就是將死之人,可不怕你的威脅?!?/br> “這我自然知道?!编嚿匾粑⒋怪^,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可是我倘若挾持你,把你帶走,當你面對那些病狀凄慘的士兵,就絕不會見死不救?!?/br> “你!”林青釋恨聲。 他以為被塵封得很好的那些往事,因為鄧韶音這一下拔刀而紛紛抬頭,往事的細沙在風中悲鳴揚起,裹挾著試圖將他吞沒。林青釋罕見地有些遲疑,他作為奪朱之戰的親歷者,自然知道這一戰是多么漫長而不見天日,如今的和平又是多么不易。 他到底還是個仁慈的人吶! “你打得過我?”他冷笑起來,“鄧少帥,我雖然如今已經沉疴在身了,又居住幽谷七年,可我的劍術并沒退步??!”他揚起手,居然手指間已經隱約有了摧枯拉朽的劍氣。 “你莫非以為我是一個人前來的嗎?”鄧韶音無聲地擊了下掌,幽草心往下沉,便看見有無數的人從雪地底下冒出頭來,他們身上全是霜雪,又穿著白衣,一眼看去根本無法識破偽裝。 幽草開始害怕起來,以往從來沒有人帶一百多號人來鬧事的,雖然有武功高強的人,也不過一次來三四位。藥醫谷前的石陣,不怕敵手武功高,就怕人數多,這么一百號人,就是單純地搬石頭,也能在半天內破開石陣。 林青釋聽出了來人眾多,微微冷笑,緘默不語。 他的沉默,落在鄧韶音眼里,就宛如死亡的歌聲無聲飄落:“林谷主,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如今的短暫盛世是多么的來之不易?!?/br>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幾近咳血,側身指著身邊的隨從:“靖晏軍這些人,都是在奪朱之戰中出生入死的人吶!他們,他們只求你能救上一命……” 在最后口腔里血腥味轟然炸開的時候,鄧韶音看見的是覆眼的慘白緞帶,層層疊疊在一起,讓他看不清緞帶下的那雙盲瞳里有怎樣的神色。他果然賭對了,賭上所有的情分和對這位故友的了解——不論他是林望安還是林青釋,有一點是沒變的,他依舊月朗風清,容不下發生在眼前或遠處的死亡。 那之后,林青釋和藥醫谷一行成功解開了靖晏軍的燃眉之急,而后他們周濟天下行醫,再也沒有回過藥醫谷。幽草覺得很奇怪,鄧韶音和谷主的關系奇跡般地緩和了,甚至每年都能見上一兩面,而這次在尹州城的短暫會面,也是鄧少帥幾月前就飛書來約,而他們也一路行醫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