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那個老者聲音森然方正,桀桀冷笑:“圣上早有預料——云宗主,向來是你們這些世家擁兵自重,常有貳臣之心,我今日就是死在這里,也要誅滅首惡,短其臂膀!”他一開口,聲音中的威嚴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云袖仍在苦思冥想他到底是誰,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滿臉疑惑。 老者霍地撕裂臉上的人皮面具,鶴發蒼顏,精神矍鑠,云袖只看了一眼便失聲驚呼:“是你!” 這個替代文軒帝坐在玉輦中的死士,赫然就是沐余風的父親,名震中州的沐老將軍! “不錯,就是老朽!”老者見她認出自己,神色并無多少意外,他雖然年紀很大,可是整個人立在那里,卻如同一柄凌厲的彎刀,那是久經沙場鍛造出來的肅殺冷靜。云袖被這種鋒芒壓倒一頭,微覺心慌,瞬間擬了數種對策但都覺得無用。她眼神上下胡亂掃射,忽然看到在金浣煙、史畫頤二人都已不在原地,連同人海里的史家眾人一并消失了,云袖心往下沉,不知道史家到底在計劃什么。 她正欲在開口說兩句話,不為別的,只為知會陸棲淮一聲——沐老將軍既然已經出現在這里,就預示著他們計劃的徹底崩盤,除非有奇跡在此刻出現,否則……然而,后心寒刃刺入身體的陡然寒意逼得她說不出話來,沐老將軍神色說不出的憐憫可悲,望著她,冷冷地刺瞎了這一劍。 沐老將軍原本也已被鏡術擊成重傷,此刻滿身鮮血,因為一擊用力過度也幾乎奄奄一息。云袖被制住后心要害無力抵抗,只能任憑短劍刺入,茫然苦痛地閉上雙眼等待死亡降臨,這一刻,周圍喧沸的人聲如同滅頂將她淹沒,云袖忽而什么也聽不到了,思緒放空,宛如輕煙逐風飄遠。 然而,她等了很久,始終沒聽到劍尖刺入皮膚的鈍響,也只察覺到了極為輕微的痛楚。她聽到一聲悶哼,重物轟然倒地,整座玉輦都搖搖晃晃起來,沐老將軍的身軀猛地砸下,將玉輦的車頂砸出一個大洞,倒地縱飛出十幾米,頭破血流,掙扎了幾下漸漸沒有生息了。 云袖松了口氣,覺察到戲服幾乎被冷汗浸透了,她以為是陸棲淮趕到,轉頭剛要說句什么,卻忽然怔住了。那個人深紫長袍,擎傘遮住垂落的星輝,俊美高華的臉容僵冷如玉石,緩慢收回了手中的祈寧劍,抖落了劍尖上的幾滴血。 “殷慈!”云袖先一愣,而后大喜,脫口驚呼。 自從離開休與白塔就杳無音訊的殷神官,居然此時此刻在此地出現了!她三番兩次以為殷景吾迷失在時光之路中,心憂如焚卻又無可奈何,若殷慈不出現,她和陸棲淮等人謀劃的弒帝之事就是海市蜃樓。直到如今看到殷景吾平安,她懸著的心才終于定下。 與她同時驚呼出聲的,是遠在高樓青瓦之上的沈竹晞。沈竹晞喊了一聲過后,立刻全身松懈下來。他這才察覺到,由于先前局勢緊張,他屏息凝神看了太久,斟好的梨花酒一直端在唇邊未曾飲下,他這時便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冷酒翻滾入喉,帶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沈竹晞撇撇嘴:“我酒量不至于只有這么點吧?這就不行了?” “別做聲,繼續看?!标憲磁呐乃?。 就是這一兩句對話的功夫,場上的局勢又起了變化。那些百姓從沒見過這般奇妙的異象——殷景吾出現得突兀,撕裂虛空一般平地長出,仿佛天外飛仙無形無跡,瀟灑自如,卻巧之又巧地剛好解了云袖的危難。 殷景吾施了個法訣,確定沐老將軍已經完全死透之后,便直起身,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云袖。那一日自從他和阿槿聯袂進入時光之路后,遵照殷清緋的指示沒有回頭,想要在恢復意識的第一瞬立刻出來。然而,卻出了一點意外—— 在經過那道時光之路與外界聯通的門時,阿槿奔跑得太過急促,手腕上的后土神鐲居然被顛落在地!殷景吾想到后土日后必然有用,絕不能不明不白地丟失在這里,于是返身撿回了神鐲。就這樣幾步路耽擱的功夫,他卻無法確定外面的時間流逝了多久,現在是什么時候。 ——瞧面前這是紅蓮夜的景象,應該沒有過太久吧? 殷景吾眨眨眼,看見了不遠處人群里同樣破空而出的阿槿,因為人潮洶涌,雖然她出現得模樣太過驚人,但周圍人群紛紛擾擾熙熙攘攘根本沒注意到她。阿槿仰起頭,顯然也看到了他,喜上眉梢,用力地揮了揮手。 云袖按著眉心,心神稍安,低聲解釋道:“我試圖殺死文軒帝,沒成功,沐老將軍假扮成了文軒帝?!?/br> 殷景吾眼眸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僵直地提了提嘴角。他不知道云袖打算將他推上帝王之位,自然也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沒什么關系,于是抱臂在一旁打算作壁上觀。云袖有心旁側敲擊地點明意圖,但她與殷景吾早已不是七年前生死與共的戰友,如今生分許多,而那人冷冽淡漠的氣質也實在是讓人敬而遠之,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最為穩妥。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顯然是想法子找出文軒帝的竄逃之處并殺死他。云袖茫無頭緒,正自彷徨,忽然聽見遠處一浪高過一浪的喧沸聲,她踮足竭力遠望,卻被層疊的人群而阻隔看不真切。殷景吾點亮了遠望的符文,忽而眉頭擰起,驚愕道:“是浣煙和……”他不認得史畫頤,遲疑許久,才頗為疑慮地問:“那是史姑娘?她回去接管史府了?” 正文 第184章 愿為石中火其四 起落之間,金浣煙和史畫頤一左一右裹挾著中間的一個人影跳上來,眼神冷肅,動作卻并不足夠流暢,顯然是先前的傷勢還沒好。那個被夾著的人已經委頓在地毫無生氣,明黃龍袍上沒有多少血痕,顯然是在逃竄中被一擊致命。 金浣煙下頜撇出尖利的弧度,諷刺道:“這皇帝死到臨頭逃竄了,還不褪下龍袍換一身便裝。滿大街都沒人敢穿黃色,就是這點虛榮要了他的命?!彼麊问謱⑽能幍厶崞?,越過史畫頤,像抖一面旗幟一樣將尸體在風中來回巡了好幾遍。 喧沸的人群一時寂然,漆黑長夜中煙火時明時現過于炫目多端,他們在下面看不到具體的情形,只以為文軒帝被殺死之后,上面人不知何故有耽擱了許久才宣布死訊,壓根想不到還有沐老將軍這一茬。史畫頤橫著眉,不動聲色地旋開瓶塞,在沐老將軍的尸體上滴下了化骨散。在一陣冷風呼嘯而過的片刻,當朝的前第一將軍就化為了一灘清水,無聲無息地流走了。 奇怪,史畫頤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這種凜冽果決的氣質就好像一夜之間成長了。云袖頗為疑惑,但心知此刻絕非敘舊談心的好時機,于是按下這些心思靜靜望向他,靜候接下來的局勢發展。 在這般動亂的時刻,要怎樣不著痕跡而深得民心地將殷景吾的身份講出來呢……就算民心相向,殷神官能同意嗎?他若執意要從此地離開,千軍萬馬也無計阻擋。 云袖一時間手足無措,沒有分神去想為何史家的人會突兀地過來幫忙,她只知道,所有救駕勤王的勢力都被史家人攔下了,而朝廷中文軒帝最為忠實的擁躉都被史家的黨羽以鐵血手段鎮壓,他們以雷霆之勢在此前的一個月中剿滅了異己勢力,現在滿朝上下文武工商的要員幾乎都是史家的門生旁支了。 史畫頤上前一步,用刻板的語調向眾人宣布了文軒帝的死訊。她措辭極有分寸,冷定而不冗余,有所保留地講述了涉山城的動亂之事,但掠去了凝碧樓計劃的云蘿部分——她認為,云蘿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況且目前也沒什么明顯的證據,很難讓人信服。 史畫頤提氣,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隱族入侵,奪朱之戰爆發,擷霜君等鏖戰七年終于還世太平——如今七年之后他們再度卷土重來,我們也當奮力抵抗,絕不能讓一寸山河淪入隱族蠻夷的掌控!” 這是她和金浣煙先前商議好的,為穩住民心,絕口不提隱族人已經全變成不凈之城亡靈的事,只假稱隱族人妄圖東山再起。畢竟,對于普普通通、身無法術的民眾來說,與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作戰,比同荒誕不經的亡靈軍團斗爭要靠譜、且容易接受許多。 果然,地下圍觀民眾在短暫的喧嚷之后又恢復了沉寂,史畫頤剛要再度開口,忽然覺得手腕巨震,叮當一聲,有一樣輕靈的物事飛掠著撲落在掌心,在電光火石之間攀援上她的手腕,綻放出璀璨光華,在這一瞬間甚至壓過了頭頂的月色。 在金浣煙的驚呼聲中,史畫頤還未反應過來,手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在愈來愈亮的刺目光芒中,她隱約窺見殷景吾露出與她別無二致的驚駭神色,隨即對方的手指上也亮起了別無二致的光芒,交相輝映,璨璨奪目,宛如九天星子落凡塵。 在圍觀人的齊齊吸氣聲中,史畫頤渾身僵直,被手腕上的東西束縛著一動不能動,那種東西壓迫住她身體的每一寸,只能任其所為——眼看著那兩道光芒交織錯落,已然展現出神印比翼齊飛的圖案,她旋即心中了然,這居然是皇天后土的光芒! 雖然搞明白了,心中的震驚錯愕只增不減——為什么后土真的會選擇她呢? 史畫頤想到在族中秘典上看到關于皇天后土的寥寥數字記載,抿緊了唇——那上面說,皇天后土并不為成全兩位持有者的因緣,而是要遴選出駐守江山的帝王血脈和最適合的陪伴者。當初看到這個,她和金浣煙便開始計劃,陸棲淮和云袖弒帝的動作太大,史家耳目眾多,他們只稍微得知其中一點邊角消息,就艱難地推測出了全景。 這促使史畫頤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而步步行至此,也再無退路了。她將心中的疑慮迅速地壓下——這也算是她和金浣煙計劃的一部分吧,沒想到這般輕易就能實現,讓皇天后土展現在眾人面前。 “那是皇天!后土!”不知是誰叫了第一聲,底下人紛紛仰頭,看著光芒簇擁中那一對并肩而立的年輕男女,他們都負著劍,容貌卓越、氣質拔群,看起來萬分般配,宛如神仙行走在畫卷里。 越來越多的人在一傳十十傳百的誘導下想起了皇天后土的傳說,文軒帝的倉促被刺原本讓他們茫然而無所適從,但平民百姓只要不關乎生計,本來也不甚關心統治者到底是誰,反倒更熱衷于八卦,這時便三三倆倆湊在一起聽長輩低聲講皇天后土的故事,露出崇敬之色,充滿敬畏地仰頭看著那兩人。 殷景吾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心往下沉——后土居然能重新選擇主人?居然還在這個微妙的關頭選擇了史畫頤?他綜合了云袖今日怪異的表現,立刻洞徹出了她的意圖,云袖居然想把自己推上帝王?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從何而生,她又為什么一定要刺殺文軒帝? 恰在此時,云袖急匆匆地傳音給殷景吾,簡短地解釋了云蘿的事,最后說文軒帝已經誤服了云蘿草,將要變成云蘿一樣的傀儡了。短短一席話只聽得殷景吾面色慘白,變了幾遍,忍不住便看向旁邊的史畫頤。 史畫頤顯然也接到了傳音,但她早已探聽清楚事情的來去,這時雙眉上挑,不動如山,唇邊抿出冷傲倔強的弧度。她隔著神光微微抬頭,湛湛隔空遠望著也許就在此處不遠的人,那是她從此刻起便分道揚鑣、再也無緣的人。 她側眸瞥去,似是無聲地催促,金浣煙嘆了口氣,手往上揚,做出了那個先前他們約定好的手勢,訓練有素的史府中人紛紛得令,忽而便接二連三地匍匐跪地了:“天佑岱朝,國祚綿長!”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他們的動作號召下,所有的百姓也跪下呼喝:“天佑岱朝,國祚綿長!”一雙雙殷切期盼的眼神都對準了那一對年輕男女,百姓雖然被隱瞞著不知真相,可是隱族入侵的傳聞足夠讓他們恐慌許久,憂慮生死,此時若群龍無首、一盤散沙,便無異于將大好河山拱手讓敵,幸而此刻他們能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是上方這兩人,史家的繼承人和中州最富盛名的神官,他們一定能帶領整個岱朝平安度過難關的。 戰亂當前,烽煙逼近,百姓全然顧不得心里因為云袖等人先前刺殺文軒帝而生起的芥蒂,只是匍匐著聲聲呼喊祈求:“天佑岱朝,國祚綿長!” 殷景吾想要開口說話駁斥,或是干脆振衣而去,他多年修行心冷如鐵,即使是天下萬民的祈求擺在面前,于他也和草木并無二致??墒撬弑M全力想要開口或動彈,卻沒有絲毫成效,從皇天神戒上流轉出的神光化為無形的繩索捆住了他,又一點點滲透進身體里。 “你是誰?”他沒有錯過腦海里輕微的一聲咔嗒,警惕而無聲地問。 “我是皇天——”駭人的大力瞬間磅礴地席卷而來,攫取了他的靈智,皇天器靈瞬間占據了他的身體,cao控著他走向史畫頤。殷景吾雖然修行道行頗深,到底也搶不過三千年沉眠的老法器,這時居然毫無抵抗之力。 另一邊,史畫頤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他們的身影被籠罩在兩團光里漸漸融合,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緩緩托起彼此的手轉向人群,在短暫的寂靜中,人群爆發了足可掀翻天地的驚呼,喜極而泣般的:“真的是皇天后土!” 殷、史二人背后,比翼齊飛的蟠龍飛鳳圖案升起,熠熠生輝映著朗月星河,流淌在他們眼眸中,如同神祇降世般令人折腰。雖然人群都在歡呼飛騰,那些隸屬于史家的勢力也宣旋即接受,可仍有一部分高官僵持權衡著沒有下場,直到——